孤山似一位伶俜的老人,悵然地圪蹴在小城邊。小城人寧可去離縣城很遠的地方走走,也不愿光顧孤山。
小城里只有兩個人對孤山情有獨鐘,一個叫柳哥,一個叫泉妹,都是年逾花甲的人。但他們除了下雨下雪,不管風有多大,日頭有多毒,都是一天不缺地上孤山。
孤山上有兩塊巖石,很大,相距一丈左右,柳哥與泉妹各占其一,誰左誰右如早有定數(shù),從不亂占亂坐。上山時間也相差不大,倆人見面沒有什么客套。
“今天天氣真好。”一個說。
“天氣真好。”另一個說。
“刮風了。”
“要下雨了。”
除這些不咸不淡的話,倆人不再多說。心照不宣,再說就乏味。
于是,柳哥調(diào)好胡琴的弦,好似旁邊壓根兒沒有泉妹,顧自拉起胡琴。待柳哥拉完過門,泉妹也不需柳哥點撥,顧自唱了起來,并用紙傘在手心上打著節(jié)拍,酷似司鼓手。柳哥拉的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泉妹唱的自然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有板有眼,配合得十分默契。柳哥拉得如訴似泣,泉妹唱得似泣如訴。拉完了重新再拉,唱完了重新再唱。拉的唱的都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好像他們只會這么一出戲似的。其實,柳哥曾是縣越劇團的主胡,能拉的戲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泉妹原是越劇團的小旦,一年半載唱出不同的戲絕不成問題。但他們年年月月日日就拉《梁山伯與祝英臺》,唱的也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太陽掛中,回吧。”一個說。
“回吧。”另一個說。
“天暗下來了,回吧。”一個說。
“下山吧。”另一個說。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地下山,又不急不躁地保持著三四丈距離,踽踽而行。那有限的生命就這樣一日日地甩落在這條崎嶇的小徑上。二人不需相約來與不來,似心有靈犀一點通,來時肯定二人都來了,不來時絕對是二人都沒來。
修林凋零、茂草收榮的那個早晨,柳哥調(diào)好弦的松緊,已拉了好幾次過門,泉妹仍然沒有來。柳哥那枯竭的眸子恐惑地脧視著疊印了他們無數(shù)足跡的小道,忐忑地期盼泉妹的影子出現(xiàn)。但一直到中午,柳哥仍是孑然一人。柳哥雙目凝望著被寒風吹落下來的一片片枯葉,蹣跚地消失在枯葉鋪就的小徑上。
翌日,柳哥準時上山,調(diào)好琴弦,呆若木偶般拉響胡琴。雖然沒有泉妹的和唱,但有幾個強壯的勞力在泉妹專座的巖石腳下掘土挖坑。接著,一邊是一座高高壘起的新墳,一邊是僵尸般拉著胡琴的柳哥。琴聲哀哀戚戚,聞者無不傷心涕淚。從此,幽怨的琴聲每天從月亮沒有隱退一直響到月亮豁然哂笑。
幾天后,一場大雪飄飄揚揚地灑落下來,整個大地換上了銀裝,柳哥依然坐在那里拉他的胡琴,目光呆呆癡癡的,拉的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雪片在加厚加稠,柳哥的頭上身上和胡琴上的積雪越來越厚。琴筒受潮了,琴筒里終于“咕”的發(fā)出了一聲悶響,猶如歇斯底里的一聲哀嚎,霎時,整個大地靜得出奇。
柳哥仍然一手握著琴桿,一手捏著琴弓,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看到眼前一片片飛舞的已不是雪花,而是一對對潔白的翩翩起舞的蝴蝶。
雪在不斷地下。柳哥與雪融在一起了。
柳哥的徒弟把柳哥從雪堆里刨出來時,柳哥早已僵硬了。柳哥沒有婚娶過,徒弟是他惟一的親人。徒弟極為慎重地操辦了柳哥的喪事。
孤山上就有了兩座墳,一座在巖石腳下,另一座也在巖石腳下,相距一丈左右,宛如坐著的兩位老人。
從此,小城人飯后茶余就多了談資,是關于這對老人和孤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