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響里正播放著夏天從赤峰克什克騰旗帶回來的新內蒙民歌,傷感悠長的旋律把我思緒也扯得悠長悠長。“鬼節”過去十來天了,因為忙那些和“嚼谷”有關的事兒或者工作,就誤了給爹娘上墳。雖說幾十年來,誤了上墳是常有的事。但心里總惴惴的。日子轉好了,孝心也見長了,總想讓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罪、長埋在家鄉田野之下的爹娘,感受一下不孝兒女的孝心。于是逢年過節,總要祭奠祭奠爹娘的在天之靈。清明了鬼節了,還要盡量趕回老家,走走親戚,然后由近親領導到墳頭上,轉轉坐坐,清理清理雜草,添幾抔新土,在墳尖兒上壓塊新紙。然后一邊從提籃里一碟一碗地取出從省城帶來的、爹娘生前愛吃的飯菜和祭品,一邊給爹娘說幾句不知能不能聽到的寬心話,磕完頭,還要把爹娘周邊的親戚們的墳清清草,添添土,壓壓紙,磕磕頭。一般情況下,說話的差事大都由近親做了,我們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祝福……
當年的墓地就是些土堆,講究的人家,用水泥在磚頭上抹個平面,寫上亡者的姓名,幾塊磚壘個祭臺,大部分是光禿禿的土堆,母親是1977年病逝的,那時家里窮得月底都揭不開鍋,父親還沒有“平反”,一個月只有18元生活費,兩個哥哥在農村插隊,姐姐在一家飯店工作,為娘治病拉下一大筆債,葬禮完全靠鄰居朋友的“份子”錢,尤其是大哥的同學朋友們,大部分是些待業青年或臨時工,他們在我娘病重,大哥不能陪侍時,自發組織起來輪流去看護,送去的點心從床頭摞到床尾,出殯時,父親單位只派了一輛卡車,他們以為為一個反革命家屬發喪,誰來啊?但出殯那天,十幾輛大卡車,浩浩蕩蕩,送殯的人流排出去一二百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當權者家里出殯呢。但是當時卻沒能力給母親起一座好墳,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寫在墳頭磚上,以至于后來隨著村莊擴大,連墳都找不到了……到父親去世時,找了幾次都沒找到,只好把母親的墳“引”了過去,與父親合葬在一起。
父親從十八歲就參加抗日隊伍,抗大畢業后,干過武工隊、區委委員、運輸隊長、解放前《大眾日報》的印刷技工。“文革”時卻被打成反革命。我娘沒等到我爹“平反”那天就撒手人寰…… 母親去世后不到兩年,我爹“平反”了,卻不給補發全部工資。爹說: 他們承認錯了就行了,錢就捐給國家吧。工資不全部補發,干部待遇總要兌現吧,仍然拖著不辦,爹的離休資格是去世前一年才批下來的,可那時候已沒有先前享受的那些待遇了。爹說: 別說沒那待遇,前些年連工資也沒有,不也活過來了! 想想死了的那些戰友,活著就不錯了。
娘去世后,爹一直一個人單過,因為他的印刷技術好,精通所有印刷程序,一直有多家印刷廠爭聘。因為戰爭年代遺留的腰腿病,行動不便,在哪家廠子干活就住在哪里,生活條件當然就很差。幸虧了大姐每天送飯。陪著說說話兒。這期間,爹也有過續弦的念頭,但被我們兄弟攪黃了。那是一位父親解放前的老戰友,四十年代初,還是爹任區委委員時,把她介紹出去參加革命的。當時已是江蘇省公安廳的離休干部,當年爹就是聽她說的江青舊史,“文革”期間才被徒弟揭發打成反革命的。“文革”結束后,她已喪偶多年,聽說我娘去世,我爹一人單過,就想和我爹搭伴兒過,還說到濟南生活或到南京都行,還給我爹寄來一件當年非常高級昂貴的純尼龍內衣。這么好的條件,我爹能不動心?就和我們兄弟姊妹商量,當然遭到一致反對,大哥尤其堅決反對,話也不中聽: 多大年紀了,還要結婚,我們丟不起這人! 當時我還上中學,也認為這是個不光彩的事,而且隱約覺得爹要扔下我們跟人家過去了,當然跟著反對。那阿姨等了大半年,我爹沒有回音。可那件內衣我爹一直穿在身上。后來,我上了大學,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每回去看爹,從爹手里接過生活費時,就勸爹是不是考慮續個老伴照顧一下生活。我明顯看到爹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隱約有一絲欣慰。不知爹是動心了,還是為我終于理解了他而感到高興,但是,爹還是沒有續弦,一個人走完了坎坷艱難的一生。
現在我有很多疑問堵在心里。想問問爹,已沒了可能! 想問問他這一生的歷程,想問問他的愛情,和我娘的愛情,以及我娘之后的愛情。我知道我是讀書給“藥著”了,才想問這么不著邊際的問題。即便如此,已沒了這可能! 不知南京的那位阿姨尚在否?小侄遙祝您健康長壽! 感謝您給暮年的俺爹帶來的安慰。那是我們無法給予的。我們割斷了你們那些我們沒有資格評說的感情! 我們要跪在爹娘的墳前祈求你們的原諒! 就是爹原諒我們了,娘也不會原諒我們這些不孝的孩子。是我們,是兒女,讓爹一個人凄苦地度過了他的暮年!
今天我去彩擴部電腦合成爹娘遺像時,發現爹的照片,在綠色軍衣的脖領處露著一縷黑邊兒,正是那件高級的尼龍內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照片才想起這些的。爹去世后,我們弟兄不知誰還穿過,后來尼龍制品不時興了,也就不知丟在了哪里,其實,真是可以當成一件很好的紀念品的。
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發愿要給母親立塊墓碑。大學畢業兩年多,父親也因病去世了。將父母合葬在一起時,我請親舅主持為父母立了一塊墓碑。二十年過去了,現在這塊墓碑已經顯得陳舊,但當時,卻在村里形成了一個風習: 誰家出了大學生,將來要給逝去的至親立碑。如今,只要看看墓地里越來越新越來越高大的墓碑,就知道村里的發展了。
過去的村莊已經完全城鎮化了,時髦的樓群一排排,鱗次櫛比,作為政績矗立在舊村落上。一直向北向后走,還有部分殘存的老村的四合院兒和街道胡同,出了這親切的老村就是一片田野,沿草叢里的小路繞過一大片水塘,就到了村里的墓地,過去叫“林子”。我還隱約記得過去的墓地有許多樹,大部分是柏樹和槐樹,柏樹取其長壽,槐樹取其槐錢兒,寓意富貴。可如今的墓地就是莊稼地里的散布著的一些土堆,只是多了幾塊新立的墓碑。“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怎樣一種滋味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