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2004年4月18日,中央電視臺10套“大家”節目播放訪問啟功先生的錄像。先生明顯的老了,腮塌嘴癟,圓圓的臉瘦得變了形,滿布皺紋,說話也有些遲鈍。先生已經九十二歲了啊!
我從北師大畢業轉眼37年了,我入學時,他也就是五十多歲。他沒給我們開過課,接觸很少,只是聽說他是前清皇族,論起來大概是遜位皇帝溥儀的族侄;還知道他是摘帽右派。不過,對于我這個政治覺悟不高的學生來講,他的身份在我心里不僅沒有任何疏離的感覺,反而更多一些敬仰和好奇。大概是1963年吧,他在階梯教室為我們做了一次關于毛主席詩詞的講座,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聽他講課。他個子不高,胖胖的,肚子已經顯得很突出了,頭發稀疏,圓圓的臉上架著一副無邊眼鏡,笑瞇瞇的,像尊彌勒佛。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衣,扎在米黃色的西褲里,操著正宗京腔,底氣十足,渾厚而流利。說實在的,講的內容我已記不清了,而對他講課時有趣的神態舉止至今卻歷歷在目。記得他講到“帝子乘風下翠微”一句話時,先把右手高舉,然后一連說著“下、下、下”,手掌也配合著緩緩下移,講得很是賣力氣。只是胳臂高抬的時候,白襯衣從腰帶中拽了出來。他很快發現了,便一面講,一面緊忙用左手往腰帶里塞襯衣,引得聽課的同學們發出哧哧笑聲。他倒也毫不在意,依舊陶醉在詩的意境里。
第二次與啟功先生親密接觸,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啟功先生和我們中文系四年級二班的部分同學一起到中越人民友好公社參加勞動,和我在一個組。我們先到了一戶房東家,記得房東的院子挺大,老式的北京房子,前面是半截的磚墻,上半部為木格子窗欞,鑲著玻璃。我們住的東屋,靠南墻壘了一座大炕,幾乎占了半間屋子。沖門擺著八仙桌和太師椅,雖然顏色暗舊,但更顯得沉實厚重,看來這戶人家過去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殷實的。啟功先生很隨便地坐在炕沿上,依舊是笑瞇瞇的,我倒了一杯水,端給他,他接著,點了點頭,連聲說“謝謝,謝謝! ”他當時已近60歲了,面色紅潤,步履也還算輕快,同學們關心地問他“累不累?”他又連聲說“還好,還好! 謝謝,謝謝! ”在那種非常的背景中,老先生能保持這樣的精神狀態,實在是不容易。是由于深厚的學養而處變不驚呢,還是無可奈何的隨遇而安呢?看著他樂呵呵的樣子,我心里卻泛起一絲莫名的悲哀。我讀過先生校注的《紅樓夢》,很想借此難得機會向他請教,也想聽講點前清軼事,不巧的是,由于這家住不開,我被調到另一戶去住。以后的幾天,勞動緊張,沒有機會和先生接近,使我抱憾終生。
啟功先生已近期頤之年,我也早已年過花甲了??吹诫娨暽舷壬按勾估弦印钡臉幼?,不僅悵然,于是隨筆記下這些瑣屑的舊事。
不料一年多后,即2005年7月19日,農歷乙酉年七月十九日,我竟在報紙上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憾痛之余,我不由得對先生一生的經歷、性情和學問作了一番妄自的思量揣摩。從一些回憶文章中得知,先生雖為皇族,但家境清貧,父親去世后,是靠其父學生的資助,才得以讀完師范,后來幸運地得到輔仁大學校長、學術大師陳垣先生的賞識,破格錄用為教師,故而先生始終稱自己為“中學生”。他終生銘記陳垣( 號勵耘先生) 先生恩德,晚年將自己所有的收入拿出來建立了勵耘獎學基金。輔仁合并于北師大后,先生加入中文系。師大中文系人才濟濟,名師如云,以先生當時的資歷,必然是長期屈居后席的。而先生的出身又使他難逃右派一劫。先生曾一度中風偏癱,故有“癱趨左,派曾右”之句。先生無子無女,夫人又在文革中逝去,晚年只能靠外侄女夫婦照顧,人生的苦楚,先生可謂備嘗矣! 先生卻以通達處之,竟享遐壽,僅此亦足為后輩典范也! 先生學識淵博,多才多藝,尤為難得的是先生做的是活學問,雋思妙語,不落窠臼,每有所發,皆能啟人心智。記得先生以數語縱論古詩,曰: “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者,唐人詩是嚷出來者,宋人詩是想出來者,宋以后的詩是仿出來者?!闭摃▌t云: “學書切忌苦練,學問是玩出來的?!薄皩W書要少臨碑,多臨帖。書論筆法皆是胡扯! 諸如中畫堅實、中鋒運筆、單鉤、雙鉤、龍眼、回腕諸類,皆無妄之談?!毕壬砟?,以書法與文物鑒賞盡享盛名,如日中天,世人追攀,趨之若鶩,其名聲遠遠超過前輩和同輩的專門學問家,諸如北師大名教授蕭璋、陸宗達、黃藥眠、李長之以及俞敏、郭豫衡等等,然而先生始終淡然灑脫以處之,有聯曰“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無如本色難。”其實先生的內心是非常寂寞和痛苦的,他那一首《中夜不寐,傾篋數錢有作》詩就充分表述了這種無以排遣的苦楚:
紙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
一家數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
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
吟成七字誰相知,付與寒空雁一群。
筆者曾經中年喪賢妻之不幸,每讀唐人元稹《悼亡三首》及先生此作,無不痛徹肝腸,潸然淚下,故自謂深知先生之疚痛矣!
先生是個溫柔敦厚的君子,謙以待人,和以處世。然而在和光同塵的外表后面,先生卻始終有著清醒的是非清濁的明確界限,于是他經常以自嘲而嘲世,讓那些附庸風雅的有權有錢者、趨時盜名的無聊之輩,常常有一種吞咽得不太舒服的感覺。
啟先生可謂是出污泥而不染,更難得的是啟先生卻從不去表現自己的高潔,他早已進入了常人所不能企及的人生境界。
和光同塵的啟功先生,讓人敬仰,也讓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