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號·巧舌

空號

在“皇都大酒店”吃完豐盛得有些奢侈的晚餐，和正副幾個局長同桌盡興喝酒，馬奔的心情好極了。

剛吃下去的美味在馬奔的腸胃里翻滾，一股股余香殘留在口舌之間。鮑魚、王八、野麂、龍蝦……山珍海味，朵頤大快。對了，還有那兩瓶來自法國巴黎的XO，嘖嘖，一瓶居然值兩千多元!

馬奔的頭有點暈，他感覺自己喝多了。路面在他眼前搖晃，他幾乎挪不動步子。馬奔是單位的小車司機，平日里專門負責接送領導。今天也不知道領導來了什么興致，竟然讓他也上正席喝酒。這破天荒的頭一遭，讓馬奔受寵若驚。

吃完飯，局長讓他一個人先開車回去。馬奔來單位開車已經三年，他懂這些。能吃一次這樣的酒宴，他已經很滿足了。

馬奔叼著牙簽，哼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的戲詞，走出酒店。他學的是局長的步態，步子邁得大，但慢而穩重。恍惚間，馬奔好像找到了一點當領導的感覺。他覺得人生真好，至少這一刻，真好。

同一時間，馬奔的初中同學，胖子張長生開著一輛銀灰色的小車停在了\"皇都大酒店\"的門口。

兩百來斤的張長生，從黝黑的車窗里探出頭來，活像案板上突然長出來一個大肉包，把馬奔嚇了一大跳。

\"馬奔，狗日的，認不出我了？\"張長生朝馬奔揮揮手。

馬奔定定神，疑惑地朝\"大肉包\"望去。

\"我，張長生! 你初中同學，同班，坐你前面。\"張長生努力想喚起馬奔的回憶。

張長生？以前張長生可不胖啊! 初中的時候，瘦高瘦高的，一米七的個頭，剛一百斤，像一根晾衣竿似的，大家都管他叫\"瘦猴\"。馬奔的記憶一點點恢復過來。

張長生從小車里鉆出來，他穿著白色的西服，打著一條紅色的領帶。他的肚子很大，滾圓滾圓的，像一只套在白色塑料袋里的大西瓜。張長生和酒店門口的服務員耳語了幾句，然后很老練地把車鑰匙交到了對方手里。

那是一輛銀灰色的\"寶馬\"，房車的樣式，流線型的車身，高貴典雅，開過來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

\"最新上市的車型，兩百來萬。\"張長生摸著車頂，很隨意地說了句。

\"兩百萬……\"馬奔心里一緊。

初中時，馬奔和張長生就是同班同學，然后一起進高中，一起高考落榜，都進了電大。他倆年齡相仿，成績也差不多，于是時常較勁。在內心里，馬奔是有點看不起張長生的，比如每次考試成績他總要高張長生三、四分；比如他初、高中時都是擔任班長，而張長生只是學習委員；再比如馬奔電大的女朋友沒有看上張長生，而是選擇了自己……這些，都曾經讓馬奔在張長生面前不止一次地產生優越感。但現在，馬奔被徹底擊倒了。他只知道電大畢業后，張長生經商去了，沒有想到張長生已經闊到了這種程度。

“最近在哪忙啊？從‘皇都’出來，混得應該不錯吧。”張長生拍拍馬奔的肩膀。

\"在機關呢。剛和幾個局長吃了飯出來，你知道，應酬煩人哦。\"馬奔打著哈哈，不想透露自己的近況。

\"你呢？又開寶馬，又有將軍肚。記得你以前那么瘦，現在一闊身就胖。\"怕張長生還問下去，馬奔趕緊說。

\"呵呵，小公司，跟你們當官的沒法比。\"張長生也笑笑。他的眼角爬滿了細細的皺紋，那應該是長年掙錢勞累所致。

馬奔和張長生都很懷念過去的日子，對現在的情況，彼此都一筆帶過。馬奔只依稀地記得，張長生的公司開在城南的天山花園附近。

不一會兒，張長生的手機響了，他有事要先走。他們聊天的時間如此之短，以致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還一直站在酒店的門口。

\"留個電話吧，以后常聯系。\"

\"哎呀，我的名片忘帶了。\"張長生摸摸口袋，說。

\"剛才……我把名片發完了。這樣吧，我們互相記個號碼。\"

報自己的手機號碼時，馬奔有點猶豫。他并沒有當官，只是在單位開小車，今天陰差陽錯地進酒店吃了頓飯，他還沒有糊涂到不認識自己。萬一過幾天，張長生打電話來單位找自己，那臉不是丟大了？報到最后一位數時，馬奔故意報錯了一個數字。

張長生倒是很瀟灑，一口氣就把手機號碼報給了馬奔。

馬奔一直很小心地保存著寫有張長生手機號碼的字條，他很仔細地把它夾在日記本里，因為怕丟失，又多抄了一份，存在單位文件柜的小抽屜里。

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張長生和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就像一群小蛀蟲，從馬奔的腦袋里鉆出來，一點一點地啃咬著馬奔的自尊。他開始經常性地失眠，上班也時常走神。

不應該是這樣啊，憑什么張長生能發財，而自己還憋在這個公家單位里仰人鼻息。錢少，地位也低，不如去找張長生謀一份差事。這個念頭在腦海里一閃，連馬奔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從初中起就比張長生強，高中是這樣，電大還是這樣。但現在如果打電話找張長生謀差事，那不說明自己混得沒張長生好，因此馬奔很猶豫。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要面子，你面子值幾個錢。人家有公司，有寶馬車，你有什么？還虧你姓馬，我看你連個馬屎都不如，我當時真是瞎了眼啊……\"馬奔老婆小紅聽到張長生的事后，已經在家里和他吵過幾次架，還摔了幾次東西。當年馬奔和張長生都曾追求過她，但她獨獨鐘情于會寫兩句詩文的馬奔。現在提起張長生，小紅就很有點明珠暗投的意思。

馬奔沒有接話，他轉身走進臥室，打開書桌的抽屜，從放在最里面的日記本中間，翻出了寫有張長生電話號碼的字條。他把字條慢慢地鋪在桌子上，一咬牙，拿手機一個號一個號地按了下去。他的心蜷縮在一起，喉嚨干干的，他一動不動地聽著電話，生怕漏掉里面哪怕是一絲小小的氣息。

“對不起，你撥的號碼是空號……”一個悠長的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怎么回事？馬奔重新核對了一遍字條上的號碼，又打了過去仍然是個女聲，仍然是\"空號\"。馬奔不相信，繼續打，那個電話再也接不通了。

為什么會這樣？張長生的將軍肚，張長生的寶馬車，一切的一切，飛速地從馬奔腦海里閃過。

\"號碼不會是假的吧？\"馬奔軟塌在椅子上，自言自語。

\"假的？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啊，肯定是換號碼了。人家一個大老板，每天多少人找啊。要你早打你不打，現在晚了吧。你這個背時鬼，連個電話都打不通。\"妻子小紅目睹打電話的全過程。哭鬧起來。

\"別吵了，我明天去他的公司找他。\"馬奔回頭朝妻子吼道。

馬奔的心情亂極了，他希望張長生的事是真的，但又害怕是真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馬奔向單位請了假，按照張長生說的大概地址，找到了位于城南的天山花園。花園附近只有一個很大的停車樓，上下三層，很多名貴的小車都停在這里，大多是私營業主和文藝界大腕們的車。張長生難道是這里的老板？馬奔有了主意，他還記得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于是決定在停車場大門外不遠處守株待兔。

不到半個小時，馬奔看見了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那輛象征張長生身份的名車，緩緩地開向了停車場。

馬奔剛要跑上去，突然看見車里鉆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子。

\"胖子，泊車! \"男子喊了一聲。

馬奔看見張長生胖乎乎的身影，從停車場的值班室里匆匆跑出來。他挺著大肚子，一顛一顛跑步的樣子顯得非常滑稽。他到了車前，恭謙地彎腰接過鑰匙，然后鉆進汽車，開向停車場里面。

馬奔愣了愣，旋即笑了。張長生原來不過是個泊車員，他只是為一些有錢的闊佬泊車和送車，掙的是幾個辛苦錢，他那牛皮也吹得太大了。

回家的路上，馬奔特意攔了輛的士，從這里到家，車費有點貴，但他覺得很值!

巧舌

張侃喜歡說話，他是個會說話的人。

會說話的人，又分為很多種: 有引經據典文縐縐的、有談笑風生幽默機智的、有吹牛皮夸海口不怕嚇死人的、還有坑蒙拐騙以話設套的。當然張侃是個好人，在家是好丈夫，在單位是好同志，所以他的會說話屬于能說會道、人見人愛型。

張侃會說話的毛病，不，應該說是天賦，是有遺傳的，或者說是天生的。據他說，他呱呱落地就會叫爸爸、媽媽。兩個月時，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他就能一個不落、一聲不錯地叫個遍。幼兒園時，他是最受寵的孩子，因為他見老師的第一面，說的就是: \"阿姨，好漂亮! \"從小學、初中再到高中，他一直擔任班長，這都要歸功于他這張能說會道的嘴。

張侃是東北人，說話的口音里總夾著那么股東北味。他個子不高，面相也清秀，典型的北人南相，為此局里的女同事沒少開他的玩笑。

\"咋的不像! 咱父母健在，還有出生證明，絕對純種東北人。姑奶奶們，你們可不能亂說啊! \"張侃也不生氣，一邊辯解，一邊作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張侃在局里嘴巴甜，人緣好，不到半年，上上下下都知道黨委辦公室里有這么個巧舌。

有一次，王局長開公家車去鄰市辦事，半路上出了車禍，把兄弟單位一輛小車給撞了。開車的王局長又喝了酒，認錯的態度很不好，這可把對方單位給弄惱了，不依不饒非送郊區隊處理。車被扣了，人也給拘留了，王局長趕緊打電話到單位求救。國土局的幾個副局長帶上張侃去了鄰市，在當地酒樓擺一桌。開始時，交警隊和兄弟單位的口氣還挺硬，直嚷著要公事公辦。張侃也不勸架，上了酒桌就開侃。一邊聊天，一邊說笑話緩和氣氛。只見他巧舌如簧，唾液四濺，大到國際關系、伊拉克戰爭；小到吃穿住行，兩市建交。動之以情，曉之以禮，大道理小典故，滔滔不絕。一番口舌，總算把對方的火氣給熄了。接著開始喝酒，勸酒的本事張侃照樣高明，不但讓對方喝，更要痛快地喝，不喝還覺得對不住朋友。酒過三巡，桌子上的三家人已經親如兄弟，就差沒磕頭拜把子了。酒宴快結束時，對方扔下句話: “哥兒們，甭說了，車、人，你們一齊帶走，就當交個朋友，我們服了。”

這一次跨市\"救\"人行動讓張侃在國土局聲名鵲起，也從此成為王局長身邊的紅人。以后逢有大小宴會，什么上級領導檢查，兄弟單位參觀，王局長都會攜張侃出席。張侃勸酒，大家總是喝得很舒服。

王局長曾暗示張侃: 好好干，黨委辦公室主任的位子遲早是你的。

年末的時候，市里的張副市長來國土局檢查工作。

按照往年習慣，先吃飯，后匯報。張侃照例參加了在本市五星級賓館接待上級領導的午宴。

王局長首先端杯站起來，說道: \"張市長，我代表全局干部、職工歡迎你來視察，我先干了，你隨意。\"說完一仰脖，干了個杯底朝天。

張副市長說: \"對不起，我不會喝酒。\"

因為張副市長是第一次來國土局，大家都顯得有點拘謹。王局長馬上給張侃遞了個眼色，讓他搞活現場的氣氛。

張侃心領神會，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說: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領導敬杯酒，領導不喝嫌我丑。\"

\"不丑，不丑。挺漂亮的一小伙子。\"大家哄笑起來，喝了杯中酒。

張副市長只是笑了笑，既沒端杯子，也沒有動筷子。

張侃見現場氣氛有了起色，又倒了一杯酒，繼續說道: \"寧可胃上爛個洞，不叫感情裂條縫。男人不喝酒，交不到好朋友。我敬在座的所有男同胞一杯。\"

\"噗嗤\"一聲，連站在酒桌邊端茶倒酒的女服務員也笑出聲來，酒桌上的男同胞好像受到鼓舞，大家都快快活活地把酒灌了下去。

張副市長把杯子放到嘴邊，舔了舔。

張副市長終于端杯子了。張侃看到了王局長贊許的眼光，心里感到很受用。

\"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算多少。感謝各位領導今天來本單位視察工作，領導辛苦了，我代表單位向上級領導敬一杯。\"

\"小伙子挺能說，也挺能喝嘛。\"張副市長說了句。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張侃笑嘻嘻地說。

\"好好好，小伙子，有活力。\"王局長贊賞地說。

\"不會喝酒，前途沒有；一喝九兩，重點培養；只喝飲料，領導不要；能喝不輸，領導贊許；一喝就倒，官位難保；常喝嫌少，人才難找；一半就跑，升官還早；全程領跑，未來領導。上級的領導們，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大家多來本單位視察，多給我們一些關懷和幫助……\"

因為有張侃敬酒與勸酒，大家喝得都很盡興，但誰也沒有留意到張副市長，他其實只喝了一點點。

\"小伙子。有學問嘛。勸酒還一套一套的。\"張副市長冷冷地說。

“這里面學問可大了。不是我吹牛，沒吃過百把頓正式酒宴，就根本到不了我這個水平，我這可是實戰的成果。”張侃喝了酒，腦袋有點發熱，一聽領導表揚，高興得心里直癢癢。

“百把頓？不是有文件不準公款吃喝嗎？”張副市長繼續問。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看看我這個啤酒肚。單位一有酒宴就喊我出來陪，我是早也陪，晚也陪，早晚得陪出個胃下垂。\"張侃臉紅紅的，話順著口就出去了，剎也剎不住。

張副市長驀地站起來，敲了敲桌子。

全場瞬間靜下來。大家端杯子的手僵在空中，臉上表情凝固。

\"中央文件一再禁止公款吃喝，我們今天下來視察，就是因為有群眾反映本市吃喝之風屢禁不止。今天一看，竟然連勸酒都已經勸出了一門學問，這難道可以拿出來炫耀嗎？\"張副市長神情嚴峻。

張侃這時候酒醒了，嚇得軟塌在椅子上。

\"這是我今天的酒錢。\"張副市長從衣兜里掏出兩百元錢，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幾天后，在市紀委的內參里赫然出現國土局吃喝成風的批評報道。國土局領導受到了批評，還被責令寫書面檢查。

\"張侃，你替我們寫個檢查! 都是你小子嘴巴多事，以后少說點。\"王局長說這話時，臉都是僵的，嚇得張侃手直哆嗦。

張侃心想: 這能怪我嗎？

關于張侃當黨委辦公室主任的事情，王局長再也沒有提起過。

后來，張侃被調到行政科管水電和桌椅板凳去了。

作者簡介:聶耶，男，2006年6月畢業于湖南文理學院漢語言專業，大學本科。現工作于醴陵市公安戰線。曾在各種報刊雜志上發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數十篇。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