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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清流從蝎子山脈的大小山澗中擠壓出來,先穿行在山下的溝溝坎坎中,待逐漸有了些聲勢,開始一路高歌向南奔跑。到了高張村這個地方,忽然轉身向西逃去,就像一個正昂首闊步的人被猛然使了絆子,這個彎兒拐得生猛了一些,湍急的汶河水帶了某些侵略的意味,高張村的泥土就這樣日積月累地被蠶食掉了。所以雖叫高張村,但這里的地勢并不高,這就給不太規矩的汶河水提供了肆虐的天地,高張村莊稼地里的收成也因此成了天上的云彩,忽悠一下子過去,也許能落下幾個雨點子,也許什么也留不下就這樣飄了。生產隊長高二滿眼看著村里的光棍越來越多心中著急,就琢磨著怎樣才能讓社員的日子過下去。最后,他想到了開暖房。從汶上請來暖雞的師傅,然后把四里八莊的種雞蛋收上來,通過暖房把它們變成小雛雞賣出去,沒想到頭籠雞出來,一盤算居然賺了不少,隊長高二滿高興了,社員也高興了,高張村也初次顯現出活泛的顏色。
汶上來的暖雞師傅名叫海員,二十剛出頭的一個小伙子,長得標致,為人十分和氣,暖雞的技術更是一流,經他手的種雞蛋,出雞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最可貴的是小伙子還不多要錢,也從不提什么額外的要求,掙來的大部分鈔票就都流進高張村社員的口袋里。這么好的財神,高二滿就打開了自己的算盤,他知道海員是個孤兒,汶上那邊沒有什么牽掛,如果這邊有個東西把海員拴住,這棵搖錢樹就會長在高張村了。
隊長高二滿開始張羅著給海員說媳婦,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婆娘劉小夠。劉小夠是高小畢業生,不但長得漂亮而且能說會道,如果不是家里的成分高,說什么也跟不了比他大十歲的高二滿。劉小夠卻覺得這個任務有些艱巨,說人家都說把大閨女糊了墻頭,也不到高張村趟渾水(汶河水)頭,大閨女通往咱村的路都被這話給活活堵死了,我再上哪里去給他討換?高二滿說,誰說都堵死了,你是怎么跑來的?劉小夠說,我當時是瞎了眼。高二滿說,就給他找個像你這樣瞎眼的。你是干部家屬,應該有把集體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覺悟,找個媳婦把他拴在咱村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接受了任務,劉小夠來暖房找海員,暖房里很暖和,海員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襯衣,扎著外腰,下面是一條黑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色塑料底的壓邊布鞋,這身打扮使海員看上去更顯得精神。海員看到劉小夠靦腆地笑了笑,劉小夠見海員俊秀的臉蛋兒上飛滿了紅色的彩霞,就故意逗他說,我想來問問你想要個大腳的還是小腳的,想要個雙眼皮的還是單眼皮的。海員的臉更紅了,囁嚅著老半天說不上話來,劉小夠格格地笑了,說我看還是要個小腳的吧,小腳的省鞋。海員的汗下來了,趕緊把自己的臉埋進暖雞蛋的籠子里,再也不敢看劉小夠,劉小夠見海員這樣,笑得更歡實了。
第二年,海員果然在高張村成親落了戶,媳婦是劉小夠娘家那個村的叫風蓮,人很老實也很健壯,就是長了滿臉的雀斑,乍一看就像臉上灑了許多的茶葉末子。劉小夠原沒有指望海員能看上風蓮,沒想到把風蓮領到暖房,海員只抬了一下眼皮,就慌亂地點了頭。隊長高二滿在旁邊樂了,趕緊吆喝人置辦酒席,接著就把他們的定親酒給喝了。
海員感念高二滿兩口子對他的恩情,就想更加賣力地經營好高張村的暖房,但劉小夠卻不怎么配合,老是在種雞蛋上做手腳。海員是有原則的,給暖房提供種雞蛋的人家必須要養公雞,但劉小夠不養公雞,提供的雞蛋自然出雞率就低,劉小夠往暖房里送了幾次雞蛋,海員都沒有好意思拒收,還悄悄地把自己家里的種雞蛋換成劉小夠的,再把劉小夠的拿到集市上當一般雞蛋賣。時間長了,風蓮不愿意了,種雞蛋比一般的雞蛋每個要多賣五分錢,憑什么自家養著公雞卻要便宜了外人,劉小夠再送來雞蛋,風蓮就讓海員給她送回去,海員不送,風蓮就要自己送,海員趕緊把風蓮拽住說,咱不是欠著人家一份人情嗎! 風蓮說,這人情也不能欠一輩子啊! 再說他們對你這樣是為了他們自己,假如你沒有這門技術,別說給你娶媳婦,就是討飯討到門上也不準給你熱乎的。這道理海員當然也明白,但海員就是不讓風蓮去,他總覺得劉小夠不應該是這樣一個貪圖小利的女人。
有天下午,風蓮在街上看到了放學回家的菊花。菊花是劉小夠的女兒,在高張村小學上五年級。此時風蓮正挎著一籃子雞蛋往家走,這籃子雞蛋是劉小夠的,海員讓她回家去換自家的種雞蛋,本來在暖房里跟海員惹了一肚子的氣,看到蹦蹦跳跳的菊花氣就更大了。風蓮招手把菊花喊過來,菊花知道風蓮原來和娘一個村,感覺上就親近了不少,見了面經常甜甜地喊聲二姨。風蓮想像過去一樣對菊花笑笑,但最終也沒有笑出來,把這籃子雞蛋搡到菊花的懷里說,回去告訴你娘,讓她自己養個種,沒種的雞蛋我們不要。說著撇下站在那里發呆的菊花,轉身揚長而去。菊花挎著雞蛋回去和劉小夠一說,劉小夠當時就挎著雞蛋到暖房里來找海員。面對氣咻咻的劉小夠,海員趕緊賠著笑臉解釋,說自己不知道風蓮會把雞蛋給她挎回去,劉小夠不依不饒,非要海員承認她的雞蛋就是種雞蛋,海員笑著說,可是你們家沒有喂公雞呀! 劉小夠說,家里沒有公雞街上沒有嗎?現在我們高張村滿大街都是公雞,我就不會借種嗎?海員被劉小夠的強詞奪理弄得有些窘迫,白凈的臉上又飛滿紅色的云彩,不自然地抬手撓了撓頭皮,劉小夠看到海員這樣,心中暗暗笑了,眼睛很有神采地看了海員一眼,接著就又追問了一句,我就不會借種嗎?說著就把自己的身子偎了過去。海員見劉小夠幾乎要靠在自己的胸脯上了,趕緊慌亂地想躲開,沒想到反被劉小夠一下子摟了上來,海員想繼續掙扎,但劉小夠就像只長滿了觸角的大章魚,緊緊地把他纏繞起來,海員感到自己周身都被劉小夠那溫熱的氣息籠罩了,最后他干脆放棄了逃脫的努力,任憑自己游蕩在劉小夠那收放自如的觸角上。
高二滿很快就發現了劉小夠和海員的奸情,從暖房的照眼兒(暖房里專門的透光孔)里,他看到自己的婆娘和海員纏繞在一起酣暢淋漓地做愛,心就像猛然被狼爪子揪住了感到生疼。盡管這樣,他還是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夏天來了,暖房的生意也暫告了一段落,一盤點,這個春天竟然比去年春天多賺了近一倍的錢,高二滿高興了,當天晚上置辦下酒菜要給海員慶功,開始喝酒時,村干部們頻頻舉起杯子給海員敬酒,不斷地夸贊海員是高張村的功臣,海員一開始還能把持住自己,到后來他就飄了起來。天快亮的時候,海員被驚醒了,見床前站著兩個戴大蓋帽的人,回過神兒來,才看到自己竟然睡在了村里劉寡婦家的床頭上。當天,海員就被那兩個腰里別槍的大蓋帽帶走了,不久就被判了六年徒刑,罪名是入室強奸。到了第二年,風蓮和海員離了婚,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這就省卻了許多的麻煩,風蓮把自己的鋪蓋一卷就離開了高張村,此后一直沒有再回來。
來年春天,高張村的暖房又開張了,這次高二滿從汶上請來個年齡大的暖雞師傅,但這個師傅和海員不一樣,要吃要喝還好色,來暖房送種雞蛋的娘兒們很少沒有不被他摸過的。最讓高二滿不能容忍的是,這個師傅的暖雞水平極差,出雞率還達不到百分之八十。后來高二滿還發現,他竟然偷偷地在賣毛蛋(被暖過的沒有出小雞的雞蛋)。攆跑了這個暖雞師傅,高二滿想自力更生把暖房經營下去,但試了幾籠不但雛雞沒有孵化出來,還白白地搭進去不少種雞蛋。暖房開不成了,高二滿就組織了一部分壯勞力去蝎子山上開石頭,這個活兒雖然累點苦點,但畢竟也能為群眾增加收入,高二滿覺得自己的路子再次找對了,高張村也不愁趟不出這個窮坑了。但當年冬天就發生了意外,高二滿被從山上滾下來的巨石壓在了下面,等費勁把力地把他從石頭下面掀出來,剛才還活蹦亂跳的高二滿已經變成了一塊肉餅。
公社書記來了,問眼睛紅腫的劉小夠有什么要求。此時的劉小夠似乎被悲傷控制了,坐在高二滿那不成樣的尸體旁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可著勁兒往下流。公社書記見劉小夠不說,就自己提出了幾個補償方案,其中包括把菊花養到十八歲,把劉小夠轉成亦工亦農的身份,安排在供銷社商場干營業員,再在公社駐地給她們母女蓋處房子。公社書記開列的條件很優厚,但最后劉小夠卻擦了一把眼淚站起來說,感謝公社領導的關心,高二滿作為隊長這樣做是應該的,我們娘倆什么也不要,我們能活。
下
轉眼七八年過去了,高張村也跟著時代的步伐實行了生產承包責任制。劉小夠和菊花分到了自己的責任田,此時菊花已經不上學了,出落成了一個水水靈靈的大姑娘,幾乎和她娘年輕的時候一個模樣。由菊花幫襯著,劉小夠的日子勉強能維持,但汶河的水依然是這么的渾;依然時不時的把一年的收成毫不留情地拿走,高張村有壯勞力的人家都干起了能掙錢的副業,劉小夠卻向村里提出要承包村里早已無人問津的暖房。高張村的人都記得,暖房是被高二滿干賠了才閑起來的,所以劉小夠沒有費什么勁兒就把暖房承包了過來。
劉小夠把暖房過到自己的名下就從高張村消失了,過了一個來月,劉小夠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胡子邋遢的男人,村里的人都看著這個男人有些面熟,等這個男人再次利利落落地從劉小夠家出來,人們認出來了,這個男人就是當年的暖雞師傅海員。劉小夠的暖房開張了,海員暖雞的技術好像比過去又有所提高,出雞率和成活率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暖房的生意出奇的好,劉小夠干脆把自己的責任田交還給村里,全心全意來經營暖房,她讓海員和菊花在暖房里負責暖雞,她自己負責跑銷售。他們暖出的雛雞不但在民間有了廣泛的銷路,還打進了當地幾個大的養雞場,劉小夠很快就成了高張村的首富。
過了一年,劉小夠要和海員成婚。高張村的人對她和海員的關系早就在心里默認了,所以在這方面她已經沒有了多少顧忌。惟一讓她頭疼的是女兒菊花,憑感覺她知道菊花對她和海員的關系應該是有數的,但是要把這個事明開,畢竟是很大的一個轉折。這天吃完晚飯,劉小夠把菊花叫到了自己房里說,你爹死了已經快十年了,這十來年娘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娘現在不想這么過下去。菊花知道娘要干什么了,但是她從心里對娘的這種行為有所抵觸,就想把話岔開,說現在暖房的生意這么好,娘是該歇歇了,以后我跟著娘跑銷售,等我把所有的客戶全掌握了,娘就整天在家里歇著。劉小夠見菊花裝糊涂,就直接說,你覺得你海員叔怎么樣?菊花說,挺好呀,暖雞的技術一流,你要想給他漲工資盡管漲就是,我沒有什么意見。劉小夠一看女兒這是成心,心里的委屈就上來了,眼淚撲撲灑灑地往下掉,一邊就把自己和海員的過去說了,還說到了高二滿當年怎樣陷害海員進了監獄,自己后來又是在怎樣一個又臟又亂的建筑工地上找到的海員。菊花聽了這些,似乎并沒有為之所動,她木木地聽完,回身看了一眼被自己的愛情故事感動得一塌糊涂的娘,站起身冷冷地說,娘想怎么做是娘自己的事情,用不著來問我。劉小夠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會是這個態度,待菊花把房門重重地關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撲倒在床上大聲地痛哭起來。
劉小夠最終還是和海員成婚了,動靜鬧得很大,還專門去城里拍了婚紗照,照片上的人和真人一樣大,劉小夠不但把他們的婚紗照掛在新房里,還把最大的那張放在了暖房里,這樣劉小夠和海員就經常看到自己甜蜜的影子了。處理完自己的事情,劉小夠就開始張羅著給菊花找對象,但是菊花對這個事情一點兒也不熱心,總說自己晚不了,還說她自己的事情不用當娘的操心。為此娘倆沒少犯嘀咕,劉小夠覺得女兒成了自己的一塊心病。
海員腦子活泛又善于學習,他們暖房的生意越做越好,但海員很快就不滿足于目前的生意了,提出了許多新的想法,但是限于技術上的許多難題,這些想法實現不了,劉小夠就想讓海員去農業大學進修,海員提出讓菊花去,說菊花年輕,學東西快,將來還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劉小夠見海員說得很誠懇,覺得讓女兒出去見見世面也好,也許就能碰見對眼的,給自己領回個女婿來呢! 就出錢讓菊花去了農業大學的成人班進修。菊花的進修很快就取得了成效,她從農大的一位老教授那里學會了一種七彩雞的孵化技術,這種七彩雞是一種觀賞雞,富人拿它來當寵物養,在經濟發達地區有廣闊的市場前景。學成回來的菊花就在自家的暖房里和海員做開了實驗,不久他們兩個就鼓搗成功了,把新孵化出來的七彩雞拿到教授那里一檢驗,各項指標均符合標準。
此后,暖房不再孵化一般的小雛雞,開始大批孵化七彩雞。這種七彩雞的種雞蛋由農大下屬的一家科技公司提供,然后他們再回收小七彩雛雞,所以暖房的利潤雖然越來越豐厚,但業務卻單純起來,劉小夠以前的那些客戶都被淘汰了,菊花只和農大這邊聯系就把暖房的整個業務都包攬了,這樣劉小夠就閑了起來,菊花開始出里擋外地把暖房的生意撐起來。不久菊花就開上了自己的汽車,還對暖房里的許多設施進行了改進,安裝上了電腦溫控設備,進了最先進的紫外線孵化器,暖房變得現代化了,成了縣里學科技用科技的典型,菊花也隨之成了農村致富女模范,去縣大禮堂開表彰會,縣長親自給菊花披紅戴花。劉小夠看到自己的女兒出息到這個程度,打心眼兒里高興,覺得當初海員的選擇是對的,讓菊花去農大進修這步棋走得高。但是閑下來的劉小夠心里還是有些失落的,她畢竟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乍一什么都不干,渾身憋得不得勁。于是她就整天操心菊花的婚事,想讓菊花盡快結婚,盼著自己能早一天抱上外孫。在這個事情上,菊花卻還是整天不急不躁的,劉小夠猜不透自己的女兒整天想的是什么。
秋天的一個下午,劉小夠去暖房給海員送感冒藥。海員這幾天有點感冒,早晨出門的時候,忘了給他把藥帶上了。走到暖房的門口,劉小夠聽到里面的動靜不大對勁,把眼睛貼在暖房的照眼兒上往里一看,見自己的女兒菊花和海員正死死地抱在一起,劉小夠一下就跌坐在了暖房的門前。
第二天上午,菊花去農大進七彩種雞蛋回來。一踏進高張村,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像燒肉的臭味兒,很濃。她把車窗搖上去,但那個氣味還是揮之不去,而且愈接近暖房,那氣味就愈是刺鼻。快到暖房的時候,有人在車前面截住了她,不再讓她往前走了,她停下車來問怎么回事,車前的人先是不告訴她,她執意往前走,很快就看到前面的暖房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旁邊的人告訴她,她家的暖房失火了,她娘劉小夠和海員都沒有能跑出來。
后來高張村暖房的廢墟一直閑置著。今年高張村開始新村規劃,本來按照原來的計劃,要在暖房的廢墟上建一個村民活動室,但沒有人敢過去測量,他們都害怕經常出沒在那里的一個女瘋子,那女瘋子無論冬夏都在廢墟上轉悠,看到有人要動廢墟上的東西,她會像只惡狼一樣撲上來連撕帶咬,嘴里還發著凄厲的嚎叫,仔細聽就能分辨得出,她嚎叫的是兩個人的名字,他們就是劉小夠和海員。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