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年一過，油菜花很快就開了，桃花也開了。天不大冷了，厚衣裳穿不住了，人們開始下地，把犁和耕牛帶到地里去，把牛軛頭套到牛脖子上，吆喝牛犁地，把狠凍了一些日子的土地深翻一遍，準備播種。

這一陣子，余大海除了忙春耕，還要做一個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大活路。他請了一個大工和幾個小工，做這個活路。活路就在他家的地里做，但不是種地。做這種活路，他當然會，可他不做。他要當監工，實際上，這比他親自做活路更重要。他要用他那雙眼睛，不走眼地盯著人家做活路的手腳，要是有人做得不規矩，他馬上就會指出來，讓人家返工。他的想法是，這個活路比什么都要緊，做，就要做出個樣子來，做得滴水不漏，十全十美。他請工匠自然不敢馬虎。他開的工錢高，每天還開十塊錢的煙錢，工匠更不敢馬虎。

遠看，犁彎村真像一個犁的犁彎。犁彎是個河灣，早先是個清凌凌的河灣。三十年前，縣上在這一帶修電站，給河改了道，用很多炸藥硬是炸走了一個小山梁，讓河水穿山而過，不走彎路，改走直路。原指望老河灣會增加良田百畝，實際上卻事與愿違。老河灣的下河灣其實是個關水蓄水的大深潭，深難見底，里面躲藏著很多大魚。余大海是從河里滾大的，炸魚整魚是把好手，每年他都要從潭里炸好多條幾十斤重的大鲇魚起來。河水改道后，潭里的水不僅干不了，而且每逢河里漲水，河水還要過來，往里面蓄水。犁彎老河灣的水變成了永不干涸的水塘。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后來，余大海承包水塘，在靠河一頭的水尾子上砌了高高的石岸，不要塘里的魚趁漲水出走，此后年年往塘里投魚苗，起魚，賣魚。魚，成了他的主要家業。依靠賣魚，他蓋起了兩層樓房。說起承包魚塘，他還得感謝一個貴人，那就是許仁慈，是許仁慈鼓動他不當村支書，而承包魚塘的。許仁慈是他的姑老表，他是許仁慈的舅老表。實際上，許仁慈不僅是他家的親戚，更是他家的恩人。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許仁慈安排參加工作，一步一步帶出去，又帶起來的。現在，他們都是縣上部門的一把手。當然，他是不會離開犁彎的。在犁彎，他還是個人物，而出了犁彎，到城里去，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他還得在犁彎過日子，活著，他是犁彎的人，死了，他是犁彎的鬼。

可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余大海的平穩的日子還是發生了連他做夢都沒想到的變化。前幾年，縣上招商引資，又修電站。電站在河的上游修，離老電站有十幾公里，據說，投資要投好幾個億。幾個億是多少？一沓一沓的紅票子怕是要堆滿好幾間大屋子。這是縣上最大的電站，是一個梯級電站，縣上想修這個電站，想了好幾十年。

電站要打洞子，從兩頭往中間打，一個洞口就在犁彎。打洞有山碼大堆的石渣子，大量的石渣子往哪里放？自然只有往魚塘里放。占魚塘，電站當然得給補償，但卻不想多給，只想用幾萬元打發一下。又是許仁慈暗中為他說話，電站才給了他二十萬元補償。實際上，犁彎人，不光是他享了許仁慈的福，差不多家家戶戶都享過許仁慈的福。

許仁慈從犁彎走得早，可以說，對犁彎早已沒什么牽掛，要說有牽掛，那就是他家的祖墳還在這里。早些年，因他公務繁忙，每逢春節前后，他父母總要從城里進來，為祖墳燒紙上貢。偶爾，清明也來，要是不來，他的家人就要給余大海打電話，請余大海幫忙。后來，他們來得稀少，這些年簡直不來了，祭祖的事全靠余大海來做。為他祭祖，余大海比自家祭祖還要過細。他家的祖墳在余大海的地里，不是村上要分給余大海這塊地，是余大海要這塊地，余大海敬著他的祖先呢。村里人要么是種地想多挖幾鋤頭，擠占墳腳，要么是在墳頭上屙尿，往墳上丟衛生帶，丟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還好墳在余大海的地里，余大海就能多關顧些，就是他人不在地里，也能多看幾眼。一年到頭，余大海總會把許仁慈家的祖墳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亮亮，每逢除夕、清明，又總會替許仁慈多燒幾刀紙。

余大海曾多次當許仁慈家人的面提出，要幫著把許仁慈家的祖墳修一修，做得排場點，可許仁慈就是不答應。

去年臘月，許仁慈托人給他帶來東西，還帶來一封親筆信。許仁慈在信中說，給他拜年，并替他的后人給他拜年，帶來一點點東西，算是一點點心意。東西是兩瓶酒、兩條煙、兩雙鞋。酒是茅臺，煙是中華煙，一條軟裝，一條硬裝，煙酒是給他的。鞋是皮靴，男式一雙，女式一雙，給他一雙，給他屋里人一雙。信是牛皮紙信封，封了口，信中還夾著十張紅亮亮的百元大鈔。當然，許仁慈的信主要不是說這，是說請他修墳，請他先墊錢購買材料，材料可以買好一點的，到明年正月，替他把祖墳好好修一修，還說，到了清明，他有可能回來一趟。信寫了好幾頁子，里面還有刻碑的碑文。

許仁慈終于同意修墳了。

正月十五一過，余大海就進城買修墳的材料，包了個車，把東西都拉了回來。縣上在犁彎修電站，打洞子，車輛機械要進來，把公路也帶通了。所以，犁彎是先通車，然后才開始往山里打洞子的。

東西一拉回來，余大海就請工做活路。

修墳的活路做得很排場。墳頭立了高大厚重的墓碑，墳邊用青磚圍砌，砌得很好，墳前用同一尺寸的青石鋪了很平整很寬敞的場子，場子下面還有上下場子的青石臺階。這些材料全部都用水泥灌漿壘砌，水泥還真用了不少。

早春過去，春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山上的樹木大多發青了，好多花都開了。

眼看清明就要到了，可余大海還不曉得許仁慈到底回不回來。許仁慈多年沒回老家了，也該回來看看了。余大海心里覺得許仁慈還是會回來，也就做了許仁慈回來的打算。他叫屋里人專門為許仁慈收拾了一間房屋，床上墊的蓋的清一色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東西。

許仁慈是在清明前一天的晚上回來的。

許仁慈當然是坐轎車回來。實際上，今天一整天，余大海都在支著耳朵聽轎車開進犁彎的聲音，總覺得許仁慈今天會回來。

晚上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一點，余大海坐在屋里，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小轎車聲是輕飄飄的，很輕很輕，但他還是把小轎車聲從雨聲中分辨了出來。

是有車過來。車從他家門前的路口拐一下，開進他家的水泥稻場，繞一下，倒，停好。司機下車，打開后車門。司機是個女的，很年輕，眼睛很亮，人長得很好看。老實說，余大海還從沒看到過這么好看的女人。

敦敦實實、胖乎乎的一個人，從車里出來，說，余大海呢，這是你的屋嗎？

余大海嘿嘿一笑說，許仁慈，是你不？你還舍得回來？

許仁慈慢慢來到他面前，一下子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余大海，你還是那個樣子，不過，就是有點老了。余大海說，老表，你可一點都沒老。許仁慈說，誰說沒老？你說沒老就年輕了？那你能叫我轉去二十年三十年不？余大海抽出手來，給許仁慈裝煙，許仁慈不要，說，老了，真老了，煙酒都不能沾了。余大海說，呃，這回回來，該不會又是檢查工作，晃一頭，屁股都坐不熱，又要走吧？許仁慈說，這回回來，要給你說清楚的是，完全是私人行為，就想圖個清凈，向你保證，一不打一個電話，不接一個電話；二不接受官方任何宴請和活動，三要在你家把屁股坐起厚厚一層趼子。余大海說，好，說話可得算話。余大海的屋里人摸到他身邊，小聲說，看你，也不進屋去說話？余大海說，看我，都高興過了頭，老表，快進屋，洗把臉再說。

進屋，許仁慈沒坐，要先在屋里轉一轉，看一看。余大海帶他轉，說，我這屋是按標準的樓房蓋的，三室兩廳兩衛，樓上一套，樓下一套，樓上是居住區，樓下是生活區。許仁慈說，好，要得，很像回事兒，我們先看看樓上。上樓，許仁慈居然問余大海要了根煙，要上衛生間，說了句小時候常說的很粗的話，說要屙尿。余大海遞火過去，許仁慈沒接，說身上有火。但許仁慈從衛生間出來，煙卻還拿在手上。他說，我記得身上有個打火機，可又不見了，肯定是掉到車上了。余大海給他點火，他抽一口說，味道有點不正，不會是水貨吧？余大海說，這可是你年前給我的煙，還是軟包呢。許仁慈說，不會吧？侄男侄女過年就沒給你煙？余大海說，給了，可你給的不一樣，我還真舍不得抽。許仁慈說，衛生間還寬，水壓也還可以，還有淋浴，能用熱水洗澡？余大海說，用太陽能，下雨天要洗澡，就用一下電。許仁慈說，你這小日子可真過得——牛呀。余大海說，這還不都是享你的福？余大海帶許仁慈看他的房屋，就是臥室。臥室布置得很講究，床很大，床頭有電話，床頭對面的墻上還掛著一個超薄的液晶電視。許仁慈問，電視有幾個？能看多少節目？余大海說，上下兩個客廳都有，娃子們的房里也都有，看節目，原來用天鍋，就是看不到地方臺，電站一修，閉路也進來了，個個屋里都能看各種節目。許仁慈說，修電站就是好，一通百通，一個電站，把什么都帶起來了。余大海說，修電站，是你的功勞，原來都修不了，在你手上，就修成了，老百姓都念你的好呢。許仁慈問，呢，有人說我不好沒？余大海說，怎么會呀？大家都說你還要步步高升，要當大領導呢。許仁慈說，不說這個，說真的，我也差不多老了，也不想上進了，真的想退休，想過你這樣的日子。余大海說，前些年，你在縣上當領導，后來，到市里當領導，現在，又要到省里當領導了。許仁慈說，不說了，不說了，隔行如隔山，你是不懂官場啊。余大海打開大兒子的房門，許仁慈愣了一下，說，房間裝得還真不錯，他一年也住不了幾天吧？余大海說，一年也就十天半月吧，回來了，就圖個舒服。這床上的東西都是才洗過的，你就在這屋休息，那個司機，是你的秘書吧，讓她在我女兒房里睡，她貴姓？人長得可真好看。許仁慈笑笑說，那人家要在這里睡呢？人就是怪，就拿睡覺來說，有的人就認生得很。現在，輪到余大海愣了一愣，他恍惚明白了老表話中的意思，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怎么著都好。許仁慈說，老表，你這家業可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家業，我到過不少地方，江蘇無錫的華西村，是全國的第一富貴村，家家戶戶都有兩層小洋樓，小別墅，也不過跟你這差不多。許仁慈又說，你現在就缺一樣東西——小轎車，其實，你還是應該買一個車。余大海說，那我可不敢想，買得起，養不起呀。許仁慈說，怎么養不起？你還可以給人跑跑車，油錢不都有了？我看這不是理由，你是怕人家眼紅吧，怕什么？人就是要富起來，加快提高生活水平，把日子過得最好，想怎么樣，能怎么樣，就怎么樣。

許仁慈的司機姓林。小林上來，反剪著雙手進來，悄悄地笑，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許仁慈說，小林，你在做什么？小林說，沒做什么呀。許仁慈說，還遮著藏著，把手放到前面來。小林噗嗤一笑說，就不。原來，她手上拿的是一塊半肥半瘦的砧板子肉。許仁慈說，你個饞嘴貓。小林問許仁慈，想不想吃？許仁慈說，拿來，我看看。許仁慈用大拇指和食指接了砧板肉，一下子放到了嘴里。臘肉一煮好，撈出鍋就切了吃的肉，原汁原味，吃起來噴噴香，叫砧板子肉。小林說，我只是叫你看，可沒叫你吃，你是不能吃肉的。許仁慈說，不能吃肉，但砧板子肉總還是能吃的吧。嘿，真香，吃肉要吃砧板子肉，這才出鍋的砧板子肉就是香。小林說，可你，在車上睡覺，又沒刷牙。許仁慈說，可我也不能讓到手的肥肉給跑了，余大海，你說是不是？余大海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只是笑。這時，小林看他一眼說，余叔，這屋可真漂亮，晚上，我就住這屋。余大海又不好說話了，好在小林這個小美人出去了。許仁慈說，砧板子肉就是好吃，我有好多年沒吃過砧板子肉了。余大海說，砧板子肉是好吃，我再給你切幾塊。許仁慈說，要得，但別叫小林看見，她一看見，我又吃不成了。余大海說，這人啊，是不是官做得越大，越不自由？許仁慈要說話，又不說了，因為小林來了。小林拿包上來，拿牙具，擠牙膏，要許仁慈刷牙。

許仁慈到樓上的衛生間刷牙洗臉，余大海下樓，進廚房，問屋里人還有沒有砧板子肉。屋里人說還有，要從鍋里撈出來切，但余大海說，等他們下來再切。

過一氣，許仁慈跟小林下來，直接進了廚房。許仁慈還要吃砧板子肉，但小林卻不要他吃，說他有脂肪肝、糖尿病，這病那病。許仁慈說，吃砧板子肉，就要在砧板邊上吃，這樣吃才香。小林拈一塊吃了，又拿一塊在手上，咂咂嘴說，真香呀，香得不得了。許仁慈說，有福同享，給我一塊。小林說，不是我不給你，你體重超標，油膩的東西得少吃，知道不？她這樣說，可她還是把肉給了，而且直接放進了許仁慈的嘴里，說，免得領導又要洗手。許仁慈吃下肉說，小林你跟著我，我想吃點肉，還真不容易。小林說，你是大領導，越是大領導，越是人民公仆，人民公仆就得為人民服務，當然自己要少吃肉，讓老百姓多吃肉。當年，自然災害期間，偉大領袖毛主席連紅燒肉都不吃呢。許仁慈說，我是一直在學毛主席的愛民精神，不吃肉，不沾葷腥，可你偏偏要多吃多占，我問你，你吃了幾塊砧板子肉？小林說，報告首長，才三塊呢。許仁慈說，你個饞貓，吃，只顧得吃，吃成個大胖子。小林說，今日有酒今日醉，有肉不吃何苦呢。許仁慈說，小林，今天想不想喝酒？小林說，首長，求求你，別打我的算盤好不好？

無酒不成宴席，今晚，余大海開了一瓶五糧液，但許仁慈卻不喝酒，說，誰開酒誰喝，反正我是百病纏身，滴酒不沾。余大海說，只給你上一點點。許仁慈說，那不公平，小林，你看呢？小林說，我不會喝酒。許仁慈說，你不喝，那只有我喝，總得有一個人陪余大海喝酒。小林說，肉都吃了，酒也得喝。許仁慈說，好，悶杯酒，我先喝了。小林沒想到許仁慈真把酒喝了，就把他面前的酒盅拿過來，說，違反禁令，該怎么處罰？許仁慈說，你們先喝，把酒喝了再說。小林把門杯酒喝了，說，罰你多吃菜，我來陪余叔喝酒。許仁慈說，好，這樣才好，你們多喝酒，我多吃菜。小林開始敬余大海酒。桌上有一樣菜，許仁慈好像特別喜歡吃，那就是豆腐乳。他吃一口豆腐乳說，這豆腐乳，做得可真香，小林，你還沒發覺吧？小林嘗一口豆腐乳，說，真香啊，怎么這么香？許仁慈說，里面有酒，豆腐乳，要用好酒泡才香。小林說，那你不是也在喝酒？許仁慈說，是啊，其實，我也在陪你們喝酒。小林對許仁慈擠一下眼睛說，那你就多喝點吧。許仁慈給小林夾一條干魚娃，說，犁彎的干魚最好吃，酥，脆，鮮。小林說，這魚怎么這么好吃？許仁慈說，水土好啊，犁彎的水土就是好。呢，余大海，魚塘沒有了，哪兒來的魚？是在河里炸的？余大海說，這些干魚娃是買的，魚塘沒了，但我吃魚還是有的，我在門跟前又挖了個小魚塘，里面放了好幾百條魚，鮮魚湯馬上就來了。說到鮮魚湯，余大海屋里人就把鮮魚湯端來了，余大海給他們一人舀了一碗。許仁慈喝口魚湯，說，小林，鮮不鮮？小林把魚湯喝得舍不得離嘴，隔一會兒才說，鮮，真鮮，我都不愿意說話了。許仁慈說，你個饞貓，慢慢喝，別噎著，喝酒喝酒。小林說，喝酒喝酒。

吃過晚飯，許仁慈跟余大海到樓上的客廳里說話，他們還有話要說。

許仁慈說，修墳的事辛苦你了，一共花了多少錢？余大海說，一點小事兒，沒花多少錢。許仁慈說，老表是老表，蘿卜還是三分錢一斤。余大海說，一點點錢，真當不得一說，就這么一點點事，也不說錢的話。許仁慈說，余大海，你有多少錢花？你錢多是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是不是？余大海說，老表，那當然不是。許仁慈去房里拿出兩萬元現金，給余大海，說，那就拿著。余大海見許仁慈執意要給錢，把錢放到茶幾上，去把修墳的購貨和工錢清單拿來，交給許仁慈。余大海說，修墳總共用了九千多塊，那就親兄弟，明算帳吧。許仁慈說，老祖宗在這兒，你照看了很多，就這么多，拿著。兩沓現金，是從銀行才拿出來的新鈔，捆得方方正正，余大海拿一沓在鼻前聞聞說，這錢，還透著香呢。許仁慈說，明天，我們起個大早，去個地方。

夜靜了下來。這是一個細雨密集的春夜，哪里在放流行歌曲，聽起來很有點纏綿。

這個晚上，許仁慈跟司機在一個屋里睡覺。余大海有點睡不塌實，他想，許仁慈的司機小林，她人怎么會長得那么好看？她還喝了不少酒，該不會讓許仁慈睡不了覺吧？

天還沒亮，余大海就起床了。他沒想到，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許仁慈也起來了。

雨停了，天悄悄轉晴了。

他們順著老河灣，向下走，到河邊，登上當年修的攔河壩，向上走，來到當年開山截流的地方，各自找塊石頭坐下。這里離河大概有百把米遠，能聽見河里嘩嘩的流水聲，能隱隱看見河水流過巖石卷起的浪花。當初，從這里到河對岸，是連為一體的一座山梁。河水從山梁的上面繞了很大一個彎子，又流回到山梁的下面，炸開這個山梁，用了很多炸藥，炸了很長時間。許仁慈說，這面山全都是硬石頭，你看，現在河底下還是石頭，當時炸這山，費了好大的勁兒。余大海說，是啊，當時你是副指揮長，操心著急最大。許仁慈說，這是縣上解放后的第一個電站，參加修電站的民工有一萬多人，你當時當大隊書記，不炸山，是帶班砌攔河壩。余大海說，每天的炮一停，拉料的滑板跟走馬燈樣地在滑板路上跑，往壩上抬石頭的吆喝聲震天動地。許仁慈說，是啊，那種萬人大會戰的場面，恐怕永遠都見不到了。他們好像都回到了那時候，沉浸在幾十年前的歲月里，說了很多很多那時候的事。

天不覺要亮了。他們動身往回走，但沒走回頭路，而是繞過去，從老河灣回去。回去，天才大亮，小林才起床。

要吃早飯的時候，有幾個小車魚貫而來，是許仁慈的兒子、余大海的小兒子和女兒回來祭祖。見許仁慈，他們都很興奮，又都抱怨跟他聯系不上。許仁慈說，我說過，回來不打一個電話，不接一個電話，手機一直關著，就想好好清靜一下，可你們一回來，又會鬧得不得安寧。

清明這天，雨過初晴，藍天像水洗過一樣明凈。地上的油菜花金燦燦的，山頭地邊好像又多了一層嫩嫩的青綠。

許仁慈好多年沒回來祭祖，這次祭祖，煙花鞭炮放了很久很久。

有很多人來為許仁慈祭祖捧場。墳前的場子上，擺了很多糖果糕點，都裝了盤，整整齊齊地擺著，還擺著很多酒盅，酒盅里都斟了酒，酒斟的是茅臺。小林不斷地給大家撒煙，煙是中華煙。許仁慈爺兒倆跪在墳前燒紙，燒冥鈔。不少人跪在他們身后幫他們燒紙，紙錢燒了很多很多。燒罷紙錢，許仁慈要給祖宗敬酒，把幾盅酒淋到墳前。許仁慈還為墳上撒了點土。

墳前擺放的吃的東西都被大家一掃而空，吃了，帶走了。

接下來，余大海為自己的祖墳掃墓，也放了不少煙花鞭炮。犁彎的旮旮旯旯，也都稀稀拉拉地響起了一些聽起來有點疲軟的鞭炮聲，家家戶戶都在掃墓祭祖。這些掃墓的人，先頭都給許仁慈掃墓幫過忙。

午飯，余大海家開了兩席。本來，今天坐車來的人都要陪許仁慈過夜，但許仁慈想清靜，對他們下了逐客令。

他們走后，許仁慈睡了個午覺。下午，有不少老鄉來接他吃飯，他都答應下來，還給余大海交代，要排個次序，一家一戶吃一頓飯，一天走一家，一家一家地吃，慢慢吃。

當然，許仁慈不會白吃老鄉的飯，他帶小林去哪家吃飯，小林總要代表他，給人家八張紅票。

清明過后，許仁慈不覺在犁彎日子過了幾天。

有一天，有一個小車進來，接許仁慈走，但是，卻只接走了他一個人。他走得很突然，甚至都沒來得及跟余大海和小林打招呼，這很讓余大海摸不著頭腦。許仁慈這一走，司機小林就沒著落了，在他走后不久也開車走了。

差不多又過去了一些日子，便有小道消息傳出，許仁慈被雙規了，那天的車，就是來對他執行雙規的。事因好像是與流經犁彎的河水有關，就是與好幾年前縣上上馬的一個大電站有關，許仁慈把電站投資拉來，但又暗中收了投資方的巨額賄賂。犁彎的老百姓說，難怪啊，這些日子在電視上都看不到許仁慈一張照片。余大海當然不會這樣說，不過，他心里特別想說的是，許仁慈，你屋里人又還健在，你怎么還要帶一個喜歡吃砧板子肉，能吃能喝，連眼睛都會說話的漂亮女人呢？你怎么能這樣？看來，指望你步步高升，是白指望了。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