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地小泥佛、小泥塔名稱考

近20年來，小泥佛、小泥塔或者說“擦擦”，包括西藏在內(nèi)全國各地多有發(fā)現(xiàn)。據(jù)我初步研究認為，漢地小泥佛、小泥塔和藏地“擦擦”，是既有關(guān)聯(lián)又不完全相同的兩個系統(tǒng)。關(guān)于藏地“擦擦”的研究已有幾部專著面世，如張建林《中國藏傳佛教雕塑全集·擦擦》，劉棟《“擦擦”—藏傳佛教模制泥佛像》，張鷹《西藏脫模泥塑》等，對藏地“擦擦”的研究，都有相當(dāng)?shù)乃剑灿邢喈?dāng)?shù)纳疃取６鴿h地小泥佛、小泥塔，雖說多有出土報道，但總體上說，似乎還缺少研究。筆者不揣淺陋，就漢地的小泥佛、小泥塔的名稱及相關(guān)問題作初步探討，以作引玉之磚。

什么是小泥佛、小泥塔

小泥佛、小泥塔，都是用泥巴模壓而成。為使其堅固，有的還加以陶化；為使其美觀，有的還施彩和鎏金。小泥佛為板狀浮雕，有方形、長方形、圓形、圓拱形、尖拱形、多曲尖拱形、尖卵形等不同形式，上范各種神佛。小泥塔多為立體圓雕，略呈圓錐體；下半托體，在脫模時用手捏成，少數(shù)精工細作，十分工整，一般皆隨意捏摶，高低不等，或呈甕狀，或呈盆狀，或為圓弧狀等，也有不作托體而為平底的。此外，還有板狀浮雕小泥塔，或在佛像兩側(cè)布塔者。小泥佛、小泥塔是說其與佛寺中的大佛像、地面上的大佛塔不同，唯其“小”，唯其“泥”也。

小泥佛、小泥塔是佛教信徒做功德、積善業(yè)、求福祉的一種產(chǎn)物。經(jīng)過開光儀式后，便被認為具有神佛靈氣，而被人供養(yǎng)膜拜。開光是佛教的宗教儀式之一。佛像和新建寺院落成后，擇吉日舉行隆重的供奉和慶典儀式，稱為“開光”，亦稱“開眼”、“開眼供奉”。藏傳佛教對新塑制、繪制和印制的佛像、佛塔、經(jīng)典等，在智慧壇場進行的灌頂迎神安住儀式，亦稱“開光”。佛像、佛塔等宗教用品，只有經(jīng)過開光儀式，才具有神性，并成為信眾崇拜和供奉的神物。小泥佛、小泥塔也是一種法身舍利，是佛的象征，多集聚于塔中，以為供養(yǎng)。

什么是“擦擦”

“擦擦”是藏傳佛教地區(qū)善男信女對小泥佛、小泥塔的稱呼。“擦擦”一詞最早見于漢文史籍《元史·釋老傳》：“擦擦者，以泥作小浮屠也……作擦擦者，或十萬、二十萬以至三十萬。”據(jù)著名意大利藏學(xué)家G·杜齊先生說，“擦擦”（tsha-tsha）是藏語音譯，源自梵文sa-chaya，意為“真相”或“復(fù)制”。從引文看，“擦擦”僅指小泥塔，似乎與佛無關(guān)。查騫《邊藏風(fēng)土記》也有相關(guān)記載，說“夷人（藏族人）身旁，各系小泥佛，或范金，或糌粑捏之，云可護身，刀槍不入，大喇嘛賜之，不易得也。又多小塔，名擦擦，亦長系身”。也就是說，“擦擦”的本意是專指泥制小塔，而壓印的小泥佛并不稱“擦擦”。

但是近二三十年來，隨著收藏?zé)岬呐d起，“擦擦”的含義也有了變化，除指小泥塔外，還指小泥佛。如有的著作就稱小泥塔為“塔擦”，小泥佛為“佛擦”。照藏傳佛教的儀軌，在寺院中放置“擦擦”的小房子稱“擦康”。信徒們將做好的“擦擦”，或供奉于寺院的“擦康”，或供奉于神山轉(zhuǎn)經(jīng)道上的山洞和瑪尼堆上，或投諸江河神湖。在藏區(qū)，“擦擦”是廣大善男信女對佛崇拜的象征。

應(yīng)該說，“擦擦”一詞，長期以來在內(nèi)地并不流行。除在信仰藏傳佛教的信徒中廣為使用外，在甘肅、寧夏、內(nèi)蒙古等地的漢族群眾中并沒有什么影響。人們多用“小泥塔”、“小泥佛”之名，不知有“擦擦”其名。20世紀90年代以來，“擦擦”的稱呼大行其道，這是與收藏?zé)岬呐d起聯(lián)系在一起的，“擦擦”也成為人們喜愛的收藏品之一。人們對藏族文化的興趣和對藏傳佛教的好奇，是“擦擦”一詞流行的根本原因；“擦擦”呼之上口，促進了它的傳播和流行。

“擦擦”不是小泥佛、小泥塔最早的稱呼

有些文章認為，《元史·釋老傳》“擦擦”一詞，是對小泥佛、小泥塔最早的稱呼。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小泥佛、小泥塔的名稱，是與佛教在我國的傳播和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不太為人們所注意的佛教文獻，則給我們提供了更早更多的資料，其中有洋名，也有漢名。有些名稱，還見之于早期的實物題記上。

外來的名稱，多見于唐代佛教文獻。小泥塔稱“小堵婆”、“泥制底”；小泥佛稱“拓模泥像”。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九云：“印度之法，香沫為泥，作小堵婆，高五六寸，書寫經(jīng)文，以置其中，謂之法舍利也。數(shù)漸盈，精建大堵婆，總聚于內(nèi)，常修供養(yǎng)。”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云：“歸東印度，到三摩明吒國，國王……每于日日造拓模泥像十萬軀。”并說“西方法俗，莫不以此為業(yè)”。提云般若譯《造像功德經(jīng)》云：“若男子、女人、芻（即比丘）、五眾應(yīng)造佛像，若無力者，下至大如黃麥，造堵波，形如棗許，剎桿如針，蓋如麩片，舍利如芥子……隨己力，能至誠殷重……洪纖兩途，福應(yīng)無二；大小千計，凈心終一。”義凈在《大唐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又云：西國諸寺“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這些引文有諸多的意義，但同時說明：造小泥塔、小泥佛之俗，是從印度傳來的，當(dāng)時稱為“小堵婆”、“泥制底”、“拓模泥像”等。“堵婆”、“制底”都是音譯，舊譯為浮屠、浮圖，即佛塔。

其實，制作小泥佛、小泥塔的習(xí)俗，并不始于唐代，而是隨著佛教的東傳，早在北朝就在中原地區(qū)流行，只是到了唐代更為盛行而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它的名稱，不是“小堵婆”、“泥制底”等洋名，而是有自己的土名：小泥佛、小泥塔。小泥塔的名稱，最早見于武則天時期翻譯的佛經(jīng)《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jīng)》，只要“修故塔或造小泥塔”，便可使“短命者”長命，“多病者”無病。唐代段成式《寺塔記》載：“常樂坊，趙景公寺僧守行，造小泥塔及木塔近十萬枚，當(dāng)時（武宗會昌三年）尚有數(shù)萬存焉。”“常樂坊”約在今西安交通大學(xué)南半，“趙景公寺”為隋唐時佛寺。這是十分少見的有關(guān)唐代造小泥塔（且有木塔）的記載，而且，直呼為“小泥塔”，從名稱上說來，是很有意思的。在唐代關(guān)中一帶，還將小泥佛稱為“善業(yè)泥”。在西安發(fā)現(xiàn)的唐代小泥佛背面印有“大唐善業(yè)泥，壓得真如妙色身”字樣。

另外，唐宋時期，在敦煌一帶，還有“脫塔”、“脫佛”的稱呼。“脫”乃俗語，即把和好的泥填入模子捶打而成，如脫土坯、脫磚坯等。從晚唐、五代、宋代的敦煌文獻中看出，在敦煌一帶，信徒們除“脫塔”、“脫佛”外，還有一種更為便捷、更為廉價的佛事活動，即“印沙佛會”。每年正月齋日，社眾攜帶香花、佛食和印沙模具，在河邊沙灘上，用塔模、佛模將佛像、佛塔印于沙上。印沙時，只需把模子往沙上一捺即可完成。當(dāng)然要按一定的儀軌進行：要口誦真言，右手印沙，左手持念珠記數(shù)。小泥佛印沙可以“印如來之妙相”；小泥塔印沙，可以使“九橫（即九種災(zāi)難）離身”。這種“印沙佛會”，上自政府官員，下至黎民百姓，男女老少，均可參加，是一項群眾性的佛事活動。沙土是大自然所賜，花上一天時間，就可功德圓滿，易為群眾所接受，很受百姓歡迎。

我們注意到：在上述文獻中，找不到一點“擦擦”的影子。這是因為，內(nèi)地的佛教是從印度通過中亞諸國、新疆和河西走廊傳入的，而藏傳佛教傳入內(nèi)地則要晚得多。單從文獻上看，小泥佛、小泥塔稱名始于初唐，“擦擦”稱名起源于元，也就是說，前者要比后者起碼早6個世紀。至于現(xiàn)實生活中，如前述在內(nèi)地的“擦擦”熱，則更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

小泥佛、小泥塔的制作時間早于文獻記載

小泥佛、小泥塔在我國開始制作，與文獻記載并不同步，而是要早于文獻的記載。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下層勞苦信眾僧尼，大都文化很低，多不識字，即使識字，也很難看到相關(guān)文獻。這就是說，人們制作小泥佛的活動，并不是來自文獻記載，而是隨著佛教的東傳將印度的這一習(xí)俗帶到中國的。

從有關(guān)資料看，小泥佛的制作，最早開始于北朝。近人黃浚（字伯川）《尊古齋陶佛留真》一書，著錄3品：北魏孝昌元年（525年）一品，為方形坐龕式小泥佛；西魏大統(tǒng)八年（542年）一品，為扈鄭興所造龕式三佛并坐小泥佛；隋仁壽二年（602年）一品，為豎長方形小泥佛，背范文字3行，文曰“仁壽二年，興福寺造，少陵園下，眇行者一”16字。1953年，咸陽張底灣北周獨孤羅墓出土小泥佛一件。上述諸品，皆有年代，有的還有出土地點，而隋仁壽品銘文，更是難得，它說明小泥佛是寺院僧人所造，為探索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資料。

到了唐代，隨著國家的安定和佛教的繁榮，制作之風(fēng)更盛。不僅模制各種造型精美的小泥佛，還開始模制圓錐體小泥塔。小泥佛多出土在西安慈恩寺一帶，清代道光以來，在大雁塔下，僧人耕地往往得之。清代著名金石學(xué)家劉燕庭就在大雁塔下拾得10余種。除西安外，20世紀初以來，在甘肅敦煌、新疆和田、云南大理等地，小泥佛、小泥塔都有出土。

降及西夏和元代，一反唐代以小泥佛為主的傾向，而是以小泥塔為主，小泥佛則相對較少。20世紀60年代以來，甘肅敦煌、武威，內(nèi)蒙古黑城，寧夏賀蘭、青銅峽等地，都有發(fā)現(xiàn)。少者數(shù)枚、數(shù)十枚，多者數(shù)千、數(shù)萬枚。如1991年賀蘭山拜寺溝方塔廢墟，出土小泥塔5000多枚，小泥佛1000多枚；1999年，位于賀蘭山拜寺口村東的紫圪墓，出土小泥塔2000多枚。1995年，敦煌莫高窟出土小泥佛5萬枚、小泥塔2萬枚。在寧夏中衛(wèi)還出土了西夏銅質(zhì)小泥模具。這些地區(qū)多為受藏傳佛教影響的地方，其小泥佛、小泥塔形制也多受藏傳佛教的影響，有的地方還出土了藏傳佛教的“空行母”和“大威德金剛”。這一時期，中原地區(qū)制作小泥佛、小泥塔之風(fēng)，似乎有所減弱，在考古中很少發(fā)現(xiàn)，但在西部地區(qū)大行其道，盛行不衰。這一現(xiàn)象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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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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