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南召、郟縣的女真遺民

河南省南召縣、郟縣居住著1.2萬高姓居民，他們原是一支女真遺民，始祖叫完顏簡。據統計，南召縣有6240人，分布在該縣皇后鄉、云陽鎮、小店鄉、石門鄉、太山廟鄉、城郊鄉、留山鎮、南河店鎮、白土崗鎮、皇路店鎮、四棵樹鄉等地。郟縣的女真遺民據1993年修家譜時統計，共5900余人，分布在該縣安良鎮、城關鎮、白廟鄉、冢頭鎮、長橋鎮、王集鄉、薛店鎮、廣闊天地鄉等地。如今，他們的衣著、語言、信仰、風俗習慣都與漢人基本相同，但是從碑碣、譜牒、史乘中我們仍可斷定，這是一支地道的女真遺民。

碑碣考釋

南召縣皇后鄉古鴉路紙坊溝有一通被當地高姓人視為拱璧的明代碑碣，這通碑記載了他們先世的大致情況。因年代久遠，風雨剝蝕，碑上的字已漫漶不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南召縣完顏氏后裔又依原樣重新鐫刻，如今庋藏于皇后鄉竹園村娘娘廟衛生所，由專人保管。碑高97厘米，寬42厘米，厚8厘米。碑文云：

我始祖諱簡，世居遼陽義州衛（今遼寧義縣），元時曾封金牌萬戶侯。迄我太祖受命，有我完顏氏始祖母曰白頭奶奶、黑頭奶奶，生我曾祖曰德仁、曰德原、曰德昌，而葬祖母于是，地名紙坊溝。山水朝拱，族姓蔚立，祖母積至，誠非偶然，故欲然不忽慈。不肖孫繼編恐世遠墳廢，失其木本水源，因立此石以志之。后之孝子志于此而事愈加者，予日望之。特志。

白

頭奶奶之墓

黑

繼編

六世孫生員仝立

養性

明萬歷十五年歲次丁亥清明時不肖孫叨進太學軒頓首拜撰

由于此碑立于明代萬歷年間，可知文中的“太祖受命”4字是指明太祖朱元璋滅元而奄有天下，“有我完顏氏”5字則明白無誤地表明這是一支女真遺民。因為在金代上百個姓氏中，只有皇族才姓完顏，他們是金朝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的后裔。金哀宗天興三年（1234年），宋蒙聯軍滅金于蔡州（今河南汝南），遷入中原的女真人頓時成了空無依傍的釜底游魂，尤其完顏氏一支更慘，從峰巔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他們只得星散四方，各尋生路。其中相當一部分無力返回原籍，便流寓河南，后來融入了漢族。由于他們更改了姓氏，如今已無法尋覓他們的蹤跡了。也有少數人改換門庭，皈依元朝，為元朝效力，《元史》中就有官拜四川行省參知政事的女真人完顏石柱，其祖父德住在金朝任管軍千戶，父親拿住皈依元太祖成吉思汗，后因年老，由石柱襲職。完顏簡家族大概也屬于這一類。他家世居義州，即今日的遼寧義縣。檢《金史·地理志》，義州在遼代叫宜州，金朝海陵王完顏亮天德三年（1151年）改名義州，但并不屬遼陽府管轄，而是屬于大定府管轄。遼陽府屬東京路，大定府則屬于北京路（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東南）。只是到了明代洪武二十年（1387年）才設義州衛，屬定遼中衛（即元的遼陽路）管轄，因此碑文中說完顏簡世居遼陽義州衛，只能是明代的地理概念。碑文中說完顏簡在元代曾封金牌萬戶侯，按元代官制，在中樞及外路均設萬戶，諸路萬戶府根據管轄軍隊的多少，設上萬戶府、中萬戶府、下萬戶府，有萬戶一員，副萬戶一員，官階為正三品至從四品，子孫可以世襲，但只稱萬戶，不稱萬戶侯。碑文中說完顏簡官封萬戶侯，也不很確切。可以肯定的是，完顏簡在元代立過軍功，因此才有可能被封為萬戶，至于是上萬戶、中萬戶、下萬戶，已經難以稽考了。完顏簡在《元史》中沒有立傳，因此很難查明他的身世。但被封為萬戶，當不是空穴來風，可以憑信。

碑文中的白頭奶奶、黑頭奶奶兩人當系完顏簡的妻室，白頭奶奶在前，似應為嫡，黑頭奶奶在后，似應為庶。按照立碑的一般規矩，白、黑兩字應是兩位完顏氏始祖母的姓氏，但這里白、黑對應，似又不像，使人聯想到金代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人。女真人是我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世代居住在黑龍江下游、松花江、烏蘇里江流域與長白山地區，隋唐時稱為黑水，五代時始稱女真。初屬渤海國管轄，渤海國亡于遼，女真人又受遼的統治。至天會三年（1125年），金太宗滅遼，統一了北方。白頭奶奶、黑頭奶奶似乎是暗指長白山、黑龍江。

白頭奶奶、黑頭奶奶生德仁、德原（郟縣《高氏家譜》叫德備）、德昌弟兄3人，是一母所生，或是兩母所生？碑文和家譜中均沒有交代，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這支女真人的理解。完顏氏的兩位始祖母葬于紙坊溝后，由于這里“山水朝拱”，風水極好，完顏氏后世才能福澤綿綿，“族姓蔚立”，這都是始祖母積德所致，誠非偶然。立碑人對其始祖母一片虔誠，“故欲然不忽慈”。“”是“眷”的異寫，即懷念、眷戀之意，因此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懷念始祖母恩德，永遠不能忘記。她們的六世孫繼編、養性恐怕年代久遠，墳墓荒廢，完顏氏后人不知木本水源，因此才立了石碑，希望后世發揚光大祖宗德澤。撰寫碑文的完顏軒進過太學，也即明朝的最高學府。“學校有二，曰國學，曰府州縣學。府州縣學諸生入國學者乃可得官，不入者不能得也。”（《明史·選舉志》）國學就是太學，明代有兩處，一在南京，一在北京。完顏軒進過太學，說明他是知識淵博之士。

清代道光年間重新鐫刻的石碑背面，完顏簡的十六世孫高垣用了很長一段文字說明保存萬歷碑文的艱辛：

凡事莫為之前，雖美弗彰；莫為之后，雖盛弗傳。如我高氏始祖母之墓，非前人立石以志之，當明季世，巨賊流寇，家譜毀于兵燹，后人何由識其木本水源乎？但自明迄今，世遠年湮，其碑已顛撲而破裂，僅有予祖候選教諭涉園公所鈔碑文一紙，不及今重立，恐久而并失其碑文也。爰同族人將茲碑原文重刻貞珉，以承先而啟后焉。

明朝末年，干戈遍地，兵燹不絕，高氏始祖母的墓碑與家譜均毀于戰火，幸賴完顏簡的十三世孫、候選教諭（縣學教官）高涉園事先抄錄了碑文，后世才得以按墓碑原文重刻貞珉。幸虧這一通碑文完整無缺，世人才得知這一支女真人的廬山真面目，否則高氏的真實歷史就難以稽考了。

高（完顏）姓女真人為何來到河南

以完顏簡為首的女真遺民家族為何來河南？前引碑碣中沒有記載。南召《高氏（完顏）家志》第二章《族姓淵源》中說：“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明興元衰，始祖白頭奶奶、黑頭奶奶為避難，攜德仁、德原、德昌三子，從遼陽大凌河流域義州衛進入關內，逃至渤海唐山一帶潛居。二祖母攜三子輾轉遷徙至河南郟縣西山門垌村，為圖安穩，隱去原姓，并與當地的漢族相融合，此即為本家族高姓來源之由。翌年，為分散以避禍，二始祖奶奶留長子德仁于是，令小兒子德昌回遼尋父（未知后果，人亦未歸），率次子德原徙至古鴉路紙坊溝定居。紙坊溝為南召境皇后峪之一村，定居迄今已620年。”完顏簡后裔在《南召縣高氏（完顏）家族淵源》一文中說：“約在14世紀中葉，明興元衰，我完顏氏被明朝所追殺，二始祖母攜帶三子，從襄陽府棗陽北徙避難關內，分別轉移到河南郟縣門垌村、南召縣皇后峪紙坊溝，并改姓為高氏，混入漢族生活中。”這兩段文字大體相同，都是說完顏氏家族因受到明朝追殺，為避難才逃入河南。稍有不同的是，前者說這支完顏氏由東北先到唐山，爾后輾轉至郟縣，再到南召；后者則說是由湖北襄陽府所屬的棗陽北上，分別到了郟縣、南召。相比之下，還是后者所說比較準確。因為朱元璋崛起于江淮一帶，在統一天下時，遇到了完顏德仁等元朝官員的頑強抵抗，在抵抗失敗后北上避難，自在情理之中。

《郟縣高氏家譜》及所存碑碣也明確指出高氏（完顏）家族是由襄陽府棗陽遷入郟縣的。明末崇禎九年（1636年）的家譜序說：“吾始祖諱德仁，原籍襄陽棗陽縣之崔橋里人。”清康熙三十年（1691年）的家譜序中說：“我高氏先世為湖廣棗陽人。萬招公（即完顏簡）生三子，長曰德仁，卜居郟縣；次曰德備（南召碑文中說次子名德原，應以為準），徙居南召；三曰德昌，隨父避居遼東。”清嘉慶五年（1800年）完顏德仁的第十二世孫高三畏也在家譜序中說，其始祖萬招生三子，長子遷郟縣，次子徙南召，三子德昌“隨父歸遼，亦不詳其郡邑。元明之際，為時無幾，意棗陽特寄籍流寓之所耳”。由此看來，完顏氏家族先是因做官由東北到了襄陽，然后由襄陽府棗陽縣崔橋里再遷往河南郟縣、南召。完顏氏家族為何由東北到了襄陽？如今庋藏于郟縣安良鎮高樓村的《郟邑高氏文武功名官爵碑記》為清宣統二年（1910年）所立，其中說：“第一世德仁，元封忠勇侯，明初遷郟。”這幾句話非常關鍵。由此可知完顏德仁在襄陽做官時已是元朝末年，其父完顏簡早已致仕，隨德仁在襄陽居住。當時，徐壽輝據蘄水（今湖北浠水）起義稱帝，國號天完。不久，大將陳友諒弒徐壽輝而稱帝，“盡有江西、湖廣之地”（《明史·陳友諒傳 》）。完顏德仁有家不得歸，只得暫時卜居襄陽府棗陽縣之崔橋里，成了普通百姓。高三畏認為襄陽乃“寄籍流寓之所”，所說甚是。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四月，朱元璋大將常遇春攻克襄陽，五月占領棗陽，完顏簡、完顏德仁父子怕遭到明軍的迫害，便攜婦將雛來到了河南郟縣。他們不敢再姓完顏，便指高山為姓，改姓高。完顏簡更名為高萬招，完顏德仁更名為高德仁。1989年出版的《郟縣地名志》云：“相傳元朝順帝時，高萬招因戰敗躲避殺身之禍，攜子高德仁等來郟縣，隱居高垌。于明洪武年間遷到馬樓。除掉馬樓地痞馬八子后，改村名為高樓。”清代中葉，完顏簡的后裔又從高樓遷入高門垌村。此村原名門垌村，因高姓的遷入，才改名為高門垌村。如今高門垌村有高姓20余戶，約180人。

完顏簡是否到過河南

白頭奶奶、黑頭奶奶的墓碑是高氏（完顏）家族最早的墓碑，只寫完顏簡在元代曾封萬戶侯，未說他涉足河南。近年編纂的《郟縣高氏譜序》中說：“老始祖于元末，由棗陽崔橋里攜全家北遷至郟縣門垌村隱居，改姓名為高萬招。未幾，老始祖帶第三子德昌回遼。”這一說法為所有完顏氏后裔所認可。這里的原因很簡單，如果不是江山易祚，朝代更迭，完顏簡就不會到郟縣避難，不避難就無須改名為高萬招了。類似例子甚多。如元朝覆亡后，蒙古王室的一支逃往河南鎮平晁陂，因是王室后裔，便改姓王；逃往河南孟津的一支蒙古人是蒙古四杰之一的木華黎的后裔，改姓李，表示是木華黎的子孫。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怕受迫害才改姓的。

完顏簡雖然到過河南郟縣，但并非郟縣高姓（完顏）始祖，始祖或一世祖是他的長子德仁。明代崇禎九年刊印的河南省《郟縣高氏家譜序》中說：“吾始祖諱德仁”；清代康熙三十年的《郟縣高氏家譜序》中說：“吾始祖德仁公生三子：盟、盤、監”；嘉慶五年的譜序說：“世傳高氏始祖諱德仁”；郟縣安良鎮高樓村的《郟邑高氏文武功名官爵碑記》說：“第一世德仁，元封忠勇侯。”完顏簡之所以未被列為始祖，是因為他未在郟縣定居。完顏簡離開郟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葉落歸根，狐死首丘是中國人固有的傳統觀念，在外闖蕩了大半生，此時已到了桑榆晚景，倦鳥投林，回歸故里，是他的必然選擇。因為年老體弱，才攜帶三子德昌回遼。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明朝剛剛定都南京，新政權如何對待元朝官員，還是個未知數，完顏簡不能不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他除了自己回遼外，還著意安排兩位夫人攜帶次子從郟縣遷往南召，免得將來遭難時被一網打盡。從此，南召便有了完顏姓女真遺民，如今螽斯繁衍，已成為一個大家族，傳到了二十六世。

南召、郟縣的完顏氏雖在明初已改為高姓，融入了漢族之中，但作為女真遺民，仍有蛛絲馬跡可尋。一是楹聯。如“承先義州完顏軍功揚四海，啟后鴨水白黑恩澤綿千秋”；“渤海家聲千古振，唐山世德萬年招”，橫批是“遼陽望族”。二是習俗。歲末臘八粥吃咸的，并用大碗盛飯敬祖，意取碗鹽—完顏諧音，以緬懷先祖。每年除夕下午，由晚輩去老墳地背奶奶回家過年，俗稱背奶奶。

需要說明的是，明代萬歷年間，建州女真的首領努爾哈赤建立后金，崇禎八年（1635年）皇太極廢除諸申（女真）舊稱，定名為滿洲，女真之名逐漸消失，滿族的前身就是女真。因此，女真遺民應屬滿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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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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