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科場作弊漫談

自隋代采取科舉取士制度之后，科舉中第成為眾多讀書人最高的人生目標。到明清時期，科舉制度日益完善，而科場作弊也有愈演愈烈之勢。

明清科場作弊的形式多樣，五花八門。最常見的是夾帶，又稱懷挾。據《清高宗實錄》卷二二二記載，乾隆九年（1744年）順天鄉(xiāng)試，乾隆帝派親近大臣前往監(jiān)看，結果頭場“竟搜出懷挾二十一人?；虿赜谝旅?，或藏于器具，且有藏于褻衣褲中者”。到了第二場，“貢院門外，拋棄蠅頭小卷，堆積于墻陰路隅者，更不計其數”，甚至還有把挾帶“含于口頰，而搜檢時，咽入腹中者”。乾隆帝極為氣憤，發(fā)出 “其喪心無恥，至于此極”的感嘆。盛怒之下，乾隆帝下令裁減全國各省的鄉(xiāng)試名額。考生的夾帶手法也是多種多樣，且極為隱蔽?！肚灏揞愨n》對夾帶作弊有這樣的描述：“入場者，輒以石印本小本書濟之，或寫蠅頭書，私藏于果餅及衣帶中，并以所攜考籃酒鰲與硯之屬，皆為夾底而藏之，甚至有帽頂兩層，靴底雙屜者。更或賄賂皂隸，冀免搜檢。”由于夾帶需要特定的器具，因此滋生了一種專門制造夾帶器具的行業(yè)。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在四川成都，官府就查出許多制造夾帶器具的商鋪。這些商鋪根據考生的需要，或制作雙層氈帽，或制做挖空的石硯，等等，品種繁多，制作手法也十分專業(yè)。

請人代考是一種很常見的作弊形式。請人代考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直接讓人冒名頂替入場進行考試。《清高宗實錄》卷一四一二中記載，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江西省興國縣童生劉昌新，雇請自家的私塾老師廣東嘉應州人黃超揚入場代考，并許諾謝銀六十兩。因年齡相差較大，黃超揚還特意“須入場”。另一種是把請人代做好的試題設法傳入場內。《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四○中敘述了場外請人代作文字是如何傳入場內的?？忌I通外場巡邏的兵役和考場內的差役，用磚石等物將考題擲出場外。場外的槍手把題做好后，或點起燈籠高掛在竹竿，或鳴放爆竹，或將馴養(yǎng)的鴿子系上鈴鐺放飛，通知場內的考生到預定的地方來接取已做好之題。由于傳遞試題方法巧妙，連道光年間任廣東巡撫的剛毅也發(fā)出感嘆：“富儒意圖幸進，竟預倩槍手數人，藏于隱僻之處，得題分作，片刻立成，即飛進場中，其巧捷有不可思議者?！?/p>

賄賂官員以疏通“關節(jié)”，是科場作弊案中影響最壞的一種形式?！端按簢摇肪砩蠑⑹隽饲宕拦饽觊g科場中賄賂官員盛行的情況：“京師關節(jié)之風甚熾。凡翰、詹、科、道、部員中有考差可望分房者，親友相率送條子，以圈識之，每一圈為百金，有多至三十圈者。亦有京官自送條子與公車者，得雋后如放外官，望納年例。相習成風，恬不為怪。裝成小摺，攜帶入闈，各房互相尋覓，即黏藍批鼎薦。俟關節(jié)中滿，始得認真閱卷。以故雖素負文名之簾官，取中亦鮮佳卷，其精神全注條子故耳?！?/p>

科舉考試作弊不但形式多樣，而且工具制作十分精巧，作弊手法極其隱蔽。在北京圖書館就藏有清代科場上使用的兩件作弊工具。一為特制的15塊黃絹。這15塊黃絹分別長43厘米，寬42厘米，抄錄內容豐富，約有40萬字。更令人稱奇的是，它的第一塊黃絹為整個抄本的目錄，而且每條目錄有編號，利用它可以十分方便快捷地檢索到其余14塊黃絹抄錄的資料。另一件為寫滿蠅頭小楷的衣衫。這件上衣里外兩面都密密麻麻地抄滿了科考的范文，總計353篇，約有20萬字。另外隱蔽的作弊手法也令人防不勝防。如受賄賂的閱卷官員和考生約定好，在試卷上使用特定的幾個字，以便閱卷官員準確地識別考生的試卷，從而達到作弊的目的。湖南人歐陽兆熊在《水窗春囈》中記載自己親身的一段經歷。道光年間，歐陽兆熊赴京會試，與他關系很好的某侍御一天特意叫他到家診病。看病結束后，這位侍御寫下“也歟圣懷”四字，叮囑他把這四字嵌入文章的末尾和詩中的抬頭兩處。歐陽兆熊婉言拒絕了這位侍御的好意，結果未能及第。

為防止科場作弊，主持科舉考試的當政者也絞盡腦汁，想了諸多辦法。首先在考場設置方面極為嚴謹。清末武昌人劉禺生所著《世載堂雜憶》中對鄉(xiāng)試考場的安排有詳盡的描述：“鄉(xiāng)試考場曰貢院。頭門前大牌樓書‘辟門吁俊’，左牌樓書‘明經取士’，右牌樓書‘為國求賢’。貢院頭門曰龍門，大堂曰至公堂。達大堂甬道中，建高樓，曰明遠樓。大堂最后進曰衡鑒堂，主考與同考官居之。堂前墻門垂簾，奉調閱卷者曰內簾，不閱卷而在考試場中執(zhí)事者曰外簾。閱卷官及其隨從人員不得出簾外，執(zhí)事官員人等不得入簾內。故同考官公館門首，大書‘調簾回避’。簾以內，內監(jiān)試主之；簾以外，外監(jiān)試主之，關防至為嚴密?！薄肚甯咦趯嶄洝分刑岬剑瑢π掭葚曉旱慕骋廴说榷家獓栏袼巡?，才準允放入考場進行施工。主要是防止士子賄賂匠役們，將與考試有關的資料事先埋藏到考生進行考試的號舍內。另外對于號舍外用于巡更的巷道，由于比較偏僻，容易隱藏外來人員，也砌起墻垣，禁止閑雜人等來往。

其次對考生穿著的衣物、所用考具、所帶物品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乾隆年間就明確規(guī)定：考生衣物，“帽用單層氈，大小衫袍褂，俱用單層。皮衣去面，氈衣去里。褲綢布皮氈聽用，止許單層。襪用單氈，鞋用薄底，坐具用氈片。其馬褥厚褥，概不許帶入”?？忌季?，“卷袋不許裝里，硯臺不許過厚，筆管鏤空，水注用磁，木炭止許長二寸，蠟臺用錫，止許單盤，柱必空心通底”?？忌鶐У氖称贰案怙烉G餑、各要切開”，用來盛物品的考籃也“編成玲瓏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檢”。甚至考生夜間應考所用蠟燭，為防止里面有夾帶，統(tǒng)一使用官府配給的官蠟，只不過費用要考生自行承擔。

對于考生的入場搜查也極為嚴格。明末艾南英在《艾千子自敘中》就敘述自己參加院試時遭遇嚴格搜查的情景?？荚嚹翘欤鞖馐趾洌忌驹陂T外等待點名和搜檢。搜檢開始后，考生要在寒風中敞開衣襟，接受二名軍士“上窮發(fā)際，下至膝踵，倮腹赤踝”的嚴格搜檢。由于天氣寒冷，考生都凍得“齒震悚栗，大都寒冱不知為體膚所在”。不但院試如此，鄉(xiāng)試的情況更是嚴格，“至入鄉(xiāng)闈，所為搜檢、防禁，囚首垢面、夜露晝曝、暑風沙之苦，無異于小試”。由于艾南英科場不順，曾多次參加考試，也因此備受搜檢之苦，難怪他發(fā)出感嘆：“為諸生者二十年，試于鄉(xiāng)闈者七年……備嘗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p>

不但對于考生檢查嚴格，對于參與監(jiān)考、閱卷工作的官員的任命與工作程序也有嚴格的規(guī)定。明清時期，主考官的品級逐步提高。明末林時對所著《荷叢談》卷一，載有明代主考官的任命情形：“成化十五年御史許進請各省布政司亦如兩京例，命翰林官典試。弘治十四年，禮部右侍郎謝鐸亦有是疏，章下所司，俱未允行。至嘉靖戊子、辛卯，各布政司鄉(xiāng)試，始俱命選京官二人主考，后遂為例?！钡搅饲宕瑢τ谌腴澋目紕展賳T實行了嚴格的回避制度。入闈官員應自行開出應回避考生的姓名，不準該考生參加本科鄉(xiāng)會試。如果不主動開列姓名而自己的親屬又被錄取的考務官員，除自己要被革職查辦外，該生所獲得的功名也要被取消。

因責任重大，參與鄉(xiāng)會試的官員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妒垒d堂雜憶》記載了各種參與科考官員入闈情況，很值得玩味：“入闈例乘顯轎，八人舁之，朝衣朝冠，無頂篷，如賽會中之迎神。顯轎只監(jiān)臨、正副主考坐之，余如監(jiān)試、同考官，皆乘八人、四人轎，用全副儀仗開道。最妙為轎后隨抬盒一具，載腰斬所用之鍘，亦即清廷對主考犯科場大罪之刑具。此種刑具，閩省科場案，曾一用之。主試者被腰斬為兩截，心未死，伏地以舌書三大‘慘’字而斃。巡撫具奏，始罷此刑。然以后主考入場，仍用此具文。”上述史料表明，參與科考的官員既享有無上的榮光，也承擔著巨大的壓力，轎后隨抬的“載腰斬所用之鍘”時時警示著他們要秉公取錄，否則就有被腰斬之虞了。雖然后來此刑因過于殘酷而被棄用，但此種儀式仍然保留著，其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還曾有擔任考務工作的官員因壓力過大，精神高度緊張而鬧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按大清科場條例，外簾不用墨筆，主要是防止胥役人等營私舞弊而設，后經修改的科場新例則規(guī)定監(jiān)臨官用紫筆。據《清高宗實錄》卷一○八九載，初任廣西巡撫不久的李世杰，在闈中任監(jiān)臨時用紫筆給乾隆帝寫了一摺奏章，被乾隆帝笑為太過拘泥，并告之“各省巡撫入闈，遇有奏章，無不用墨筆繕寫者”。無獨有偶，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任江西巡撫的海明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海明因此遭乾隆帝申飭：“在外任已非一日，寧于此尚未之知。乃爾拘牽冒昧，竟以素不經見之式率形奏牘耶？何不曉事體若此！”如果說李世杰還是因初任巡撫不了解情況，那么為什么海明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呢？較合理的解釋，可能是這些擔任考務官員的各省巡撫大員，精神高度集中，辦事小心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漏洞，結果卻偏偏鬧出了笑話。

這些巡撫大員緊張的心情卻也不是庸人自擾，因為對于科場弊案的處罰是極為嚴厲的。據《清世祖實錄》卷一一一載，順治十五年（1658年）正月頒詔大赦天下，跟科場有關的兩項罪行“閱卷有弊、科場作弊”，竟然與“謀反、叛逆”等十惡不赦之罪并列，不在大赦范圍之內。由此可見，對于科場弊案處置的嚴厲。

盡管明清兩代對科場作弊一再嚴申禁令，但作弊之風卻是禁而未絕。究其原因，當時人們對待科場作弊的態(tài)度，應當是不可忽視的原因之一。明代凌初的《初刻拍案驚奇》卷四十所敘述的幾個有關科舉的故事，有助于我們探討明代人們對科場作弊的態(tài)度。其中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何姓舉子，到京中應試，在酒店偶遇一伙性情相投之人，暢飲一番后盡興而歸。幾日后，何舉子見一人醉臥路旁，細看原來是當日酒店同吃酒中的一人，于是好心把他扶起。那人稍微清醒點后，從袖中掏出小紙封交給何舉子，讓他回去好好細看。何舉子回住處打開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幾道會試試題，同住舉子都不信其為真，只有何舉子與另一名安姓舉子，不論其真假，當做練習，每題都認真準備。結果入場后，他們發(fā)現(xiàn)會試的六個題目都在當中，何舉子與安姓舉子皆得登第。其余幾個故事模式與此大同小異，皆為應試舉子得到鬼神相助，或事先得到試題，或于試場中得到別人做好的答卷來抄襲，或答卷并不出色而因神靈相助而受到閱卷官員的關照，等等，最后都出乎意料地及第。稍微揣摩一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故事中人物之所以能及第，都與科舉作弊有關。對于這些憑借作弊手段而獲得成功的舉子們，小說的敘述者對他們的遭遇贊嘆不已。雖然是小說所記，但應該是有所本，它至少表明普通民眾對科舉作弊的認同態(tài)度。到了清代，參與考試的士子對此也“恬不為怪”了。乾隆初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勵宗萬，就奏稱“夾帶文字之弊”，“始惟旗人北人間或有之，今則江浙等省相率效尤，即素稱能文之士亦樂其便安，轉相仿效……始猶覺其可恥，惟恐人知，今則公然謂之家伙，父子師弟衣缽相傳，恬不為怪”。

也正是在這種心態(tài)的驅使下，人們千方百計尋找關系，以求疏通科場的“關節(jié)”。由于科場作弊大有市場，因此也滋生了一種專以尋求科舉作弊為手段的騙術。明人張應俞所著的《杜騙新書》中就專門把與科舉有關的騙術歸為一類，名“買學騙”。書中寫道：“凡學道出巡各處，棍徒云集追隨，專體探富家子有謀鉆刺者，多方獻門路，以圖蠱騙?；虼寺凡皇?，后一幫又生一端以投，年年有墮其術者。”正是富家子中有大量“謀鉆刺者”，所以棍徒才會云集追隨，而且上當受騙之人為數眾多，“年年有墮其術者”。

隨著明清以來商品經濟的日益發(fā)達，人們面對社會的急劇變動，心態(tài)越來越浮躁，能真正靜下心來讀書的人也越來越少?？婆e作弊作為一種省力而又快捷的成功之法，自然深受人們的追捧。由此，我們可以說，明清以來科舉作弊之風日盛，與當時人們對科舉作弊的認同心態(tài)有莫大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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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歷史系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