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法國印象派繪畫珍品展”在北京展出,那些天從早到晚觀眾絡繹不絕,京城涌動多年未見的藝術熱潮,情景著實令人感動。
印象派藝術家繪畫重光色運用,大幅的作品須在一定距離欣賞才能見其妙。今天的觀者已容易領會,而當年卻不是這樣。
印象派繪畫(泛至其他西方繪畫)初入中國時,中國藝術界對它缺乏理解,當時有句話形容說:“近看一塌糊涂,遠看栩栩如活”,可見藝術圈內人的印象。
著名畫家吳冠中曾回憶道,他少年時聽到人們對歐洲現代繪畫的評價是“遠看西洋畫,近看鬼打架”;他去參觀劉海粟畫展,展覽會上有文字提醒觀者“須離畫十一步半”,這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為什么觀賞印象派畫作要有一定的距離?這要從人的視覺上分析。先看簡單的情況,觀察早期印刷的黑白圖像,貼近看就是一個個分離的黑點,原以為是灰色的部分實際上也是黑點,只是分布稀疏產生了變淺的感覺。就是說,超出一定距離,人的眼睛會對物體本真產生錯覺。故拉開一段距離看畫(假定是用黑點排布的),畫面上黑點密集的部分就呈現黑色,稀疏的部分就呈現為灰色。同理,換成紅色的點,稀疏的部分,人的視覺會當作粉色。若換上不同的色點呢?可以想象,會產生補色或混合色的效果。
再來看印象派繪畫,貼近了你看到“粗糙”的純色的筆觸,而拉開距離,你就會看到色彩的若干細微變化,竟能生出一種水波蕩漾,樹影婆娑,烈焰騰騰的亦真亦幻的感覺。以印象派大師莫奈的畫為例,在《蒙特戈依街道》(1878)中,他特別突出了藍、白、紅三色旗在五彩繽紛的光線中搖曳的構圖,筆觸的動感在畫家的作品中達到了極致境界,創作對象似乎在無數生動的純粹色點后面分解又重新組合。在《隆弗洛爾雪天的馬車》(1867)中,莫奈對覆蓋在地上的雪的表現細致入微,周圍的環境根據不同情況在白色雪地上反射出藍色、綠色和玫瑰色的光,甚至有些是你無法說清卻能分明感受的光!這就是印象派繪畫的高妙之處,凝固自然界光色的瞬間,觀賞它利用距離產生美感。
其實,不要說印象派藝術家,其他藝術家也知道距離美感的效果。比如教堂等建筑大廳的天頂繪畫,決定了人們只能站在地面上欣賞,以這種約定的距離,要求畫家展示藝術。貢布里希(E.H.Gombrich)在《藝術與科學》中說到這樣的例子:“在維爾茨堡(Würzburg)的提埃波羅(Tiepolo)的天頂畫中,藍色覆于黃色、紅色覆于綠色以及抵消甚至破壞色彩純度的筆觸創造了一種優美、燦爛而清新的灰色,人們從地面可以看到色調,我相信這是畫家的意圖,藝術家的確知道距離的效果。”
說來西方藝術家對距離美感的認識是有歷史的。古羅馬時期,玻璃鑲嵌畫(亦稱“馬賽克”)已顯繁榮,這種畫以大小不同的玻璃片鑲嵌而成,一般用來裝飾建筑物的墻壁、天花和地面,適宜隔一定距離看。鑲嵌時每個色域都由許多色點構成,每塊嵌片都顯示一定的色調。嵌片的色彩事先要經選擇和斟酌,需要較高的色彩運用能力,高明的鑲嵌師還能通過“補色”創造出許多不同的效果。中世紀時期,玻璃鑲嵌畫工藝日臻完善,嵌片變小,使畫面更接近于繪畫的效果。玻璃鑲嵌畫曾給19世紀末的“點彩派”繪畫風格以直接的啟示。
藝術大師達利的《在20米外觀看亞伯拉罕·林肯的肖像》(1976),是一幅典型的利用馬賽克效應的創作。拉開相當的距離觀賞這幅名畫,“眺望大海的裸體加拉”(加拉為達利之妻)不覺化作美國總統林肯的頭像浮現出來。猶如影像般模糊處理的這幅作品,反映了達利對距離美感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說到觀賞繪畫的距離,不僅與作品尺度有關,也應視藝術形式而定。如對三維立體畫來說,距離一般十幾到幾十厘米。三維立體畫(也稱“隨機點描立體圖”)由匈牙利籍的美國心理學家貝拉·尤勒斯(Bela Julesz)利用計算機的隨機點描而創造。這種立體圖,乍看之下只能看到亂七八糟的點或無意義的圖案,但經過指點和訓練,就可見隱藏在內的生動的立體圖像。這也可說是計算機時代的“距離美感”吧。若說到微雕藝術品,那距離更得縮小,非湊近了看(還得借助放大鏡)才能領略其妙。
藝術受惠科學,“距離美感”在新時代也賦予新含義。過去我們都是在地面上看畫,思維無形受到一定局限。今天我們乘飛機翱翔,從天空俯瞰大地,以往“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景物,突然盡在視野里,納入取景框中:九曲十八彎的黃河,蜿蜒起伏如蒼龍的長城,東海島嶼的浪花鑲邊,城市中如花結似玉葉的立交橋……如果高翔白云之上,觀賞奇異的云朵造型,更使你美不勝收。
如果有幸遨游太空,俯視養育我們的家園——蔚藍色的地球,會激起多少遐想!誰能否認,這不是一種新的距離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