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幸聆聽過周立太律師的講座。大約是五年前的春天,在西南政法大學的學術報告廳。演講的題目和內容早已忘卻,關于周律師的形象,猶記得兩點:一是他的豪氣干云,二是大嗓門和滿口粗話,委實令人瞠目結舌。沒想到五年過去,周律師再度在公共場合施展其民間化的表達藝術,因某些農民工拖欠律師費用而寫下博文《又有一群“狗日”的跑了》,引發了極富爭議性的軒然大波。
魯迅先生教導我們:“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斗。”但另有一句俗語,叫“話糙理不糙”。這兩句話都可以用來評判周立太辱罵農民工之事件。周律師的表達確實欠妥,可道理亦確實屬于他這邊。辛苦了近兩年,周立太的律師事務所幫助六十多名民工討回了70余萬元經濟補償金及拖欠工資,當這些人領到賠償款以后,即星散四方,對于律師所派去的財務人員提出的按照合同約定收取應收的律師費之請求根本不予理會,當事人應當繳付的7萬元律師費無奈化為泡影。如此,難怪周立太大動肝火,“畜生”、“狗日的”脫口而出。這種憤怒的發泄,固然過了頭,卻非無可原宥——要知道,據周自述,近年來,他所經手的民工維權案件,已經有500多萬元律師費被拖欠。
然而,輿論界對周律師的做法不乏非議和批判之聲。有些人認為,他不該對弱勢的農民工群體進行轟炸式辱罵;還有些人進而質疑他代理案件的收費標準,及其背后的居心、品行。最典型的說法莫過于此:周立太如是惡舉,嚴重損害了一個幫民工維權的正義之士的風范。對此,需要注意的是,周立太從未以英雄俠客、正義使者自詡,他說過:“我不是慈善家,不是活雷鋒,我是靠律師代理費生活的人。”更進一步,我們不僅要問,維權就一定意味著正義嗎?正義之舉就一定是免費的嗎——乃至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必然關系?……這些問題將我們引入了對一種“中國特色”的社會現狀的審查。
怎么是中國特色?周立太有個外號,叫“民工律師”,即專為農民工打官司的律師,其反面是,這個社會,并沒有多少律師愿意代理農民工的法律糾紛,收入低下不說,還容易得罪權貴階層——周立太早已被某些沿海城市的公檢法機構列入“不受歡迎人士”的黑名單。實言之,“民工律師”的稱號,以及由此成為新聞焦點,便是一個社會畸形化的呈現之一。因為,若在良序運轉的社會空間,律師之身份,可以按案件類型劃分,卻不必按服務對象劃分;同樣,民工維權就如總統維權,性質相同,而身份之差別并不足以構成維權征途之重重艱辛的理由。只有當社會規范從常態淪為變態,弱勢者才會被推向前臺,被特殊照顧,為他們服務的人,才可能物以稀為貴,被譽為除惡行善的英雄豪杰——這正是當今中國維權的癥結所在。竊以為周立太的憤怒,不僅指向那些欠他律師費的農民工,更指向失范的社會秩序(輿論界對他的批評同樣如此)。換言之,被斥為“無良”的農民工也好,被斥為“無德”的周律師也罷,都是社會齒輪非正常運動之下的犧牲品。
當然,不能將全盤責任都推到社會頭上。我從這個事件,還窺見了維權者的精神困境。維護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在大多數時代,都是最平易素樸的行為。可是,當一個社會的權利話語缺失,或者缺乏以法律途徑維權的法治傳統,維權之路必定長滿了帶刺的荊棘,而維權者,恐怕要承擔更慘重的傷害:無疑,一些強勢的人將其丑陋化、妖魔化;而弱勢者出于感恩心理,則將維權者圣人化,面容普通的維權者升級為英雄、俠士、救世主、德行的天使、正義的代言人,這由不得他們的本心,周立太多次拒絕這類榮耀,到風波襲來,人們還是愿意這樣看待他。后者的危害并不亞于前者。
我說過,一個健康社會是不需要英雄俠客的,一個充斥著刀光劍影的俠義江湖,或許自由度極高,但并非普羅階級一勞永逸的精神樂園。當維權者被視為拔刀而起、專管不平事的俠士,實質上是一種悲哀,且是雙重的。這一方面造成維權者的正當權益被無辜侵犯,以上述事件為例,被救助的六十多名民工可能認為,周律師幫他們討薪實乃俠義之舉,電影當中的哪個大俠救完人還伸手要錢呢?另一方面,對弱勢者而言,很容易積淀一種依賴型的社會心理,當麻煩再次出現,其實可供對抗的法律武器就在他們身邊的一公分處,他們卻將柔弱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民工律師”等他們心中扶弱濟貧的俠客。一言以蔽之,當維權成為行俠仗義,不啻是最大的敗筆。
此外,我們注意到,中國的諸多維權者,縱然沒有視維權為行俠,卻將其當成了啟蒙,而且還扭曲了啟蒙的本原涵義——這是維權者的困境之衍生的另一大重要因子。啟蒙本身仍然包藏著鮮明的權力落差,啟蒙者占據高端,被啟蒙者占據低端,一著不慎,便可能惡化成變相的奴役和專制。維權則不然,權利面前人人平等,權力關系是平面的、民主的,從外形上講,它是對“主奴關系”的反動。維權運動的終極意圖,就是讓所有的公民都意識到權利的可貴:一種平等的、溫和的、循序漸進的社會運動方式。如果說啟蒙更注重“破”,那么維權則聚焦于“立”。混淆維權與啟蒙,等于在破立之間彷徨于無地。
就此而論,維權者沖破精神困境的當務之急,主要有兩點,一是剝離維權運動身上五彩繽紛的道德外衣,還維權以清白之身:維權不是行俠,不是慈善,危言聳聽一點,不是將自己當作免費而沉重的祭品獻上鮮血淋漓的十字架——這方面,周立太律師的做法值得贊賞;二是要打碎金字塔型的權力結構,不但包括外在的,更包括內心的,維權者不但要警惕“千古文人俠客夢”,還要警惕“千古文人啟蒙夢”。而落實到本文論題,還是兩句話:正義是目標,而非口號;當“民工律師”的稱呼不再響亮,而代之以“公民律師”,這一天的來臨,便是權利觀念普及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