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上的平等一般是指機會平等而不是結果平等,結果是否平等取決于社會的發展,法律很難介入,或介入了也會在現實中碰壁。結果平等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社會問題就主要應當(也基本上只能)由社會去解決,法律不是萬能的,社會在其自身發展的漫長過程中呈現出一種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不以法律的意志為轉移。
如果社會是不平等的,那么就應該改變社會,而社會的改變比法律的改變復雜得多。社會的發展往往有它自己的規律,很難用法律人為地改變歷史的進程(雖然法律對社會有一定的促進或促退作用),用法律強行簡化社會發展的程序后,預期的結果往往就走樣了,結果是“欲速則不達”。我國在這方面有過慘痛的教訓,如“文革”中由工農兵占領大專院校,提拔普通的工人、農民、售貨員做國家領導人,等等,這些追求結果平等的措施不僅無助于廣大工人農民地位的提高,相反還成為“文化大革命”的裝飾和工具。改革開放后,社會中的部分“能人”迅速地沖刺到社會潮流的最前沿,機會比過去平等了,但還平等得不夠,仍然有不少人是依仗權勢、特殊關系等不正當、甚至不合法的手段擠身于要職的,而另一些人之所以身處貧困群體也不完全是因為個人能力、素質方面的劣勢,而是制度弊端所致,競爭仍然是不那么公平的。
“文革”的歷史告訴我們,用人為的力量實現“結果平等”并無助于真正實現平等,還可能走向荒謬;改革開放以來的歷程表明,機會平等能給社會帶來勃勃生機,而目前貧富過于懸殊的弊端更多地是由機會還不夠平等造成的,而不是機會平等本身造成的。當然,筆者不否認在社會基本實現了機會平等之后,仍然可能出現貧富懸殊等不平等的情況,那時運用法律進行適當平衡就是非常必要的(但也是有限度的,法律不應消滅——也消滅不了——貧富差別,而只能是防止其過于懸殊)。這并不是說現在運用法律手段進行平衡就不必要,而是說現在市場本身還有很大的調節能力,法律此時應該更多地幫助市場去挑戰特權,實現機會的充分平等,而不是急于追求結果平等,否則我們就有可能重新回到平均主義的老路上去。
也許我們的目標是實現結果的大體平等(結果的完全平等是不可能、甚至不必的),但我們只能通過機會平等才能達到結果的大體平等,法律的任務是保障機會平等,在此前提下由其它因素推動社會去實現結果的大體平等。如幾千年的父權社會已經把女性打造成“無才便是德”的模樣,法律應該幫助女性實現平等權,但法律不能脫離社會現實僅僅描繪理想。男女地位的改變需要女性的改變,也需要男性的改變,需要整個社會作出改變,其中教育的普及(尤其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狀況以及通過教育灌輸的性別平等思想而不是灌輸的性別不平等思想)、經濟的發達(尤其是女性經濟地位的提高、經濟獨立性的加強)、媒體網絡等信息傳播渠道的建立和發展等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性別不平等現象根值于社會的歷史和文化之中,過去長期存在的不平等的法律制度與當時的歷史環境和文化氛圍是基本吻合的,如果要改變這樣的法律制度,那么也必須改變這個制度背后的文化。法律應當盡量為女性提供機會上的平等(而不應有歧視),但法律很難強制實現結果上的男女平等,在社會中實現男女真正的平等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提高女性自身的實力,這是女性獨立的前提,而女性只有獨立了才能談得上與男性平等。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時候是不可能有兩性平等的(雖然有可能——盡管可能性很小——獲得幸福)。“男女平權并不是一次簡單的經濟再分配,它還體現出一種強烈的精神要求,主要是婦女對自己人生意義的再確定。”女性作為人所享有的基本人權不僅包括女性自身的“利益”,而且包括女性自身的“意志”。如果女性只想要自己的利益而忽略了自己的意志,那么女性就可能仍然將自己置身于需要監護的未成年人狀態。男女在利益上的平等不等于男女權利的平等,女性在爭取平等權的過程中,不僅要爭取得到自己應該獲得的利益,而且應該爭取實現自己的獨立意志,這樣女人作為人才能真正“站”起來。“站”起來的女性不是躲在男性背后的女性,而是要獨立面對世界,既可以獨立地享受陽光雨露,也能夠獨立地承受風吹雨打。在某種意義上這是要求女性完成一種近乎脫胎換骨的轉變,一種新型的女性(同時也必然伴隨著新型的男性)將誕生——整個人類將有一種新型的面貌。而我們這一代(其實還包括上幾代和下幾代)只是處于脫胎換骨“過程”中的半新半舊狀態,就像蛇之脫皮,有的部分已經脫離舊皮,有的部分還在舊皮的包裹之中(區別僅僅在于各人身上新皮、舊皮的比例有所不同)。從“男尊女卑”到“男女平等”可能就像判例法一樣是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哪一代都不能、也不必承擔“全部完成”的歷史使命。
在特權社會中,平等往往是大多數人的呼聲;而在民主社會中,平等往往是少數弱者的呼聲。一個社會聽不到弱者的呼聲是危險的,但一個被弱者呼聲淹沒的社會也是危險的。歷史證明,由精英領跑時,整個社會的前進速度是相對較快的,人們之間的距離也較為合理(當然不等于絕對合理);如果由弱者領跑,快跑的少數精英和中速跑的多數人都將被積壓在后面,能者沒有多勞的機會,從而將阻礙整個社會的前行。一個合理的社會應該給精英領跑的位置,同時不要讓弱勢群體落后太多。如果每個弱勢群體都要求以法律的方式強制照顧本群體,實現一種結果上的平等,那么最終損害的是誰呢?社會的精英可能更多地存在于強勢群體中,過多地照顧弱勢群體可能會排擠精英。而精英被排斥在決策層之外并不一定有利于弱勢群體,這種狀況很可能會損害全社會、最終也損害弱勢群體本身的利益。如果我們不顧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而強求迅速實現結果平等,只能適得其反,最終將有損于而不是有助于社會平等的實現。在此我們不能不顧本國的現實狀況,一味地以西方社會為參照(而且是以當今的西方社會為參照,而不是從歷史的角度將西方的某些制度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去考察),這無疑是盲目的。歷史(包括民主制度歷史)的發展有它自己的規律,不是人們想快就能快、想提速就能提速的,我們不能過高估計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和人為的力量。在此我們應當檢討自己:那種總是求快、求方便的做法,是否反映了我們有一種不愿付出艱苦努力、不愿長期做扎實細致耐心的工作、總想走捷徑的浮躁心態?“快”和“好”有時候是不能共存的,“趕”出來的東西往往面目全非,如果我們過于寄希望于“快車道”,就不愿再去腳踏實地地一步一步攀登,就可能看不到我們前面漫長而艱辛的道路,或者一旦看到就失去了耐心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