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上種滿西瓜

十幾個農民扎堆走在街上，人們都用異樣的神情避開我們。他們都當我們是逃難的，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我們是為了那個夢想，走到了一起——

有天晚上，三五個年輕人來地里說買瓜。我遞過去，他們二話不說，拿了就走。

我叫他們付錢，結果一個帶頭的說：“我付錢給你”，手里卻揚起鐵棍照面就打過來。我毫無防備，用手一擋，結果手表被打破了。十幾個人擁上來，把我圍在當中。我隨手抄起一張凳子，呼呼就掄了起來。眼風掃到一個身形矮小的，掄過去，他一閃，圈子扣開了。其他人都怕了，說“這個人瘋了，力氣那么大”，全部逃走了。

這些偷搶西瓜的，我見多了。只要能保住西瓜，我什么都不怕，因為在我眼中，瓜就是命!

海風一吹，屋頂就掀跑了

我從1991年開始種西瓜，那年我三十歲。都說三十而立，我卻是三十歲從頭開始。

三十歲以前，我是浙江黃巖人，三十歲以后，我成了溫嶺人。因為長潭水庫擴容工程，我們村從老家黃巖全部移民到溫嶺箬橫鎮，組成了一個長山村。我們祖輩都生活在山區，以種水稻為生，從此卻要背井離鄉，在海邊討生活了。

我們在海邊搭建了臨時棚屋，用老家帶去的曬谷子的篾席鋪屋頂，誰知海風一吹，屋頂就掀跑了，老老小小都圍坐在露天的棚屋里，恐懼而焦躁。我兒子四歲，女兒兩歲，嚇得哇哇大哭。老婆手忙腳亂，飯也不會燒了——棚屋的柴灶很小，哪有我們老家大灶燒得暢快。那段日子，生活一塌糊涂，生計無從談起。

我是村民主任，大家都眼巴巴地望著我，盼望我幫他們指條活路出來。可我自己的活路又在哪里?

1991年春節過后，我在農場轉悠。農場是海涂圍墾出來的，有大片大片的土地，且土質很好。我心想，這么好的土地空閑著太可惜了，何不用來種點什么呢?我在老家生產隊曾種過西瓜，懂個大概。種露天西瓜并不難，主要是看天吃飯，春天播種，五月份就可以收割了。

發現了這個點子，我一路小跑回到村里，召開村民大會：我們種西瓜怎么樣?臺下開始唧唧咕咕，我伸長了脖子等待著回應。十分鐘后居然有十幾個人響應說好。我明白，他們是信任我，壓力之下，我也有了勁頭，馬上和農場聯系了80畝地。各家湊點錢，買來瓜秧，開種。品種是“紅金寶”，就是那種最普通的長長大大的西瓜。

然而，我們卻高興得太早了。眼看離豐收還差一個星期，老天爺卻倒下一盆暴雨，80畝西瓜全部泡在了水里。

種西瓜就像女人帶孩子

泡在水里的除了西瓜，還有我們十幾個人的希望。

還好，棚里的西瓜完好無損，但畢竟是少數。我突然有了主意：一車“大水西瓜”配一兩個棚里的好瓜拉出去賣，好瓜專門給人免費品嘗，買家嘗了味道好，生意就能成。我帶頭今天一個村，明天一個鎮，去過一次的地方絕對不能再去，拖拉機一車車運出去，大水西瓜居然都賣光了。這辦法是損了點，可是我們也虧不起啊。一結賬，虧得還不算多。

第二年，村里再沒人敢種西瓜了。

我卻對大棚種植有了興趣，我留意到現代利技報介紹了一個西瓜新品種——“8424”，據說口感很好。我買了3兩瓜籽，決定先種3畝大棚瓜試試。

我從山上拉回一車毛竹。一根竹子劈成四片，建起了大棚。那時還沒有“大棚培植”的概念，市場上也買不到大棚的薄膜。我家里有兩米寬的水稻育秧薄膜，我就用電烙鐵把它們一張張熨接起來，接成了6米寬、30米長。

我在地里搭了一個小屋，吃住都在田里，整個世界都是綠皮紅瓤的瓜。我老婆白天帶著孩子來送飯，為我燒水鋪床洗襪子，晚上再帶著孩子回家，我兩個孩子都是在瓜田里滾大的。

大棚養瓜真的很科學，1992年夏天，我的三畝瓜豐收了。個頭圓滾滾的，口感又脆又香甜，很好吃，我信心十足地拉了一千斤去路橋果品市場賣。

當時市場上都是大塊頭的“紅金寶”，沒見過這么小的兩瓜。人們走攏來又走開去，嘲笑它是“地雷瓜”。我把那些顛破的西瓜破開請他們吃，“味道倒是挺好，就是太小了，兩口就沒了。”人們吃了還是搖頭走開了。恨見一車瓜無人問津，急得我把下嘴唇都咬破了。

太陽曬得我昏昏欲睡，這時走來一個水果販子，留著兩撇小胡子，在我的瓜上東敲敲西看看，說這一車他都要了，收七角一斤，我驚喜地眼睛都大了兩圈。說實話，剛才那幫吃了不買的人很是打擊了我，本以為要全車拉回去，突然有人開口要一車，我連忙答應了。

可回去的路上，我開始不舒服了，“紅金寶”他都收八角錢一斤，“8424”才收七角，太吃虧了。

結果三天后形勢大變，哈哈。那天我正在地里忙，河里開來一條船，船上立著一個人，看到我，連忙叫船靠岸。我一眼就認出，是那個收我西瓜的“小胡子”。“小胡子”上岸來，遞給我一支煙，故作很隨意的樣子，問到：“小西瓜還有吧?我要再進些。”我一看有門了，忙說：“你賺錢了吧。”他連忙說賺得不多，我說：“瓜是有，要一塊五一斤。”他說：“你不要搞了!”轉身就跳回船上了。我看出他這是欲擒故縱，就忍住不吭氣。果然他自己又折回來了：“算了算了，給你一塊三!”就這樣，我賣給他了。

后來才聽老鄉說，原來我的小西瓜銷路極好，“小胡子”一下子就賣完了，隨后到處打聽我。聽說我的瓜地在河邊，他就專門雇了一條船，天天在內河里轉悠。

又過了三天，他又來了。這次沒商量了，我一口咬定一塊五。其實即便是一塊五他也賺了，老鄉告訴我，他賣出去是兩塊五!最終，3畝大棚瓜我賺了3萬元!

掙了錢，心里就有了底。我把村里人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我一畝瓜掙了1萬元，“怎么樣，有錢的都搞一點吧?”

大家一聽，都有點動心。但也不敢多搞，你一畝，我一畝半的，報上來總共60多畝。我自己報了6畝。結果大家都掙了錢。我6畝掙了6萬，算下來兩年賺了9萬。這一來，村里人都一窩蜂地種西瓜。不懂技術的，我無償提供；沒錢的，我就幫他們向供銷社貸一點。

種西瓜就像女人帶孩子，小人慢慢長大，脾氣、性格大人也摸熟了、知道了。1994年，我的優質西瓜已經發展到幾千畝的規模。不僅長山村47戶人家種，箬橫鎮也有越來越多的農民加入進來，后來形成了8萬畝西瓜產業帶。這時候，黃巖路橋一帶的市場已經飽和了，如何打開銷路?我開始把目標鎖定到杭州、溫州、寧波等城市。

由我牽頭，將溫嶺當地十幾個西瓜大戶聯合了進來。打開每個城市的過程，與我一千斤西瓜拉到路橋果品市場的經歷一樣：最初人家看不起你，不認可你，你就先請他品嘗，再低價賣給他。這是投資，以后都可以賺回來。

一段時間以后，我們就賣到了三塊。在廣東，有人帶著槍來搶西瓜

浙江的冬天很冷，不適合反季種植，所以冬季市場上的西瓜都是從廣東、海南進的，價格還很貴。我心想，為什么我不能冬天去廣東種呢?這叫追著太陽種西瓜。

我把夢想告知村里的瓜農，大家都有顧慮，沒人支持等于白搭。我就經常東家跑西家轉的，盡力說服他們，最終有11個人報了名。

到了廣東，人生地不熟，十幾個農民扎堆走在街上，人們都用異樣的神情避開我們。怕花錢，我們餓了就啃兩口從家里帶的餅子，渴了就把嘴接在自來水龍頭上，旅館都太貴，我們只好跑到火車站大廳過夜。別人都當我們是逃難的，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我們是為了那個夢想，走到了一起。

跑了20多天，我們才通過揭陽市農業局聯系到了185畝荒地。我馬上回家叫增援，又有35個村民愿意跟隨我南下，我們幾十個人吃住在一起，一年下來，刨掉工資和日常開銷，每畝凈賺1100元。第二年我膽子大了，又跑到陸豐市承包了幾百畝。

2001年下半年，我承包的土地已經超過一萬畝，廣東、海南、福建，都有我的西瓜基地。在每一個基地，我們都是一起住、一起做、一起吃飯、一起分紅。2002年初，我組建了“溫嶺市箬橫西瓜合作社”，按股份合作制方式開展生產管理。

西瓜好吃，殊不知我們這些瓜農背后付出的艱辛。一年后，我們在海南三亞遭遇了一場“尼伯特”臺風，損失一千萬，成為有史以來損失最為慘重的一次。

西瓜全被打爛了。這么多年的積蓄啊，有的人三四十萬就這么沒了，我自己也損失了二三十萬。我問大家，有沒有信心重新來過?如果你們有信心，后面的事情我會負責的，許多大男人都是邊哭邊點著頭。

天災無法躲避，但我不會就這么認輸。我飛回溫嶺，向銀行貸款，讓廠家把薄膜、毛竹片火速運到海南，重起爐灶，重新種。到第二年五月，我們豐收了。一結賬，掙了八百萬，還虧兩百萬。

在這段時間里，我又同時在廣西談好了一塊地。三亞基地一結束，我又帶著全部人馬飛到廣西，開荒種地。這一季下來，掙了四百萬，算一算，凈賺了二百多萬。雖然兩年沒能回家，但不僅補救了損失，還賺了錢，值了。

我的西瓜滿天飛

一次，與一個同行聊天，得知他在瑞麗種西瓜，收益還挺可觀，我便從他那了解了更多的情況。瑞麗有個村莊一分為二，街這邊是中國，街那邊是緬甸。緬甸熱帶氣候，土地氨磷鉀都富有，一畝土地租金只要40多元，雇當地農民一天工作8小時也才六七元。相比之下，國內的土地承包費越來越貴，原先幾十塊錢一畝，現在漲到了幾千塊，人工費也越來越貴。

福至心靈，我決定去緬甸種瓜，并通過同行找到了緬甸當地的關系，弄了一百多畝地，小試牛刀。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叫互特省，有點像我們中國的計劃經濟年代，上面布置種什么，老百姓就種什么，也不管有沒有市場。緬甸人很溫和，很有禮貌，就是賺錢不積極。他們覺得錢夠了，就消失了。錢用光了，又出現了，讓人無奈。

現在我種瓜收瓜的時間排得滿滿的：每年12月上旬在溫嶺種，第二年5月收瓜；12月下旬去江西、上海種，第二年五六月采摘；八九月份再飛到廣東、海南種，春節可以上市；在廣東、海南播種后，又立即趕到緬甸種。每年西瓜都是冬季北運、夏季南運，全國市場上我的西瓜一年四季都不斷。

如今我們一共有17個基地，兩萬多畝地，總產值兩個億，七百多個股東，五千多個民工。我們和國外的農會不同，農會是發種籽給農民種，然后來收購，農會要賺錢。我們是股份分紅，共存共亡。所以瓜農人心都比較穩定，一個瓜農最普通的年收入是五六萬，氣候好的話，一年八到十萬不成問題。

兒女都說，做我這行太辛苦了，他們都在讀書，對將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沒想過要他們來繼承我去種西瓜，但我還是會繼續走下去，這條路我已經走通了，再遇到什么困難，我也不會害怕。

編輯 張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