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絕佳的掘金模式,卻又一度矛盾地充滿著誘惑與絕望。今年,EMC已經在中國推行了整整十年,十年間,無數的企業歷經命運的跌宕,無數的商人在這里嘗盡五味。新十年的開端,一個契機豁然而現。
EMC是Energy Management Company的簡稱,節能服務公司,致力于1970年起源于歐美等國家的一種節能新機制——合同能源管理。
節能服務公司與客戶簽訂節能服務外包合同,為客戶提供節能方案設計、設備購買及安裝,運行維護等全過程服務,并保證獲得合同規定的節能量。服務成功后,雙方分享節能收益。節能服務公司從節能效益中收回投資并獲取利潤。
城市漸漸退到車輪的后面,最后停在一座門庭森嚴的工廠的高墻下,吳鵬趴在車窗上吐著煙圈,“翻過這堵墻,里面全都是金條銀條。”看到記者迷惑的表情,吳鵬得意地笑了,“這是造幣廠。今年,我一定要把它拿下!”
吳鵬是一家節能管理服務公司的總裁。車輪重新滾動,吳鵬“拿下造幣廠”的計劃鋪了一路,“只要交給我,這家廠一年就節約近60萬元的能耗開支。我負責整個節能系統的設計、安裝、管理,一分錢都不要他們出,三年之內,造幣廠與我分享省下的能源費用,三年后,節能效益就由他們‘獨享’,連設備我都送給他們。”突然,吳鵬一腳剎車,手在空中一揮,“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買賣啊!”
天上掉餡餅的買賣
“35歲生日那天,我辭掉了職業經理人的工作,呼朋喚友張羅著過生日。35歲生日也操辦,沒人信的。我跟他們攤牌說,現在國家在推行EMC項目,什么是EMC?是節能外包。我幫你省電省煤省水省氣,省出來的錢我們分成。朋友們說,好主意。于是,愿意捧錢場的出錢,一些生意場上的朋友算是入了股;愿意捧人場的出力,幫忙物色一些可能成為我客戶的企業。那個生日宴會,最后在壯闊的財富藍圖下,變成了一場鬧哄哄的創業沙龍。”
——采訪的開頭,吳鵬自述了那個改變他人生軌跡的生日宴會。
20世紀的最后兩年,中國國民消費以爆炸式的速度拉升,接連升騰的暴富神話更孕育了無數蠢蠢欲動的心,商人們如獵人一般的眼睛在整個經濟森林中機敏地搜索。
1999年的一天,還是某企業職業經理人的吳鵬無意中在一份報紙的角落看到這樣一則新聞,中國正在提倡發展一種簡稱為EMC的項目。仔細讀了好幾遍這則干癟而充滿術語的報道,吳鵬猛然興奮起來,“就和把工程承包給包工頭一樣,包工頭自帶器械,先墊資金,最后工程完工,和項目方分成拿錢。只不過,這里承包的不是水泥建筑,而是能源。”耳邊“新聞聯播”里“可持續發展”一詞反復出現,吳鵬如同發現了打開阿里巴巴山洞的鑰匙。
手忙腳亂的吳鵬開始搜索一切關于EMC的信息。不查不知道,這個模式推進的背后,竟然屹立著“世界銀行”這條金融大鱷,與其比肩而立的,還有“全球環境基金”這座龐大的資金靠山。早在1998年,“全球環境基金”就在中國擲下2200萬美元,世界銀行也提供6300萬美元的貸款支持,于是北京、山東、遼寧三家節能管理服務公司,腳踩著這堆豐厚的金幣,在此后的五年中,為180多家企業實施了200多個節能項目,而三家企業也因此如吹脹的氣球般,使資產總額迅速超過3億元——憑借巨額贈款,這三家企業成為EMC項目一期在中國啟動的典型范例。
理論上,全球水荒、電荒、煤荒此起彼伏,做節能絕對是利國利己;實踐上,三家企業已經完成了商業探路,證明了這是條金光大道——周后,紅著雙眼興奮異常的吳鵬向公司遞交了辭呈。
那一瓢冷水
“很多年沒拍照了,相機從文件柜底層翻出來時滿是灰塵,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決定走。
我給自己留了影:臉上沾著幾滴泥漿,領帶像一根早已停擺的鐘擺,腳邊的夏花卻漫溢出像劇院帷幔般深紅的裙邊。路沿下,工廠屋頂的天溝里,躺著一些永遠不再著地的皮球,如我。”

——吳鵬翻到博客的一頁,良久未語。
五年前,吳鵬被疑為“騙子”和“神經病”,被從這家造幣廠趕了出來。一屁股坐在高墻下,沖地上啐了一口后,他用手機里最后幾元錢給朋友們一一打了電話:“哥們,對不住,你那錢得過幾年再還。到底過幾年,我也不知道,但肯定還。今晚來我家拿欠條。”——吳鵬那個借生日宴會為由頭的創業起點,在兩年后卻以“騙子”的罵名寂寥收尾。
“我一家家企業地跑,說得口干舌燥,對方還是不置一詞——沒聽說過,所以都不敢信我,有的甚至懷疑我是競爭對手派來的。”吳鵬扛著碩大的致富夢想,卻在現實的路上疲于奔命。
而同樣在這條路上風塵仆仆的,還有無數個同樣擔當中國“合同能源管理”推廣的商人們。
當時的中國經濟,早已褪去了初開改革之門時的青澀與稚嫩;當時的中國商人,也已經在接連的類似“德隆”的教訓中繃緊了警惕的神經,于是,這群擎著“EMC”大旗的商人,卻在集體的懷疑與驅趕中,一批批地沒落于滾滾塵煙中。而更多倔強的商人,卻幾乎用命運的代價,為“合同能源管理”今后在中國民間的推進,積累了豐富的教訓,吳鵬,就是其中一位。
終于,一家企業同意吳鵬為其做節電項目,“我欣喜若狂地聯系賣節電產品的公司。從企業電腦關機時間的設置,到大型設備的更換,事無巨細,親自督導。”然而,這個將作為吳鵬新事業的典型案例,最后卻以出乎他意料的方式不了了之。
“一年后,所有設備安裝完畢,誰知能耗節省結果卻讓我目瞪口呆——節能幾乎沒有產生任何效果,用電量與上一年持平。怎么回事?不可能!重新梳理了所有環節,還是不得其解。這家企業于是以這是騙局中止了合同,安裝的近十萬的節能設備無法拆除,不予退還。后來我才明白,這家企業過去一直偷電,所以我節能設備省下的電量與其過去的偷電量相抵消了。”
被現實“閃了一下腰”的吳鵬繼續四處奔波,“最后一個企業,在我裝好設備的第二年,竟然倒閉了,我都還沒來得及享受收益。”眼看最后一個銅板并沒有冒個泡,就這樣,吳鵬除了一個千瘡百孔的夢想,便一無所有。
之后,吳鵬就莫名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EMC革命
“愚笨的物種,死亡源自他殺;聰明的物種,死亡源自自殺。那我這次事業的覆亡,是源自自殺還是他殺?”
——這是一個困擾吳鵬很久的問題。
“其實我‘驢行’去了,甘肅,內蒙,新疆,西藏,最后到云南。想想好笑,激情奮斗了小半生,竟然混成了一只徒步行走的‘驢’。”吳鵬撣撣煙灰,沉默了一支煙的功夫,繼續說下去。
“一直到云南,我看看地圖,再走下去,就該走成個句號了。我就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要重啟我的事業,雖然一時還找不到方向。就在云南,我結識了一位外國朋友,在告別我的‘驢行’生涯時,我第一次跟別人講我的35歲生日,和那不久前夭折的事業。那家伙要了我的郵箱,拍著我的肩膀說了句,他信我。”吳鵬突然笑了,“滿中國沒人信我,一個外國人卻說他信我。”
吳鵬回到城市,漫無目的地尋找著事業的“重啟鍵”。而窗外的世界,卻在進行著一場風起云涌的“EMC革命”。
2003年夏季,南方19個省市拉閘限電,缺電陰影籠罩大半個中國。而這場大面積夏季“電荒”前腳才走,全國性的冬季“電荒”后腳就隨即而至。那一年蠟燭和應急燈的火爆生意,成為一道讓人啼笑皆非的經濟風景。
就在這一年,北京一間掛著“中國節能促進項目辦公室”的房間里一片空寂。而在不久前,這里還是一派忙碌。原來,EMC項目一期的三家企業憑借巨額贈款運營成功,順理成章,裹挾2600萬美元的第二期將很快啟動,于是,一大批民間節能服務企業蜂擁而至——誰啃到蛋糕,誰就能成為“第四家”。然而,隨著一場接一場的培訓會召開,之前上百家企業只剩下30余家,而能夠提供出像樣的申報材料的僅15家,被初步接受材料的僅7家,最后通過審批的只有3家。
這邊能源緊張如箭在弦,而另一邊,節能服務企業卻興趣寡淡。為什么節能服務企業卻在短時間內集體大踏步向后撤?
原來,眼看第一期示范和宣傳順利,世界銀行突然決定改變策略,改對所扶持企業直接贈款,為將贈款的絕大部分成立商業貸款的專項擔保資金,以吸引更多的企業成為EMC。
殊不知此時的民間節能服務公司,已經身心俱疲,無數人不過是抱著分得贈款的投機心理“赴會”,而當看到不能直接獲取贈款,失去“資金稻草”的他們索性退出了EMC的行列。
所以,只有那些運營不錯、財力雄厚的企業才能贏得“全球環境基金”的信任,通過層層審核,最后得到世界銀行的貸款。而剩下的未撤退的中小企業,只能倔強地削尖了腦袋,開始自我融資的征程。
就在這時,吳鵬的郵箱里收到了一封特殊的郵件。重啟
“馬云在網絡蕭條時期曾經說過,在別人趴下的時候,我只要跪著就行,這樣在行業出現轉機時,我就會比別人站起來得快。”
——吳鵬依舊感謝曾經的失敗,那讓他能很好地“跪著”。
“現在造幣廠從軋機工序,到熔鑄、退火,需消耗大量的電力和柴油,年耗能折合標準煤約2萬噸以上……”吳鵬侃侃而談,儼然一位節能專家,造幣廠負責人不時點頭,雖然最后并沒有明確答復,但吳鵬說,即使依舊被拒絕,他也不會遺憾,“因為他們已經相信了我,和EMC。”
其實,在那封郵件后,吳鵬就和那位外國朋友再次聚首,不久,一筆不菲的資金,使他重新推開了EMC的大門。
“起初,我絕不愿意再做EMC。我說,要做,也要推遲10年——做EMC是個好項目,但現在的中國,還不能接受和消化這個‘餡餅’。”但吳鵬的說法卻遭到外國朋友的強烈反對。
原來,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隨著世界能源危機的日益尖銳,節能服務公司就已經在歐美國家興起。當時能源成本成倍增長,企業利潤空間被大大壓縮,迫使企業尋求節能以減少成本。節能需求的出現,促使大批節能技術開發商和節能設備開發商迅速出現,并向用能企業展開猛烈的推銷攻勢。面對紛雜的廣告和上門推銷,用能企業對自身的節能潛力心中沒數,對眾多節能技術的真實性和適用性也無從把握。更重要的是,企業的流動資金全部用于行業發展,突然遭遇能源危機,節能改造資金亦無法落實。就這樣,專業化的節能服務公司順勢而生——而這一切,有如天機般符合于今天的中國。
“外國朋友說,我應該感謝出生在這個時代。我轉念一想,也許真該是這樣。”
現在的中國,能耗總量僅排在美國之后,居世界第二位。但美國每年有高達10億美元的業務量,是節能服務產業的發源地和最發達的國家,而中國的能源利用率卻低于國際平均水平2 5倍——這一切,讓吳鵬再次將命運的砝碼重重地壓在了EMC上。
決心重新開始的吳鵬在記事本的扉頁上寫了這樣一句,“人們會為結果付酬,為過程鼓掌。”
那些鴻溝
有結果未必是成功,但是沒有結果一定是失敗。
——一位節能服務商的自勉
一項由節能服務公司負責的道路亮化工程,在北京近郊的一條街道上“悄然”推進。“這個項目的背后,有強大的節能和法律專家團隊在提供智力支持。”
雖然有“強大的專家團隊”支持,但這個項目從開始實施就始終讓人憂心:作為一個由節能服務公司負責的EMC項目,它面臨著一個“致命”的尷尬——這個項目的效益主要來自節約出來的電費,而我國財政實行收支兩條線,按照現行政策,節約出來的電費并不能順利地實行返還。
“因為是國家財政的錢,節余下來也不能由省廳處置。”作為政府機關,每年對水電等都有固定預算。如果能耗開支今年降低很多,那么下一個財政年度該項撥款就可能被減少,屆時地方政府用什么支付給節能服務商呢?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得通過主管財政和主管交通的兩位市長同意。一個節能服務公司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所以吳鵬對政府節能并不熱衷,風從窗口灌進來,拉了拉領口,他說,他需要跨越的鴻溝太多。
融資是節能服務商們的“緊箍咒”。“做EMC項目,都需要節能服務公司墊付資金采購和安裝節能設備,而如果項目多,墊付的資金量就會很大,中小企業根本無法承受。而國內商業銀行在節能融資市場幾乎是一片空白,因為商業銀行最關注的是商業貸款的安全性,但EMC常常無力向銀行提供信用擔保和足額的抵押。”
一個矛盾頓時顯現,面前是金光燦燦的礦藏,但節能服務商們卻無力舉起钁頭。
另外,由于中國絕大多數的節能服務公司是節能設備供應商,稅務部門便將其看作是一般的節能設備銷售商,這樣,節能服務公司的服務費便被視同一般節能設備銷售額,納入增值稅的范疇。我國服務費的適用稅率為6%,而增值稅稅率高達17%。
吳鵬的嗓門突然提高:“本來節能服務公司出資做項目已承擔了風險,還要將其賺取的服務費按照高額的增值稅率去交稅,并且要為尚未得到的收入提前支付所得稅,這是雪上加霜。”
雖然心懷憤懣,但更多只能無奈。現在,吳鵬已經戒掉了喝了多年的咖啡,開始慢慢地品茶,他笑著說:“我已經夠受刺激的了,不能再喝咖啡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吳鵬剛把一家公司送上法庭。
其實節能服務商們面對的,往往是一些需要通過節能改造降低成本的經濟效益較差的企業,但這卻給節能服務公司分享節能效益帶來很大的風險。“討要回款是最頭疼的問題,經常耗費了大量精力,最后不得已只能對簿公堂。”
撥開眼前炫目的前景光芒,許多無法預料的鴻溝正橫亙在前進的道路上,無數如吳鵬般的中國節能服務商們,在擔當中國EMC推廣的使命同時,更以開拓者的姿態,承負著較普通生意人更多的風險與坎坷,而這一切,將成為開啟EMC新十年的中國版“非典型性教案”。
迎接夏季
2008年的春天即將過去,窗外的陽光開始變得燦爛。這是EMC在中國迎送的第十個春天,曾經的激情與陣痛如同種子般種進這片土地,正在為整個行業孕育生機盎然的綠芽。
換上短袖的吳鵬特地去了趟全城最大的美發中心,將那頭“都快長出藝術氣息”的頭發剪短后,變得容光煥發,“重啟EMC時,我覺得方向是正確的,道路是遙遠的,現在,目標已經近在眼前了。”吳鵬有些摩拳擦掌。
讓吳鵬激動的是,國家“十一五”計劃綱要提出,到2010年,國內生產總值能源消耗比“十五”末期降低20%,并被列為約束性指標。這就意味著中國每年節能市場的規模將遠遠大于1000億元——百轉千回的中國節能服務商們終于穿過了長長的隧道,行至豁然開朗的出口,中國的EMC已經迎來行業的春天。
國門內,高耗能的國企已經學會自己投資進行節能改造,這改變了節能服務商長期以民營為主的特征,壯大了節能服務產業的整體實力。
國門口,西門子、日立、施耐德等大型跨國公司也紛紛進入我國節能服務市場,給我國節能服務產業輸入了新的理念、新的技術和新的投資,增加了我國節能服務公司與國際大公司之間合作共贏的機會。提高整個產業的總體水平。
更多的節能設備制造商也踴躍加入節能服務行業。這些公司都具有很強的專項技術實力,他們的加入提升了節能服務商的整體技術能力。
即將到來的,與機遇并存的這個夏天,注定將是一派熱鬧……
編輯 白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