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緊箍咒

每個人的腦袋上，都扎著一個緊箍咒。思想松懈一下，戰斗力弱一點，它就跳出來跟你的生活搗亂了。

一

在木手工家居用品有限公司對面的咖啡館坐了許久，寧遠看看手機。差十分鐘到約定時間，結賬，她跟木手工的老板韓靜約在下午四點見。心理書上說，這是人一天中思想最放松的時候，比較容易繳械投降。“特別是對我這樣有備而來的人”，寧遠笑笑，鼓勵自己。

其實，韓靜答應會見，已經出人意料。她是大公司的大老板，雖然公司的名稱看上去平常，但是連續三年蟬聯全市第一納稅大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何況之前并沒有要接受加盟的跡象，像寧遠閨中密友說的，人家一個超級大公司接受你這么一個小螞蟻樣的加盟商，何必呢，還不夠麻煩的。只是，韓靜竟然接受了這么個麻煩，并且邀請寧遠來講講為什么要加盟，一點猶豫沒有。

邁進總裁辦公室，寧遠朝坐在總裁位子上的女子。微笑頷首，并準確地在她抬頭回神時，沉穩地道了聲：韓總，你好!緊張是有的，手心里攥著汗呢。但是怎么可以叫她看出來?煮熟的鴨子都會飛，何況接受加盟僅僅是口頭約定?坐在沙發上等著，她這么快就把手上的事情撂給特助了，一杯茶還沒有涼，寧遠的心跳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呢。這些都不妨的，怎么說昔日寧遠也是遠近聞名一頂一的優秀記者，慌而不亂的功夫還是有的。

“寧記者怎么想到來做家居用品的加盟呢?”微笑著走過來，韓總裁鵝黃的衫子招搖著。這是寧遠向往的女人的樣子，沉靜溫婉，不動聲色，眼睛里卻藏著火山。

“因為喜歡。做記者做累了。木手工值得做一做，不是么?”寧遠眨巴眨巴大眼睛，把問題推回去。

“你什么經驗都沒有，甚至連資金都不多呢。”語氣溫柔極了，殺氣掩得干干凈凈。

“如果韓總放話出去，要找有經驗有資金的加盟商，恐怕來排隊的到后天都見不完。”寧遠也不是等閑女子。

然后呢，然后韓總裁就呵呵地笑了，弄得寧遠莫名其妙。合同也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簽了。

接下來的日子可以用熱火朝天四個字形容，兩個月的裝修、早期宣傳和經營戰略研究，寧遠把自己二十多年積累的經驗、智慧和人脈都用上了。未婚夫石進忙得瘦了一圈。胖胖的寧大媽，也湊熱鬧，拿著茶水跟在后頭念叨：“小遠小進，你倆也歇歇吧，看這滿頭的汗。”寧遠總嫌她媽嘮叨、幫倒忙，動不動瞪眼睛，虧得石進及時插進來講笑話來緩解。

忙忙碌碌，一年過去，雖然盈利微薄，貨流量不大，生意總算上路。再加上大碩士石帥哥肯屈尊，在沒有課的時候充當營業員，吸引來不少喜歡溫馨家居用品的小妹妹。小店看上去也是人氣旺盛。熱鬧非凡。

只是，這樣的蠅頭小利、這樣少的貨流量，對韓靜的跨國大公司有什么用處呢?太容易的事情背后，總讓人懷疑另有隱情。

二

我不知道，這樣的偷窺還要持續多久。看著她忙前忙后，沒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羨慕那個追著她要幫她擦把汗的肥胖中年女人啊。

從上次小遠來公司，要求做加盟，我就再也不能滿足僅僅是看那幾張舊照片了。活生生的士兒坐在面前，我卻不能疼不能幫，甚至連一個關懷的眼神都不敢透露。我欠她太多，如果她因為我這樣一個不光彩的母親的存在而受到傷害，我就更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了。看著這個活潑可愛的女孩，甚至都不怎么恨當年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了。是啊，拜他所賜，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

韓靜在對面的咖啡館里看著寧遠忙碌，胡思亂想著。咖啡放冷了，一口也沒動。

那個男子就是石進了吧，小遠的眼光真不錯。看得出：善良、手腳利索、大方也有頭腦，是個潛力股。昨天，徐特助匯報了這小子的身家底細，書香門第，家里沒有什么錢。這一點。做母親的應該幫她一把了。今年七月石進就畢業了吧。

韓靜想著，掏出手機：“喂，徐助理，今年公司的招聘安排應屆畢業生專場，準入條件一一就按石進的條件開。還有，專門到他們學校去擺一場。”

寧大媽停下來歇歇的時候，會往對面的咖啡館里瞥一眼。深色的玻璃看不清人，里面的目光卻總能覺察。看了一天。她不累?這么大的公司丟下不管，呵，她倒放得下心。這些年那些不留名的匯款和包襄，都查不出來自哪里，她也真費了不少心思。只是，誰又能真的笨到查不出她也來了這座城市呢?這么大的公司，這么出名的人，再低調也總有曝光的時候。不忍戳穿罷了，總歸都是做媽的，她能忍這么多年不說，已經算是有良心了。過兩天就是小遠27歲生日，要公布小遠和小進的婚期，也許真的到了說出一切的時候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只有韓靜能給得起，以后優越的生活，也只有韓靜能給得起。女人是花。要在物質和情感的雙重呵護里才能生長得好，不能讓小遠和自己一樣，早早的，就枯了謝了。

上下看看自己，寧大媽，左鄰右舍叫得沒有錯啊。卷心菜頭發，白白胖胖的身子罩著肥肥的汗衫，早早辦了內退。夏天永遠抓著扇子，跟一群老太太去跳不倫不類的太極舞。一笑，一臉的褶子跟菊花沒有差別。寧大媽，和韓大美女總裁，曾經親密的手帕交，一般的年紀，一般的貌美如花過啊。時間果然是最無情的。

三

“你說她是我親媽，行，我理解，反正我老早就知道，你和我爸的血型配不出我這樣的來。可是，你讓我住她那里去?媽你也太過分了吧，咱住的房子是我買的呀，你不能把我趕走!一個人住三室一廳你不嫌空啊!”

寧遠嚎叫著，還是被寧大媽一腳踢了出來。寧大媽做事干凈利落是遠近聞名的。身上的錢被搜了個一干二凈，旅館是去不了；石進住寢室不能去禍害他：店里沒裝空調晚上沒法睡。閨密們那里?寧大媽早打電話吩咐過絕不許半夜開門……“天要亡我啊”，寧遠長嘆一聲，把行李扔給站在門口的徐特助，打開車門坐進去。

韓靜等在別墅門口，汗早就濕了薄衫，熱，也緊張。車緩緩停在她面前，下來垂頭喪氣的寧遠：“好了，你們贏了，果真是手帕交，都是一等一的自強自立自我自私!”一句話把韓靜的千言萬語都堵了回去，說什么，能說什么，怎么說?再伶俐的人，也被一番兒女柔腸給弄亂了。有女如此，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連著三天，寧遠沒有出門，纏著韓靜，跟做采訪似的，把前塵舊事問了個一清二楚。橋段很瓊瑤：情同姐妹的手帕交因為愛上同一個男子而反目，男子最終愛著敢做敢為的那個，娶了門當戶對的另外一個。于是，敢做敢為的懷孕出逃，生下孩子丟在了醫院，醫院尋著她留下的聯系方式找到了已經結婚的男子。

“真是精彩迭出啊，韓總裁，我可以給您寫本傳記了，您打算給多少稿費?”寧遠歪著頭，問還陷在前塵往事哀愁中的女人。

“把公司給你怎么樣?敢不敢接?”韓靜低頭，喝了一口寧遠泡的水果茶，酸得皺了皺眉頭。

“哈。你以為我會害怕么?”

“不害怕就進來試試，從總裁助理做起不會嫌累吧。”

“韓總裁，這你就小瞧做過記者的人了吧。還會有哪個職業更累呢?”

“那好，一言為定。”兩人擊掌，然后韓靜終于得以出門辦事。留下寧遠窩在沙發上，抱著靠枕，發呆。人生真像一場接一場的奇遇啊，轉轉腳步，就走到了另一個天地。

看上去，好像個貪財的小女子啊，看到親媽有錢了，巴巴地粘著。想起昨天閨密調笑自己的話，寧遠笑了。粘上了。有什么辦法呢?血濃于水啊，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至于看著她快60歲的人了，還天天濃妝艷抹，假裝風姿綽約，忙得腳不沾地眼圈發黑吧。既然自己也喜歡這個行業，那還有什么理由不來幫她呢?再精明利落冷靜的，再精力旺盛戰斗力強悍的，也抵不過歲月的無情。她夜夜的焦躁失眠，精明如寧遠，兩天就看出來了。

四

石進低著頭，不敢看寧遠的眼睛。寧遠抱著手，等他抬起頭來。尷尬的氣氛蔓延，像是氧氣慢慢被抽離。

“請問，二位要點什么?”繁忙的服務員終于顧及到了角落里的男女，恰如其分地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呃……番茄牛尾湯和鮮果蝦球”，腦子空白的男子竟然還是順口點出了女方最喜歡的菜肴。“一份米飯”，女子利落地補充道。

“只有這些么?”服務員顯然不是很滿，意。

“就這些、我一個人吃!”寧遠兇巴巴的。

“我……”，石進還想說些什么，服務員已經知趣地走開了。當炮灰可不是好玩的。

“交代一下吧，新版‘李甲’!”寧遠不緊不慢地吃著，順便命令對面不由自主咽口水的男子。

“她追我好久了。你知道的。她爸爸找到我，說可以幫我安排一個很好的工作。”

“然后你就為一個工作屈服了?”

“你知道我家的情況，你也幫不了我，而且她又哭……”

“哈，哭!哭誰不會……”一滴水在牛尾湯里悄悄地蕩開，女子使勁地眨巴眼睛，不讓第二滴掉出來。對面低著頭的男子，看不到。

“好了，那就這樣吧，你婆婆媽媽的我也受夠了!我先走了。有事求我打電話吧，這是我的新名片，我現在可以幫你了!”一張嶄新燙金的名片推到石進眼前，寧遠抽身快步離去。

一周后，木手工韓總裁認女的消息登上各大報紙。有人說，寧遠是彰顯“公主”身份，有意出風頭。只有寧大媽，懷抱著哭得抬不起頭的女兒，“兒啊嬌啊”的拍著哄著，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唉，讓他知道他放棄了什么有什么用呢?小進這孩子啊，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發生了什么，韓靜當然也知道。看來，石進學校的專場招聘會沒有辦的必要了。只是，她也明白，現在不是自己出現的時候。乖乖寶寶地抱大寧遠的，不是自己。有一種洗尿布打屁股的娘親情分，是補不出來的。再怎么用心都補不出來。干脆，就這樣和寧遠沒大沒小，姐姐妹妹似的混下去吧。斗智斗勇說不定還更增進感情呢!

蕓蕓眾生的每一個日子，看著多普通多平淡啊。可是仔細看看，每個人的腦袋上，都扎著一個緊箍咒。思想松懈一下，戰斗力弱一點，它就跳出來跟你的生活搗亂了。

寧遠看到媽媽在黃昏里靜坐，不去跳太極舞的時候，就知道她是想爸爸了。爸爸的愛情就是媽媽的緊箍咒。爸爸愛韓靜還是愛寧太太，是可以研究一輩子的謎。他們兩個人中，始終是母親愛父親更多。

韓總裁夜里失眠的時候。就是又為公司的大小事務操心了，她把公司從小做大，親歷親為慣了，總是放不下。這是她心中最大的緊箍咒了。排第二位的，應該是女兒寧遠。遠不得近不得，親不得疏不得，想要補出自然順暢的母女感情來。路還遙遠。

可惡的石進呢?前途就是他的緊箍咒了，書香門第出來的乖孩子，前途總是第一位的。所謂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因為有了十斗，所以他的背叛可以理解。可是等他有了十斗的時候，會不會又想要二十斗呢?

自己呢?寧遠想啊想，總想不出來。人對自己都是寵愛又迷惑，緊箍咒都勒得生疼了，還是很難察覺出來。媽媽說，該改改強硬不低頭、要面子不要感情的脾氣了，傷人又傷己。韓總裁也這么說。那么，這個或許就是寧遠的緊箍咒了吧。

一月之內，遇見這么多緊箍咒魔。真也是人生一場奇遇。

編 輯 李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