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章的戰爭

老實的人不會干事，能干事的人不讓人放心。找個好幫手代自己主持公司的改革，自己早點退休，怎么就那么難呢?

一

在行業小圈子里，什么消息都傳得快，連誰家的什么總監哪個經理到職離職都不是秘密。孫成剛知道，自己這個董事長和手下總經理的恩恩怨怨早成了大家的談資。他懶得多想，這商場上，一怕不夠狠，二怕不夠快，灰溜溜走人的又不是我。

天成集團是一家專門做電子元件的企業，年銷售額早就上億。老板孫成剛在無數次市內外優秀企業家座談會上說：“天成就是我孫成剛一手一腳帶大的孩子，是我孫成剛的命!”

過了將近二十年順風順水的日子，孫成剛突然發現，不少曾經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后的企業正在迅速趕上，尤其是業內第二的盈達，那銷售額一年一個臺階地在向上飆升，天成卻從一年前開始在原地徘徊。天成和盈達競爭歸競爭，也有合作的項目，開個行業座談會也是常打照面，所以孫成剛不久就知道了，盈達動了大手術，引進了新的管理體制，一改過去人浮于事等弊端。

孫成剛也不舍糊，引進了一個又一個行業精英。為什么是“一個又一個”呢?因為人家呆不了多久就辭職了——平地起高樓，內部制度化，認規定不認人情，在相當于零的基礎上為天成打造專業銷售團隊，鋪設銷售渠道，總會被以孫成剛的小舅子陸偉為首的銷售部門消極抵制，被孫成剛的鐵哥們陳瑞負責的財務部門卡得死緊。工作怎么開展?在家族企業里搞改革，真是自尋死路。

孫成剛一直不覺得天成是家族企業。公司里就一個小舅子跑跑銷售，一個老朋友管管財務，大權還在自己手中，一切行動都是以自己的命令為依據嘛，哪有電視里面那些老板的兒子女兒三親六戚搶得不可開交的事情發生?這哪算家族企業了?

一個又一個離職的“精英”好歹引起了孫成剛的警覺。孫成剛并不糊涂，他也感到公司越來越大，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從前孫成剛叫得出每位員工的名字，現在。有的員工連老板是誰都不知道。有次孫成剛沒帶隨從走進公司，前臺新來的小妹妹還問他找哪位呢!

那年夏天，讀大學的侄女來天成實習當秘書。女孩打電話到盈達確認下午會面的時間，對方開玩笑：“喲，天成也學會提前確認行程了啊!”孫成剛聽說，心里哼了一聲。狗眼看人低啊!那好，這次我真下定決心，斬草除根，公司制度化，把經營權和所有權徹底分開!把自己也關到門外去。

就這樣姚偉來到了天成公司。在前期溝通的時候，姚偉比較冷靜，孫成剛倒是挺激動，當姚偉提到在家族企業做事會有很多難以想象的困難時，孫成剛表態：你放心，你來了，我給你讓位。除了年頭看看發展規劃，年尾數數錢，需要我簽字的地方簽個字，我什么都不問，跟老婆南山種花去。公司一切交給你，該打招呼的人我也打了，擋道的、該走的，自然都得走。

選定了良辰吉日，孫成剛宣布辭去天成總經理的職務，只擔任董事長，同時，當著全體干部的面，把公司公章交給了姚偉，以示鄭重。

二

辭去總經理職務后的第一天，孫成剛還是起了個太早，吃了早飯，下車間看看，就相當于晨練。這是孫成剛十幾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車間主任一見他就迎上來：“董事長您真是不辭辛勞啊……”這話聽，了十幾年了，但今天聽著，有說不出的別扭。

孫成剛訕訕地回到了家，拿起報紙，覺得哪條新聞都沒意思，開電視，看到什么電視劇都沒邏輯。老伴看他一臉毛躁的樣子，笑道：“這才第一天呢，不習慣啊?該不會這么快就得了什么退休綜合癥吧?”

孫成剛一臉無奈。熬到晚上終于躺上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一天沒到廠里，沒進辦公室，沒人敲門向他報告，沒有扯皮要他作主，沒能摩挲摩挲公司的公章……心慌啊，搜腸刮肚的難受。

老伴又出主意：“要不讓陸偉來跟你聊聊公司的事兒?免得你天天窮擔心。”一提這名字。孫成剛一陣無名火噌地就燒起來了：“叫他來做什么?你還叫得動這大忙人?以前呢，是見天的來，我見他的次數比兒子還多!現在呢。都不見影兒，真是人走茶涼!”

忍了幾個星期，孫成剛最終沒忍住，還是去了辦公室。姚偉出差了。孫成剛坐在大班椅上，發現自己能干的事兒還是看報紙喝茶。

把秘書叫進來——以前那位能干的秘書已經成了總經理的左膀右臂，這位新人，純屬是來守董事長辦公室大門的。想了想，還是問她最近集團有什么大動作沒有。

秘書似乎準備已久，將近期的人事變動、集團業績一一報來：姚偉成立了戰略發展部，引進了好幾個銷售人才，為銷售部門出謀劃策，并親自帶隊出動，積極拓展集團在西北和華北的市場。一個多月來效果不錯……

孫成剛挺高興，自己的眼光很好嘛，姚偉能親自去一線拓展業務，倒是跟當年自己親自帶隊搞研發有一拼，這樣踏實的作風，確實難得。

孫成剛心里舒服了。又讓秘書叫陸偉到辦公室來。陸偉進門第一句話就是：“你可來了!”孫成剛心想，還等你親自登門?

陸偉愣了一下，“姐夫，不，董事長，不是我不想到你那兒去，實在是最近忙得要死啊。我們的姚大經理，三天兩頭就發什么營銷手冊啊，渠道營銷的東西下來學習，讓人下來講課，還要考試、自講，你說我除了跑業務，學習，還有時間去哪兒啊?”

孫成剛一聽，就知道陸偉有抵觸情緒，他竟然有點莫名的高興和奇怪的優越感——這年輕人，還是嫩了點兒啊。

“胡說八道。當年我們是靠什么做業務的?都靠關系?讓你學習是好事。還找這么多理由。我告訴你，現在公司的首要大事就是改革，任何與改革相悖的人和事，都只有離開。”孫成剛表明自己的態度。

陸偉仍在那兒嘟嘟囔囔。過了一會兒問道：“董事長，我們部門要擴編的事兒，上個月你已經批準了，現在又不動了。你看是不是……”

孫成剛想，這事兒早就決定了，也不違背姚偉現在的大方向，點頭道：“你把報告拿來，我簽字就是了。”

孫成剛半瞇著眼看著小舅子樂呵呵地出去了，還得靠我才能鎮得住這幫人啊!在簽字的時候。孫成剛更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三

孫成剛正愁寂寞的時候，西北片區的總經理來告“御狀”了。

姚偉去了西北坐地指揮。算是全面監管了業務，從往來賬目歷史數據看起，然后要當地業務員帶集團下去的人熟悉情況，走訪客戶。“這是不放心我，來查賬了是吧?下一步是準備干嘛啊?攆我走?”

這位片區經理從二十年前進入天成，背著產品當拓荒牛，孫成剛都得叫聲“老哥”。“怎么可能呢?天成不干這種卸磨殺驢的蠢事。你放心吧，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剛來，不是很了解情況，也想趕快做出成績讓董事會滿意嘛。”孫成剛忙勸解。

“他可是天天開會講，要改變思路，把天成的產品打造成高品質高技術含量高價格的高端品牌，這跟咱們之前的想法可是背道而馳啊。還搞什么績效考核，我手下都炸窩了!”片區經理和孫成剛以前就通過氣，采用降價的辦法，用價格戰收復失地，這樣，跟在后面的企業必須隨之降價，業內的小企業只有退出或者被并購。

孫成剛趕緊安撫老戰友。畢竟這也是一面之詞，他轉過頭來就給姚偉打電話。

姚偉的解釋也很合理，老產品可以降價，博市場歡心，新產品，要提高價格，這樣，不但集團效益不受損失，也能提高自己的品牌合金量。而且今后，天成要走的就是高端路線，以便在一片混戰中脫穎而出，繼續保持行業領先地位。

孫成剛心里也明白，降價不降價是引子，真正讓那位大哥冒火的是小姚把績效考核落了實，影響了他的利益。孫成剛還是選擇支持姚偉。

沒想到從那天開始，他的手機、家里的電話就沒斷過，各地片區經理都來倒苦水，大喊吃不消。

孫成剛有點慌了，他打電話給姚偉，治大國如烹小鮮，第一刀還是別開狠了。姚偉話說得很客氣，態度很堅決：第一步最關鍵，要是現在不堅持，后面的改革就根本沒法進行。這次，他是要唱黑臉唱到底。

他能唱黑臉，孫成剛卻沒法揮淚斬馬謖。這邊小舅子陸偉怒沖沖地跑來說，擴編的事兒姐夫你都簽字了，咋還不給辦下來。

一問之下，是這樣的：孫董簽字后還得蓋章。這公章保管在秘書室。在程序上是必須得總經理簽字。或者是董事會決議，才能加蓋公章，否則按照集團規定，即便蓋了章，還是無效的。

孫成剛只覺得血一下子涌上臉：“老子還沒死呢，說話就不算數了!”

陸偉對姚偉積怨已久。立刻帶著一幫老員工上請愿書，要孫成剛回來掌權。孫成剛一方面擔心，一方面居然覺得刺激，似乎回到了當年開疆拓土的急風暴雨中。他頗為激動地說：“各位放心。你們在天成多年，天成是不會虧待你們的，工作照做，改革會繼續，但會根據情況做出適當變化。”

底下的員工是很會看領導臉色，見最高領導——董事長發話了，你空降的總經理沒了董事長的支持，還有誰理你?后來的條條款款誰還會認真當一回事?

四

孫成剛仍然不去辦公室，但是他的家，卻變成了第二個辦公室。

陸偉和一幫下屬時常來匯報工作。因為有了這一龐大的信息源，孫成剛可以時常電話指揮，發布一些董事長的命令。漸漸地，姚偉對這種方式也不再抵觸。

一天陸偉帶來一個消息，姚偉跟不少董事會成員來往頻繁。孫成剛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孫成剛查看公司的報袁。業績有些小小的波動，但還算是小有上升。他也沒指望一年兩年的，姚偉把公司弄進世界500強。話說回來，公司就算成了500強，但是不姓“孫”，有什么用呢!孩子還是自己的好啊。就像孫成剛一向愛對員工說的，你能力差點沒有關系，學習嘛，進步嘛，但是一定要對企業忠誠。

孫成剛現在想起“忠誠”就心酸。姚偉來的時候，自己是怎么掏心掏肺地，怎么一次次壓下對他不服的人的，親戚朋友老部下能得罪的都替他得罪光了，而這姚偉又是怎么回報自己的?

大概是有了部分董事會成員的撐腰，姚偉對孫成剛的電話遙控開始陽奉陰違。更可惡的是，姓姚的把他自己的精英團隊逐漸化整為零，變成總公司各個部門的副手，甚至直接空降成為一把手。

但是限于公司規章制度，孫成剛沒法明著阻止這一進程!公司的人事任免權就在總經理手上，那公章一蓋，誰都得認賬。公章啊公章。保住公司得從保住公章開始!

孫成剛提出由自己掌握公章，也有試探的意思——你小子知趣呢，咱們就順著這個臺階下了。姚偉搬出公司制度，拒絕了，還怕手下員工屈服于孫成剛的“淫威”，把公章轉到自己手中保管——當然也沒有明著不合作。反正就是公章進了姚偉的辦公室就沒有出來過。

孫成剛早有準備，立刻在報紙上登出了一則“遺失聲明”，稱公司的公章遺失，特聲明公章作廢。第二天，在同樣的位置又刊登了一則“新章啟用”的聲明。

有人擔心姚偉去告，孫成剛胸有成竹地說，這是我公司內部的事情，警方無權干涉。他還要折騰，我才要去告呢。他咨詢過法律顧問，必要時可以向法院提出總經理不是公司“掌印者”，應將相關文件及公章歸還公司法人代表的要求。

五

姚偉終于黯然退場，他傳說中的后臺也沒有跳出來給他撐腰。孫成剛再次回到了他的辦公室。

“為了開辟西南市場，業務部希望再次擴編。人事部建議切實實行績效考核辦法……”孫成剛摩挲著那枚小小的公章，決定著蓋還是不蓋。但是年紀不饒人，文件看久了，難免頭暈脖子酸。在這個時候，孫成剛就會想，老實的人不會干事，能干事的人不讓人放心。找個好幫手代自己主持公司的改革，自己早點退休，怎么就那么難呢?

編 輯 唐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