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根據舊《公司法》規定，知識產權作為公司股權不得超過20％；而2006年1月實施的新《公司法》則在第二十七條寫道：全體股東的貨幣出資金額不得低于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本的30％，也就意味著知識產權可以占到整個公司產權的70％，達到絕對控股的地位。

這樣的轉變，表明了我國對知識產權和知識分子最大程度上的尊重和維護。然而，這也為另外一些入畫出了一塊灰色的利益之餅，他們手拿一些值錢或不值錢的發明專利吸引不懂技術、不懂專利法的老板投資。通過對知識產權估價，他們往往占據公司控股地位。合作愉快則罷，合作不愉快隨時可以將出資人踢出局。他們之中，有的是主觀欺騙，有的卻是不遵守游戲規則，違背誠信諾言。無論初衷如何，受傷的都是付錢的投資人。

第二個江南春

2008年1月的一天，甘肅省會蘭州污染指數高達419，成了入冬以來污染最嚴重的一天。傍晚時分，整個蘭州城幾乎完全消失在煙海中。街上行人大都戴著口罩，空氣中明顯帶有刺鼻的煤煙味。

此時的趙運恒正駕車行駛在去酒店的路上，糟糕的天氣似乎并沒影響他的好心情：剛研制生產出的多媒體導購車才運到蘭州，就有好幾家超市表現出了濃厚興趣。一想到巨大的利潤將如同雪球般滾來，老趙不由得偷笑出聲。

進了酒店包房，趙運恒習慣性地將上位給童老師留出，囑咐服務員稍后上菜。他稱自己的合作伙伴、紅圖公司的另一位股東童永生為老師。他甚至把這位只比自己年長一歲的大學廣告學教授當成偶像來崇拜。

3年前和童永生在北京的那次促膝長談，趙運恒回想起來仍舊興奮。

“老弟，想不想當第二個江南春?”童永生攪動著手里的咖啡，漫不經心而又輕而易舉就吊起了趙運恒的胃口。

“童老師，有何高見?”趙運恒多年經營調味品生意，因為做廣告認識了童永生，對方的廣告創意天賦令他十分佩服，特別是自從他的一種產品經童改名后銷量大增，他就對童愈加頂禮膜拜起來，后者的話無疑字字珠璣。

童不愧為一位才思敏捷的廣告策劃大師，很快給趙運恒描繪了一幅美好的藍圖：“超市里的手推車只要經過技術改造，就能成為一項新的智能導購媒體。當消費者到達有購買意向的商品區域時，這種手推車能夠自動識別消費者對該類商品的潛在需求，并且針對他們對某類商品的需求，及時播報針對性的商品信息。同時，還能主動查詢、搜索各類商品信息、社區信息，并做出準確的消費決策。還可根據消費者在賣場的平均逗留時間，科學設定信息的循環播出時間和次數。全國每個大超市都有四五百臺以上的購物車，全都配進去的話……”

趙運恒聽得眼睛都直了，他很清楚這可比江南春的液晶電視先進智能多了。

“不過，這還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童永生端起桌子上已經冷掉的咖啡，慢條斯理地作勢欲飲。軍人出身、一貫雷厲風行的趙當即一拍桌子：“干，我出錢，童老師你來搞研發，賺了平分，賠了全算我的!”為了吸引童說干就干，他還爽快允諾給其高達51％的股份。就這樣，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

2007年3月的一天，童永生告訴趙運恒產品出來了。在此期間，他只負責給童的賬上打錢，定期聽聽研發進展，具體情況不過問更不干預。在他心目中，童老師可是把絕佳的發財機會和自己分享的天才，感謝他都來不及。

3個月后，按照童的計劃，紅圖傳媒在上海成立，童任法人代表……

“趙總，童總剛來電話，說出發前臨時被一個vc投資人拖住了，來不了了，請你別等了。”時空閃回到蘭州某酒店的包房內，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人力資源總監孫剛的話，把趙運恒從遙遠的回憶里拉了回來。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快，是餓太久?還是因為童的爽約?他搞不清，近段時間來，突然有很多事讓他搞不清。

“上菜!”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竟是一頓“最后的晚餐”，從此以后，他再沒見過童……

窗外，夜色已經就著濃煙徹底吞沒了整個城市。

老板乎，教授

孫剛是趙運恒不久前才聘請來的，為了這項充滿誘惑力的項目，不惜辭去了南方某法院的職務。可一到上海公司上班，他就驚奇地發現這家目前只有21個人的公司，竟然有兩套財務班子，三個辦公地，趙在一處，童在一處，公司注冊地則是另外一處。他花了三天時間陸續找員工談話，隨后請示在蘭州出差的趙，準備裁掉其中一個財務班子。

“公司還沒賺錢，不養閑人。”在得到趙的首肯后，孫剛大刀闊斧地裁掉了一個月薪1萬元的財務經理，以及一個會計和出納，并嚴格按照新《勞動法》給予了補償。彼時，童永生也在蘭州。由于裁掉的人都是童請的，出于禮貌，孫剛畢恭畢敬地給童發去了一通短信：“童總，炒人事件，我將當面向您匯報和解釋。”隨后，他也飛去蘭州和趙、童會合。

“紅圖公司大規模炒人事件已經引起了開發區管委會和《新民晚報》的重視，他們叫我回去講清楚。有什么事以后再討論。”童永生爽約的第二天，趙給孫看了童剛剛發來的一條短信。那時，童已經先二人一步飛回了上海。

孫剛有些忐忑不安，他本以為自己扮黑臉替童做了一件好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這時，趙運恒卻給尚未熟悉工作的他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不久前他發現童永生蘭州的另外一家公司房費開銷都是紅圖在支付，連電話費和前臺小姐的社保費都由紅圖交!隨后，翻賬時又發現童在工資上做手腳。本來說的2萬月薪是稅前的，可他又讓自己的會計用獎金的形式補上。

“我是個知識分子，不愛錢。”這是童永生的口頭禪。趙運恒將這些事聯系起來，不免覺得童教授的高大形象有些飄搖起來。

頗為生氣的趙當時亳不留情地批評了童：“公司還沒掙一分錢，你就這么搞。”覺得自己口氣有點重，隨后又語氣一軟，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有些農民拿到政府救濟的化肥和種子，不是用于自立生產，而是把化肥賣了，把種子吃掉了。我們不能像他們一樣先吃掉自己的化肥和種子啊。電話那頭的童教授，興許是大丟面子，一直沉默以對……畢竟是軍人出身，罵完以后，趙又在蘭州的晚宴上給童留了上座

童回上海的第二天，趙、孫二人也跟著飛回了上海。剛下飛機，才開手機，趙接到了一個令他大驚失色的電話——

“趙總不好了，童總帶人來公司搶公章了!”公司行政小李急得快哭了出來。“什么?你說是誰?趕快報警啊!”趙運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驚詫，幾乎一夜間，事情何以急轉直下到了敵對的地步?

“他們已經先報警了!”

趙心急如焚，趕緊囑咐司機直接將孫剛送到派出所處理問題，自己則乘出租車直奔公司。此時一頭霧水的孫剛，敏感地意識到這里面顯然還有更多隱情

帶著無數的疑問，孫剛來到了派出所。只見紅圖的會計小吳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懷里緊抱著一個公文包，童教授則帶著十幾個人兇神惡煞地站在周圍。孫剛還驚奇地發現，自己剛炒掉的三個人此時都在其中，且氣焰最為囂張。空氣凝滯，十幾雙眼睛全緊緊盯著那個黑色的公文包。

“童總，我們能否私下談5分鐘?”

“沒什么好談的。”板著臉的童永生亳不猶豫地拒絕了孫剛的要求。

由于涉嫌經濟糾紛，派出所只是給他們做了筆錄，表示沒法管。事情沒有結果，雙方各自走人。孫剛現在回憶起來，才明白童報案只是為了讓派出所證明，公章被趙運恒拿走了。

“要不是去年底趙總出現，我們都以為童總就是老板，他也是一直這么跟我們講的。”回去的路上，司機小林的一番話，讓孫剛很困惑。這個小林口中頗為大方的童老板，原來長期對員工隱瞞著公司的真實情況。

“男人就該開像寶馬X5這樣的車。”據說，好面子的童永生不止一次向年輕的下屬們炫耀自己的好車。他還大方地給公司上上下下每個員工都配了最好的電腦，包括長期在外跑車的小林。這個午飯時間喜歡給大家講課的教授級老板，很快贏得了小年輕們的愛戴。

“后來我們才知道車是趙總借給他開的，錢也是趙總投的，難怪他那么大方。”

小林的話令孫剛更加疑惑，立馬吩咐他徑直將車向趙運恒家駛去，他有很多問題必須請教……

神秘出現的第三個股東

“誰還沒有個犯錯誤的時候?這個項目好，童老師又有才，他當他的董事長，該得的錢一分不少，咱們好好把這事運作好就成。真是沒想到啊!”已經戒煙多年的趙運恒，接連抽了好幾支煙。然后他給孫剛講了自己還來不及說，一直藏在心里的更多的細節——

他拿給孫剛一份2005年3月26日和童永生簽訂的合作協議書，以及一份2007年12月18日簽訂的合作備忘錄：按照最初的協議，童永生占51％股份，趙運恒占49％，約定所有的技術專利權歸雙方共有。而那份幾個月前才簽的合作備忘錄，卻又神秘出現了一個占5％股份的新股東名字。

雖然早就知道童永生的那些小算盤，趙運恒依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識分子嘛，看到錢會心動，無可厚非，只要能把大事合作下去，這些矛盾都稱不上矛盾。”直到一個叫周禾的人出現，徹底結束了趙運恒對童永生的偶像崇拜時代。

周禾，珠海紅星電子廠總經理，即多媒體導購車的真正技術研發者。在他來見趙之前，童三年間閉口不談有此人，趙還一直認為技術是童自己研發的。

據周禾說，由于童永生承諾給他的5％股份遲遲不兌現，他才找到了趙，之前他也聽信童就是老板和出資人。這令趙運恒心里頗為不快，心想這童老師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啊，可周禾接下來告訴他的事，卻更令他火冒三丈……

與周禾的會面結束后，趙運恒一回到公司，就立即把童永生叫到跟前，拿起周給自己的專利申請復印件，啪的一聲扔到他面前：“怎么回事?當初協議明明說好專利權一人一半，怎么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童當場傻眼，忙連聲道歉，賭咒發誓說自己是疏忽忘記了，絕非故意，可以改過來。

看著童老師眼淚都快掉下來的模樣，趙運恒的火又下去了，做生意，還是以和為貴。隨后，童永生又表示為了吸引大的VC來投資，公司的注冊資金不能少，趙出1000萬貨幣資金，他再用申請的實用新型專利評估作價拼股。

再次相信了童的趙運恒，隨后把評估和注冊的事全權交給了童去辦。正是他的這份盲目信任，后來又給自己埋下了麻煩的種子。

不久后，由于存在經營權限的變更，工商局請趙運恒去一趟。然而，在那里他卻發現了一個更驚人的事實，一個偽造自己的簽名，就簽在紅圖的公司章程上，赫然寫明：公司注冊資金3000萬，他趙運恒以1000萬貨幣資金占股33.33％，而童永生則將實用新型專利評估后以2000萬無形資產占股達66.67％。

要知道，按照2005年的合作協議，趙也享受專利權49％的權利啊!也就是說，這2000萬里也該有980萬是他的。童承諾要將專利上的名字改成兩人的，顯然是在忽悠。

趙運恒肺都快氣炸了!冷靜下來后，他找來了周禾，兩入一合計，再讓童這么“胡鬧”下去，肯定得把他們兩人都給滅了。

2007年12月18日，趙、童、周簽訂了最新的合作備忘錄。在里面糾正了童之前犯下的錯誤，新增周為第三個股東，趙和童分別從自己原有的49％和51％里各拿2.5％給周，童不再任總經理，也不再是絕對控股的大股東。童當時也紅著臉在兩人面前認了錯。

由于不再信任童，趙表示要自己派財務，要求童把財務章移交。可沒想到，興許是心虛，童竟然一并將公章也移交了過來，成了他最“失策”的一件事。

然而，還沒來得及到工商局變更公司的工商注冊，童永生就消失在了蘭州的晚餐上。隨后，又仗著自己的66.67％，出現在了搶公章的行列中……

藏起來的負2

“什么專利值2000萬呢?”現在，從趙那里大概了解了事情來龍去脈的孫剛，還是很疑惑。搞專利出身的他很習慣地對多媒體導購車做了一個專利檢索，這不檢索不知道，一檢索嚇了他一大跳：

2005年7月22日，童永生申請實用新型專利的同一天，又申請了一個同樣的發明專利!

“專利法相對比較深奧，大部分人通常都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包括許多法官。實用新型相對于發明專利，不用經過實際性審查，而后者不但要經過實際性審查，還須進行全世界檢索，法律效果非常好，一旦通過，被無效的可能性就很小。實用新型大概一年就能批下來，發明專利要三到五年。按照專利法規定，一個同樣內容的專利只能授予一個，實用新型專利和發明專利的申請權和專利權都可以轉讓。如果二者都通過了，必須放棄其中一個，一般都是放棄之前的實用新型。”

“即便童后來在合作備忘錄里都認了錯，但仍沒有提及這個多申請的發明專利。按法律語言來說，他是主觀故意把它隱藏起來。他前面一系列的做法還可以說是小心眼，那這一招就很毒了。他搶到公章的話，可以隨時以申請人的身份將實用新型放棄掉。過段時間，他拿到發明專利，又可以跟其他人合作。而這期間你開拓出的市場，屆時也自然拱手讓人了!”

孫剛的一番分析，驚得趙運恒出了一身冷汗。他一直把童永生當老師，老師告訴他4開根號等于2，他深信不疑，卻沒想到，敬愛的老師竟然把那個負2給藏了起來。

之后，令他意料不到的事仍在接連發生，比如會計小吳忽然被人打了；比如童永生竟然先聲奪人，將小吳以私拿公章的罪名給告了；比如他又發現童將35萬資金挪用，10萬到自己賬戶，25萬到他蘭州的公司……

一審開庭，童永生坐在原告席上忐忑不安。庭審結束，法官告知原告，希望原告能自行撤訴，原因是告錯了主體。可他該告誰，紅圖公司?法人代表是他自己，自己告自己?

興許是知道了趙運恒這邊已經把事情舉報給了自己所在的大學紀委，庭審結束，童永生的臉很“黑”。旁聽者清楚地聽到，他的律師在問，接下來該怎么走?童一言不發，隨即離開。

而這廂，1000萬的投資有近四百萬成了“辦公費用”，其余則成了多媒體導購車，趙運恒也在問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有切膚的體會：生意就是生意，讓那些崇拜見鬼去吧!

編 輯 范洪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