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20年當中,“MADEIN CHINA(中國制造)”幾乎響徹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廉價”幾乎就是中國產品的代名詞。縱使國際市場風云變幻,“中國制造”永遠能夠把成本上漲消彌于無形,讓價格一降再降——降到令對手們只能望洋興嘆,黯然退出競爭行列。
然而,2007年以來,原材料持續(xù)上漲,勞動力成本提高,土地價格飛漲,人民幣升值,中國制造不漲價的神話終于破滅了。出口價格平均漲幅達10%~20%。提價,似乎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情,中國制造終于有了價格話語權。在這個“漲價時代”中,商家們理應更加如魚得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漲聲一片中,中國制造迎來的卻是一場倒閉的浪潮……

候鳥
珠三角,這個曾經輝煌的“世界工廠”,正在經歷一場“滅頂之災”。
4月,東莞。作為珠三角地區(qū)的核心制造基地之一。數不清的工廠遍布全市32個鎮(zhèn)的五六十個工業(yè)園區(qū)內。在各個鎮(zhèn)的中心區(qū)域,人流依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從表面上看,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并沒有經歷過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倒閉潮。
然而,在一個個工業(yè)園區(qū)內,大大小小的工廠多數大門緊閉,偶有車輛進出。只是在一些仍然運轉的工廠大門前,立著大幅的海報,上面的內容大同小異:“急聘:本工廠因擴大生產規(guī)模需要,大量招收普工、熟練工,底薪800,外加獎金、全勤……”三五成群的外來務工人員圍聚在這些海報前,看的人多,上前詢問的卻很少。
“這些廠仔、廠妹就好像候鳥一樣,在各個工廠之間遷徙。上午他們還在這家廠,可能下午就不做了,跳到另一個廠去了。”“廠仔、廠妹”,是當地人對專門在工廠做工的人的稱呼,以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打工仔”。一名負責招工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幾年隨著勞工荒的出現,工人越來越難招,“他們并不急于找工作,到處流動,比較哪家廠的薪水待遇要好一些。”然而對于工廠老板來說,昂貴的土地價格、大量的機器、原材料已經耗去了他們大部分資金,再讓他們?yōu)椤皬S仔、廠妹”們開出誘人的工資,同時還得承受低廉的產品價格——以應對來自身邊無數同行們的壓力,這是他們萬萬難以接受的。對以勞動密集為主的珠三角企業(yè)而言,“大規(guī)模、低成本、低利潤”才是他們的核心競爭力。
一位老板感嘆道:“前些年是‘時勢造英雄’,只要隨便開個廠就能招到人,就能拿到定單賺到錢。而現在,什么都漲了,賺不到錢,連工人都難招。”面對“候鳥”一般的勞工,老板很無奈,由于人手不足,他的工廠只有60%的生產線在運轉。“我還算幸運的,有些工廠剛建好了廠房,機器設備都搞好了,但根本招不到人開工。”
然而,勞工短缺還不是最致命的問題。
油荒、電荒、勞工荒、原材料成本上漲、人民幣升值、出口退稅政策調整……像懸在珠三角頭頂上的一把把尖刀:上千家鞋廠破產,萬余臺資、港資工廠關門,數量龐大的中小企業(yè)正計劃遷離。同時,由此引發(fā)的“多米諾骨牌效應”,致使各個產業(yè)鏈條上的20萬家小廠受到影響。
去年的一份統(tǒng)計報告顯示,廣東鞋廠有五六千家,其中大中型鞋廠已經關閉1000多家。在臨近去年年末的兩三個月內,惠東的3000多家鞋廠中就有四五百家中小型鞋廠關門。這種現象并沒有止步于制鞋業(yè),而是一圈圈地波及到諸如制衣、玩具加工、電子加工等幾乎所有勞動密集型行業(yè)!
壓死駱駝的稻草
4月的廣東江門,陽光燦爛,在王啟華看來,這卻是一個黯淡的春天。
走過凌亂的縫紉機車間,空蕩蕩的倉庫以及彌漫著機油、皮革氣味的主生產區(qū),如果不與無所事事的工人打招呼,王啟華不用半分鐘就可以穿越這個只有1000平方米的私營小廠,進入辦公室。
一張來自香港破產管理處的公函平鋪在王啟華凌亂的辦公桌上,上面整齊規(guī)范的繁體字告訴他,他要找的經銷商已經破產。這意味著,對方欠王啟華的28萬元貨款已徹底失去追回的可能。
王啟華在苦笑中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但所謂工作,不過是巡查一下那幾臺安靜的機器,或者到處聯(lián)絡經銷商招攬訂單。春節(jié)前后一段時間,工廠每個月只生產了500多雙鞋,還不到正常產量的兩成。
在一堆賬單前,王啟華最后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工廠最近三個月財務狀況嚴重入不敷出。
16歲那年,初中畢業(yè)的王啟華離開了老家。到東莞一家臺資鞋企打工。隨后,像許多其他在那個時候掘到第一桶金的小老板一樣,他順理成章地擁有了自己的一間小作坊。
此時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進入第十個年頭,依靠大量引入外資和發(fā)展勞動密集型產業(yè),珠三角一躍成為南中國最大的經濟體,也逐漸奠定了“世界工廠”的地位。這段黃金時期也最終促成中國成為日后世界最大的鞋類生產和出口國。現在,世界上每10雙鞋里,就有7雙產自中國。
沒有企業(yè)管理,沒有企業(yè)文化,也沒有營銷推廣。但就在這個草莽時代,“做一雙鞋能賺30多元,上家還排著隊請你做”。供不應求的鞋業(yè)市場讓王啟華的小作坊很快從祠堂搬進了正規(guī)廠房。
2001年前后,當王啟華開始分不清工人們的名字時,他知道自己的工廠正在加速膨脹,他需要人來幫他管理。幾乎不用思考,他就選擇了家族經營的方式。“自己人信得過”。廠長是妹夫,財務是小舅,姐夫也被拉來管采購……這個平均學歷只有初中的大家庭開始主持工廠的運轉。
縱然如此,王啟華的工廠還是在2002年達到了鼎盛,人數過百,年產鞋量逼近20萬雙,固定資產將近兩百萬元。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王啟華說。
從2007年到現在,短短一年間,制鞋行業(yè)原材料漲幅達30%,這使鞋廠利潤驟降至5%,這意味著,做一雙較平常的40元的皮鞋,廠家只賺2元錢,幾乎觸及利潤底線。此外,油荒、電荒、人民幣升值、歐盟對中國產品的反傾銷、銀行銀根縮緊等措施陸續(xù)出臺,王啟華感到眼前是一個接一個的緊箍咒,把本已微薄的利潤完全榨干。
3月12日,江門臺山一間咖啡廳內。王啟華和他的律師朋友對著一本紅色小冊子神色凝重。他甚至拿出了計算機,但此時再精確的計算,也無法幫他擺脫對眼前小冊子的恐懼。這就是從1月1日開始實施的新《勞動合同法》。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幾乎成了這段時間用來形容新《勞動合同法》最常用的諺語。現在的王啟華,已經被連月的財政赤字耗盡積蓄,連同此前買機器借下的錢,他已陷入負資產狀態(tài)。再加上新《勞動合同法》,將讓他增加近一成的成本,即使在全盛時期,也是這個利潤只有5%左右的小企業(yè)無法自行消化的。
3月14日,全廠26名工人被召集到只有兩張大圓桌的食堂里,王啟華在他們面前直言工廠隨時有停產的可能性。鬧哄哄的會場因為這個糟糕的消息而安靜下來,人們開始沉默、抽煙、摸頭發(fā)。
一向率直的王啟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吞吞吐吐,他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的員工們。自己現在除了勉強湊足當月的水電費和設備維護費外,已無力支付工人工資和廠房租金。但王啟華別無他法,他甚至想好了該以何種方式告別13年的商海生涯——喝一瓶酒,或唱幾首歌,總之要盡量忘記這個倒霉的春天。
開端于鞋業(yè)的倒閉浪潮,迅速蔓延到珠三角玩具、紡織服裝、家具等多個勞動密集型產業(yè),乃至整個產業(yè)鏈—一從原料供應商、生產商、服務商、物流,甚至那些為外地來的人開的湘菜館、川菜館,紛紛關門大吉。
珠三角大撤退
梁嘉耀辦公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張越南地圖,他指著地圖下邊平陽省易安縣的位置說:“明年,我們的新廠將遷往這里。”沒有喬遷的喜悅。梁嘉耀攤開手,夾帶港味的普通話里流露出些許沮喪和無奈。
52歲的他是東莞一家港資鞋廠的老板,18年前和許多從香港來內地的老板一樣,在“世界鞋都”東莞市厚街鎮(zhèn)辦起了工廠,然而最近半年來,身邊的許多鞋企一家家消失,梁嘉耀也在為他的工廠籌謀出路。
“沒有誰愿意走,但沒辦法再撐下去了。”在梁嘉耀看來,企業(yè)的負荷在以一種“加速度”連環(huán)襲來:人民幣持續(xù)升值,原材料漲價,工資成本上升,招工難,出口貿易受抑,政策頻繁調整,剛剛又頒布實施了《勞動合同法》和“兩稅合一”新政。“做多少賠多少,再拖下去,早年攢下的身家可能會悉數賠光。”
鞋業(yè)的撤退,只是珠三角暗流涌動的制造業(yè)集體大遷移的縮影。
香港工業(yè)總會一份針對珠三角港商的調查顯示,珠三角目前約8萬家港企中。有37.3%正計劃將全部或部分生產能力搬離珠三角,更有超過63%的企業(yè)計劃遷出廣東。
然而對于轉移,老板們都感覺到,并不是搬個家、換個地方那么容易。產業(yè)轉移觸動的,是很現實的經濟利益。
第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搬。
“在韶關也不容易招到工人。沒人愿意搬到那兒去,我只好招當地人。”一位廣東老板告訴記者:“現在,韶關的工資并不比東莞低很多。”還有業(yè)內人士透露:“現在有些企業(yè)不愿意搬遷去新的地方,主要是怕員工要求結算、補償。”
再者,搬到哪里去?盡管成本暴漲,但珠三角所具備的區(qū)位優(yōu)勢,世界水平的基礎設施配套、產業(yè)集群,這都是其他地區(qū)所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
作為中國最大女鞋出口制造商——華堅集團的董事長張華榮,是第一個到江西贛州吃螃蟹的廣東商人。5年前,當贛州的經濟開發(fā)區(qū)還是一片荒山的時候,張華榮從廣東東莞來到了這里,建起了他的制鞋生產線。在張華榮看來,鞋業(yè)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隨著沿海地區(qū)勞動力成本的提高,勢必會向勞動力更便宜的地區(qū)轉移。在北遷江西兩年后,張華榮再一次將觸角伸出廣東,在勞動力更便宜的越南建起了兩條制鞋生產線。
張華榮告訴記者,他們在越南的工廠制鞋所需要的原材料和配件都得從東莞運過去,雖然在勞動力成本上面有優(yōu)勢,但在產業(yè)配套上面沒中國這么方便。對于遷移到內陸的廣東企業(yè)來說,同樣經常遇到當地的產業(yè)配套不完善、交通物流成本增加等問題。
“東莞30%~40%的制鞋工廠將轉移到內陸,但是這個過程將進行得比較緩慢。”他又說,這個過程可能需要5年時間。
微利時代之終結
近幾十年來中國的經濟持續(xù)增長,很大程度上是發(fā)揮了中國勞動力價格的比較優(yōu)勢。基數龐大的中國農村人口,源源不斷地向城市輸送著廉價勞動力。在供大于求的勞動力格局中,來自全國各地的“勞動大軍”云集沿海,創(chuàng)造著奇跡般的外匯收入,也為企業(yè)創(chuàng)造著巨大的財富。但是在GDP的計算中,他們只是被簡化為“勞動力”,與資本一起成為創(chuàng)造財富的工具與符號。
“這里發(fā)展的空間越來越小了。”在多年的輝煌之后,這成為了珠三角工廠老板們一個普遍的感覺。“有一個統(tǒng)計,中國的勞動力成本是0.77美元/小時,而越南只有0.35美元/小時,你能跟他們拼低成本拼多久?”
按照西方學界的通行理論,每隔20年就會發(fā)生一次全球性產業(yè)轉移。其原因是發(fā)展20年后,其生產成本開始大幅上升,也會產生產業(yè)升級的內在需要,從而促使低端產業(yè)向新地區(qū)轉移。
張華榮對記者表示,幾乎所有鞋企的利潤空間都因成本上漲而受到壓縮。去年華堅鞋業(yè)將訂單價格上調3%,利潤卻下滑了5%。今年第一、二季度訂單已提價3%4%,第三、四季度繼續(xù)上漲,計劃今年全年提價幅度為8%。
“我們主要為美國一些大品牌加工,估計大多數客戶還是能接受提價。不管客戶是否接受,我們都必須提價,不排除提價影響到訂單減少的可能,但價格不提上去企業(yè)就很難經營。”張華榮說。
然而,在國外企業(yè)的增值比率中,營銷占到30%、研發(fā)占到40%、采購占5%、分銷占5%、服務占10%,制造只在其中占10%,而中國制造的產業(yè)價值鏈一直是中間大、兩頭小,這也是中國制造業(yè)的核心技術缺乏和產品核心競爭力低下的主要原因。然而,低利潤的制造環(huán)節(jié),根本無力對抗大規(guī)模的成本上升。從這個層面上講,中國制造曾經引以為豪的微利模式,再也無力維持下去。
脫胎換骨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企業(yè)、外來工大倒閉、大搬遷后的珠三角,將迎來怎樣的未來?遷出去,引進來,由傳統(tǒng)勞動密集型產業(yè)向現代產業(yè)體系升級,是珠三角正在經歷的陣痛,也將是歷史的必然。在時下高壓、躁動、猶疑、對峙交織的陣痛中,中國制造正站在裂變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