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莫言小說中高密東北鄉的神秘氛圍

摘要：莫言在小說中融合了齊文化、用耳朵閱讀的經驗和神怪小說傳統，創造出了充滿神秘氛圍的高密東北鄉。萬物有靈、靈魂不滅和志怪傳奇是莫言小說世界的顯著特征。他復歸了神秘主義文學傳統，表現出對于人性、歷史和現實的詩意想象力，使作品呈現出繁復的審美意蘊。

關鍵詞：莫言小說；高密東北鄉；神秘氛圍

“高密東北鄉地處古代齊文化的領地，宏大不經，充溢泱泱之風的齊文化，更多地保存了遠古神話的幻想色彩。這里本就是齊文化得以滋長的土壤，必然會受到放達、灑脫和寬容的齊文化的熏陶，使高密民間形成了具有地域色彩的世俗民間文化。”齊文化形成了高密民間具有泛神論色彩的動植物崇拜意識，這賦予了莫言好談鬼怪神魔的創作基因。他在漫長的農村生活中聽到的故事和傳說里，“死人與活人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動物、植物之間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大部分動物都能夠變化成人形。與人交往，甚至戀愛、結婚、生子。”這種用耳朵閱讀的特殊經驗使莫言獲得了汪洋恣肆的想象力，自由感知世間萬物的靈魂。莫言讀到的第一部閑書便是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離高密三百里的淄川是中國最擅長寫鬼故事的作家蒲松齡的故鄉，莫言在《學習蒲松齡》一文中，稱蒲松齡為祖師爺。走上創作道路后，莫言將放誕的齊文化、用耳朵閱讀的經驗和神怪小說傳統有意識地融合在一起，從而創造出了充滿神秘氛圍的高密東北鄉。

回溯中國漫長的文學史，我們的文學雖然是隨著各種潮流而動，但神秘主義文學傳統卻是潛藏的看不見的河床。從人神獸不分的《山海經》到鬼怪妖狐笑魘如花的《聊齋志異》。這些神秘主義文學作品契合了中國人特有的生命體驗，雖然因為背離“經史”的價值取向而處于社會整體文化結構的邊緣，但在民間社會有著深遠的影響力。神秘主義并非是迷信、愚昧的代名詞。而是“對世界的一種澈悟的洞察力和詩意想象力，是引導人生活的充實和完美的生命智慧和詩性智慧。”莫言小說正是復歸了這個傳統，他的小說世界呈現出萬物有靈、靈魂不滅、志怪傳奇的特征。

原始思維中，由于靈魂的同一性，生命完全可以在另一種情況下得到延展。“原始人并不認為自己處在自然等級中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上。所有生命形式都有親族關系似乎是神話思維的一個普遍預設。”英國人類學家泰勒在理論上稱之為“萬物有靈說”。在莫言作品中，農耕民族萬物有靈的原始自然觀得以充分體現，萬物皆有靈魂，而且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與人類世界溝通和互滲。

《紅高粱家族》中，紅高粱不僅是輝煌、凄婉的客觀存在物，也不僅是“我爺爺”們上演悲壯人生的舞臺，它更是動蕩歷史中民族精神的象征。當一穗穗被露水打濕的高粱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時，“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紅高粱成為了有著豐富生命內涵的靈物，它注視著這片土地上的生死愛恨，又主動參與其中，釋放著自身的強悍和不屈。當“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時，為他們的革命行動吶喊助威的是生氣勃勃的紅高粱：日本人強行修筑膠平公路，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石磙反復鎮壓。在日軍鐵蹄蹂躪下，紅高粱與中華民族一起經歷著苦難：墨水河伏擊戰前，高粱與余占鰲們共同期待殺敵的壯烈時刻：“奶奶”中彈彌留之際，她聽到了來自一株株紅高粱的宇宙的聲音。絢麗的紅高粱與波瀾壯闊的歷史中英雄們輝煌的一生交相輝映，是我們民族的圖騰。

當紅高粱為“我爺爺”們狂歌哀號時，莫言筆下的動物們也紛紛復活了自由的野性，以平等的身份參與到人類的生活中。《紅高粱家族》中，群狗飽啖人肉，公然反抗人類，“父親”差點命喪于那場紅狗組織的充滿智慧的進攻。動物擁有人類的感情、意志。而且“它們是有動機的，并且絕不是獨立于人而自得其樂的，恰恰相反，它們一定要參與人的生活。”《生死疲勞》中，西門驢勇斗惡狼，西門牛殺身成仁，豬十六沙洲稱王，西門狗月下狂歡。西門猴廣場獻技，個個神采飛揚。狂傲不馴。而且正是西門豬勇救西門家落水的孩子們，西門狗將黃合作帶到了丈夫的情人龐春苗面前等，故事由此一步步引向高潮。莫言運用輪回的敘事視角，從各種動物的眼中觀看歷史的風云變幻。使原本習以為常的故事煥發出全新的光彩。

靈魂不滅觀是莫言小說中神秘氛圍產生的重要因素。靈魂不滅是先民們用以對抗死亡的強大的思想武器。在民間意識中，死是生的延續，莫言小說中滲透著濃郁的重生也重死的信仰。正是這種神秘的生死意識才誕生出無數本色英雄。《紅高粱家族》中，“奶奶”中彈后，沒有畏懼死亡，反而說著：“豆官……我的兒……扶著娘……咱回家、回家了……”死亡似乎是一種溫暖的回歸，正是靈魂不滅的觀念消除了對于死神的恐懼；出大殯時，“父親”情深意切的喊魂歌歡送著“奶奶”的靈魂向西方極樂世界進發；當“奶奶”肉身死去后。正是這不死的靈魂使她面如美玉，鮮活如初。《檀香刑》中，少年趙甲流落京城，他死去的母親的靈魂顯靈了。召喚著她去認舅舅，從而得以加入劊子手的行列。“鬼魅流竄于人間，提醒我們歷史的裂變與創傷，總是未有盡時。跨越肉身及時空的界限，消失的記憶及破毀的人間關系去而復返，正有如鬼魅的幽幽歸來。鬼在死與生、真實與虛幻、‘不可思議’與‘信而有征’的知識邊緣上，留下曖昧痕跡。”《生死疲勞》中西門鬧肉身雖然幾經輪回。但他的靈魂始終在高密東北鄉徘徊著。“神秘主義認為事物發展的過程并非線性的持續。而是不斷地循環往復，無限輪回，死者能復生。往昔能重現，過去與將來交匯于現在。”當西門鬧一次次重返人間，他見證了歷史的變遷，復活了中斷的人間關系。不論西門鬧化身為何物，依然是白杏的丈夫、藍臉的掌柜，因而小說呈現虛實相生的敘事效果。這正是神秘主義詩學的重要特征之一。

志怪傳奇本是中國小說的傳統，莫言以此為通道，進入了一個深邃而絢麗的藝術世界。魯迅先生對志怪小說有過概括：“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如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而唐代盛行的傳奇源自志怪，借助神怪描述人生的悲歡，或諷喻現實。或談論禍福以懲勸世人。莫言的小說繼承了志怪傳奇的敘事特征，立意奇異。情節婉轉多變。更重要的是，莫言在這些志怪傳奇中融入了理性批判的成分，構成了神秘世界與現實世界交疊的雙重空間，使文本具備了隱喻的意味。《翱翔》中燕燕為了給哥哥換親，被迫嫁給了大麻子洪喜，她在逃跑途中突然張開雙臂飛了起來。當悲劇命運無法逃避時，飛翔著離開人間便是人們自然而然的幻想。《豐乳肥臀》中，鳥兒韓是用一串串大鳥俘獲了領弟的心，當他被抓后，領弟舉手投足間酷似大鳥，被人奉為鳥仙，這是一種熱烈的愛情的表現；《幽默與趣味》中，在現代都市生活中無處可逃的王三只能選擇返祖，他變回了猴子。此外，莫盲的志人小說中描述了一批不拘常理、超然脫俗的逸士高人。《養貓專業戶》中大響念動咒語，群貓舞蹈，竟使得數千只老鼠爭先恐后地跳到池塘中自盡。而在記者的聚光燈下，他卻以失敗告終。莫言暗示我們，這樣的傳奇故事與現代文明是格格不入的，“這種神秘感情只有處在故鄉老人追憶過去的、像甜蜜粘稠的暗紅色甜菜糖漿一樣的思想的緩慢河流里才能萌發。生長。壯大，成為一種把握未知世界的強大思想武器。”

現代啟蒙運動以來，神秘主義文化被視為迷信、愚昧而被逐出現代化的領域。這使得現代人遠離靈魂的故鄉而“無家可歸”。榮格說：“一個民族的神話集是這個民族的活的宗教。失掉了神話。無論在那里。即使在文明社會中，也總是一場道德災難。”榮格認為世界在本質上神秘的，人類出于對這種神秘的恐懼，才用科學和理性證明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的存在。在“傳統——現代”的二元論模式下，中國作家的作品中普遍呈現出單一的審美判斷和價值取向，這正是文學的不幸。八十年代以來，神秘主義文學借助尋根思潮開始復興。莫言在此方面成績斐然。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復活了那個鬼神共生的神秘世界，單一化的美感由此被繁復甚至復雜的審美意蘊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