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堅守，平靜的力量

一本薄薄的《云亮詩選》，卻有著內容承載上的厚度和題材開掘上的廣度。這是在我進行閱讀之前所始料未及的。作為詩。它適合在曠野中，面對溝隴田疇，面對著蒼茫的黃昏，用平緩的調子徐徐鋪開，用溫婉的聲音入侵你緊閉的心房。用一種平靜交談的姿態(tài)來告知你生命旅程中所有的遭際和感情。在城市生活已經日趨冰冷和模式化的今天，很少有什么能夠打動人的心靈。而這首由鄉(xiāng)土、情感、生命意義等歌詞融會而成的純樸的歌子。卻為每個誦讀的人打開了一扇通往平靜通往自然的門。

詩人的情緒始終是飽滿而堅實的，他用一種流浪者的心態(tài)反觀養(yǎng)育并陪伴他成長的鄉(xiāng)村熱土，用一種無可置疑的熱情抒發(fā)著自己對于田園和鄉(xiāng)土的懷念和唱詠。而這些鄉(xiāng)土的頌歌便形成了《云亮詩選》中一個鮮明的主題。當都市的僵硬和冰冷已經在逐漸消泯掉人類童心的時候，云亮執(zhí)著于對鄉(xiāng)野生活的懷戀和嘆惋，并用它來對抗和消除這種因為僵硬和冰冷的感覺所引發(fā)的對于生活熱情的漠然和忽略。因此我們就在他的詩歌中辨認出了大量的飽含著詩人內心夢想和悵惘的意象。那些關于季節(jié)、街道、莊稼、鄉(xiāng)鄰的描寫我們既可以作為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描摹，但繼續(xù)挖掘一下我們便能看到詩人那顆純樸稚拙的心靈和他對于某種過往生活的追憶和營造。在他的筆下，一個鄉(xiāng)村的碎片像拼圖一樣逐漸匯攏起來，用一種夢境似的優(yōu)雅展現(xiàn)著它所擁有的絲絲縷縷。但它絕不像古典主義的風景畫一樣的虛無和有意為之，在詩人的筆下，它是沉重的，“村莊沉重，沉重的堆積在無邊無際，潔白的雪上”(《雪后》)它是多情的，“美麗的天空放牧著羊群／我的妹妹在下面愉快的生活，偶爾高揚的目光脈脈含情／這是十月和秋天／陽光穿云破霧來到村莊的身邊”(《美麗的天空放牧著羊群》)正是這種沉重和多情使鄉(xiāng)村生活產生了飽滿和鮮活的內容。我們可以仔細辨識他的營造，他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徐徐鋪陳開一個鄉(xiāng)村的過往和現(xiàn)在，它既可以是一幅深遠廣闊的風景，又可以是一些細微的場景。但無論是何者，這之中都體現(xiàn)著詩人對于鄉(xiāng)村生活以及那些難以割舍的親情的依戀。也許鄉(xiāng)村生活的意義在詩人看來就在于對某種場景的瑣碎體察以及由此而獲得的生活的情趣。在這個時空場所里。鄉(xiāng)村中植物和動物都成為某種感情的紐帶，營構出詩人對于故土的懷戀以及對生命的感悟，這種恬靜安詳?shù)姆諊闶窃姷靡陨傻哪撤N境界。正是在這種心境下，詩人才發(fā)出似乎是懺悔和茫然的追問，“面對祖輩的墳塋／我該說些什么”，“從一個地頭走到另一個地頭／步履沉重，我弄不清／以前那些雄心勃勃準備遠走的想法，是不是一種罪惡”(《醉臥鄉(xiāng)下》)這或許是一個疲倦的人在對自己當下生活狀態(tài)和夢想之間進行衡量之后的長久思索。鄉(xiāng)村不僅是一種地理位置上的故土，在詩人的筆下，它同樣是靈魂的棲息地。遠走和回歸。在詩人那里是一種難以明了的悖論情境，正是這種悖論才讓我們有興趣介入到詩人的感情中探究他的心理。洞察他的行為，從而延伸到我們對于自己生活中難題的思考。再推而廣之，這個時代中忙碌和疲倦的人們，當喧囂和焦慮的感覺逐漸占據(jù)著我們的生活，當由雄心演化而成的壓力和煩躁感慢慢侵吞我們悠然的心境時，還有什么比審視自身贏得一個喘息和從容的心態(tài)對于我們的生命更為重要?這絕非是享樂主義的一種保護色，這更應該是個人生存權利的基本內涵。詩人筆下那種粗糲的生活狀態(tài)不正是對當下這種過于精致的世俗生活的某種反撥嗎?遠走或回歸，可以是都市與鄉(xiāng)村文明的隱喻思考，同樣也可以是面對我們內心欲望增殖的一種尋問與追索。

詩人的語言是樸素的，它清新自然，并無那種繁復幽深的詩美品格，但也許正是這種平易近人的風格才能真切的表達出詩人情感上的樸實無華。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總是用一種平常人的視角進行著感情和解讀。“父親老了／站在對面，像一小截地基傾陷的／土墻”“父親混在村頭的孩子中間，固執(zhí)地等我，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像個孩子”(《想給父親做一回父親》)父親那老邁的形象和對于兒子深深的愛，在幾句勾描之中得到鮮明的體現(xiàn)。而詩人也正是通過這種父子交錯的感覺，寫出了父子之間那永遠纏繞糾葛不清的親情。詩人的感恩和悲憫是一種成熟后的心靈體驗，而這種由親情生發(fā)出的詩歌也不啻于一種靈魂和良心的自我剖白，他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倫和秩序存在的世界是如何面對這種博大的愛，又是如何將這種愛滲入進每個人的心靈中去的。相形之下，在一個混亂的骯臟的世界里，當一切有形無形的秩序都將為兒女或父母的暴戾和自私所踐踏時，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一個場景。

每個人對于愛情都有著不同的體驗，而詩人的體驗也化為不同的詩句歌詠著屬于他個人的生命中重要的篇章。詩人筆下的愛情或是嘆惋或是無力或是朦朧或是喜悅，都將這個過程青年人的心理體驗一一勾描出來。“我撞見你的裙子，接著又撞見你，初秋的陽光力不從心地描繪著，周末的下午，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守住了沉默”(《周末的下午》)“我情愿你成為我的王，情愿你用柔美的手勢，將早已從一群孩子里浮升起的我，重新摁回一群孩子中間”(《遠遠地看你領著一群孩子唱歌》)詩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和羞怯在這種表白里顯得真實可愛。“我有你的兩張照片，準確點說，我有你的兩個姿勢／再準確點說／我有你的兩個姿勢的影子，更準確點說，我和你活在相距遙遠的兩個，家里”，“我有你的兩張照片，兩張，不是太多了／而是少得可憐，如果有你，我就會有一輩子也數(shù)不過來，數(shù)不過來的照片”(《虛構愛情》)詩人對于愛情的無奈感受在這種對比的巧妙勾連下顯得悲哀而綿長，他用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對于一件具體事物越來越精確的反復講述，將自己愛情上的無望和悵然勾勒出來，在不斷撞擊我們視線的同時也在不斷撕扯著我們的內心，從而讓我們想到自己發(fā)生過的或者是正在發(fā)生的愛情經歷。細節(jié)雖有差別，但過程中交織中的悲喜又是那么的相似。而這些在詩人的眼中已經成為一種情感的自然流露，他將之描畫出來，并用一種詩意的眼光解讀和品味著其中的甘苦。語言有的委婉有的直內，有的自始至終洋溢著理想主義和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渴望，其中也不乏對于愛情本身進行的形上層面的思考。對比那些動輒身體和器官的粗鄙之作，詩人的寫作態(tài)度始終是嚴謹?shù)模@也許正是這些愛情的篇章之所以能夠引起讀者共鳴的原因吧。

詩人的筆觸并未到個人為止，他的一些篇章同樣抒發(fā)著關于詩人的存在價值以及對于人類苦難的問詢和承擔。“道路的盡頭，誰驀然回首，看見人類被關進一只巨大的籠子里，提籠子手啊，怎樣，我才能有充足的理由請求你停下／請求你把為人類精心編織的籠子徹底打開”(《時光淹沒的村莊》)他用博愛和悲憫將人類的困境揭示給我們每個人，也用近似絕望的希望追問著解脫的方式。而這首長詩也可以看作是詩人對于自身發(fā)問和自我生命確證的答詞。詩人像漂泊著的尤利西斯，探討著生命、故鄉(xiāng)和愛情，在他的生命之旅中永遠用一些道德和純真的支撐來見證并書寫著一個詩人的存在價值。“我是海水偶然結晶出的一粒鹽／與裸露的貝殼、沙灘和莫測的風光一起／默默接受自然的指引”，“我的詩歌是我的靈魂的一部分，親切，自然，精力充沛，和我正在腐爛的肉體一，樣對權勢和庸俗有著天生的疏離”。詩人像一個流浪的歌者，在生命的每個片斷中吸取并感受著屬于自身的對于人類恒定命題的不同解答。在他交出的答卷中。是用一份悲憫去書寫詩歌的內容，用自然的語言去抵觸污濁的塵世，用堅定和勇氣來對抗這個詩歌逐漸消隱的時代。他在詩中運用的意象密集而繁豐，河流，天空，海洋，道路，這些無不確證并分割著他的理想和現(xiàn)實。他的情緒緊促而肆意。在幾乎是噴薄而m的詩句中將自我的苦難和無可告白的壓抑，用一種沉郁的調子歌誦出來。這種沉郁和不和諧的聲音并非是詩人本身的過錯，塵世病了，詩人何為?也許他注定只能用外在的平靜審視著內心的洶涌并堅守著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本分，正如他所寫的“大雪紛飛。一支筆骨頭一樣，深植進我的內部／我緊握拳頭，在寒冷里大喊一聲：／誰也別想把詩歌從我的手里奪走!”(《我在寒冷里寫下詩歌》)

誰也不能把詩歌從一個堅定的詩人手里奪走，在云亮那里我們看不到絲毫的動搖和絕望，而這些勇氣也許等價于內心在皈依鄉(xiāng)土后的寧靜淡然。正是土地讓他擁有了歌唱的力量，正是博愛讓他有了流浪的終點。如果說人類放棄詩歌就放棄了飛翔的權利，那么這種創(chuàng)作上平靜和勻速的振翅會讓云亮在詩歌的廣闊天空中越飛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