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圍城》中大量的隱喻話語構成了一個相對閉合的符號系統。在這些由本體、喻體按語義同一性(或相似性)聯結而成的符號系統中,隱喻話語符號以及由它們構成的整體在文學文本中具有不同的所指功能,從而反映出隱喻話語與文本中非隱喻話語、與整個文本的關系問題。
關鍵詞:《圍城》;隱喻話語;符號;功能
《圍城》隱喻話語的使用很有特點:首先,《圍城》文本的隱喻話語特別多。大約占了全書五分之一篇幅。作家的隱喻話語的使用頻率。或說在小說文本中的分布密度。是在國內外其它小說中少見的。其次,隱喻話語新奇。這主要反映在:一是喻體豐富繁雜:二是本體與喻體各自內部構造方式多樣;三是本體與喻體結合方式靈活。最重要的是,《圍城》隱喻話語功能也頗為獨特,這也正是本文探討的核心問題。
考察《圍城》中的所有隱喻話語,關鍵在于把它們作為符號系統探討其主要功能,這些功能有:
向物理世界偏離:形象化功能。這是指用物理世界內容與隱喻話語本體作比,旨在運用現實事物去構造小說文本藝術符號。法國作家奧利埃說“我寫作是為了創造另一個世界。與可見的世界即經驗的世界相補償的第二個世界”。作家靠什么創造世界。當然是一個個具有意義的藝術形象。而要塑造這些形象。對作家而言,材料當然是形象化的語言符號。所以,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家所面臨的問題就是對某種特殊的事物加以抽象地處理,使它以某種具體的形式呈現出來。”《圍城》中的隱喻話語作為作家對主客觀世界“抽象處理”的符號,它的“具體形式”無非就是能形象地傳達意義、內容。以便為讀者理解、接受直至贊賞。隱喻話語這方面的作用,如:
例1:方鴻漸住家一個星期,感覺出國這四年光陰。對家鄉好像荷葉上瀉過的水,留不下一點痕跡。(36頁)
例2:他(鴻漸)一覺睡到天明。覺得身體里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過烙鐵一樣。(138頁)
例1作家把小說主人公對家鄉記憶比作“荷葉上的水痕”。例2則把疲倦比作“衣服的皺紋折痕”。把睡眠比作“烙鐵”,都以通感為基礎,使心理上、生理上的極其抽象的情感、感覺變得有聲有色,同時還給人以新奇感和美的享受。這恰恰是隱喻話語符號的形象化功能所在,也是作家的藝術創造力所在:作家通過隱喻話語符號,把個別與一般,感性的知覺與理性的認識。客觀的現實與主觀的感情。有機地統一起來,使客觀的、本來是具有自然物質屬性的自在形象,轉化成了人性化的主體形象。
形象化過程是把物理世界事物作為符號用語言符號表現出來。以增強藝術審美直接性。從這個角度說,作家把表面上似乎不相干的事物或現象通過隱喻符號聯系到一起,很容易實現審美化的追求。皎然《詩式》中說:“取象曰興,興即象下之義。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人比、興”。中國古代作家所標舉的“比、興”之法,正在于把審美的意象“用比以興”。這與我們所考察的《圍城》隱喻話語的形象功能其實是完全一致的。當然,作家筆下的審美追求與通常所說的審美感受還有區別。前者實際包括審美與審丑兩個方面。但目的都是為了表達作家心目中既定主題乃至人類普遍理想、信念。如:
例3: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賽過雨后虹霓之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147頁)
例4: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終飛不遠。(44頁)
例3把女孩子涂粉的臉作了不同比喻,或“雨后虹霓”。或“三棱鏡下日光”。或“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盡管作者持某種否定意味兒。但還是羅列了一堆具有審美意象符號去作比。同樣。在例4中,作家把疲勞的人與“春天的楊花”作比,也構成某種審美意象。當然,在《圍城》中,我們看到更多的隱喻話語是通過審丑來實現其審美符號功能的,如:
例5: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行下斤把豬油。(150頁)
例6:……旅館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177頁)
把桌面比作“沾滿油漬的臉”,把床比作“肺病人的前胸”,就其表達內容而言,的確是丑的,但在意義傳達上卻起到審美作用。
向心理世界偏離:解釋性功能。這是指用心理世界的內容去與隱喻話語的本體符號內容相比。費爾巴哈曾經說:“只有人。對星星的無目的的仰望能夠給他以上天的喜悅:只有人。當看到寶石的光輝。如說不得的水面、花朵和蝴蝶的色彩時,沉醉于單純視覺的歡樂:只有人的耳朵聽以鳥兒的婉囀聲、金屬的鏗鏘聲、溪流的潺潺聲、風的颯颯聲時。感到狂喜……”。與普通人相比,作家對世界有更加敏銳的洞察力和藝術直覺。但是,不管作家的內心世界,還是作家用語盲符號表達的他人內心世界以及文本人物內心世界。與其它世界(比如物理世界)相比,明顯具有內在性和模糊性。最難準確把握。所以。布拉格學派的穆卡洛夫斯基認為,一部藝術品是個符號,它構筑了藝術家與觀眾間的交流關系。審美符號與其它符號不同之處在于它不僅表示一個特定意義,而且是要把感知者的注意力吸引于這一意義產生的整個過程。考察《圍城》的隱喻話語表明,作家構造的大多數向心理世界偏離的隱喻話語符號都使本體揭示的意義更明確,這樣使語言既能表達作家的內心世界,同時也能準確表達文本人物內心世界。如:
例7: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里,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仿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難受。(15頁)
例8: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仿佛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想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11頁)。
例7中,如果沒有喻體,讀者很難理解方鴻漸“打消正起的念頭”到底是什么滋味,在這一點上。我們說,作家通過喻體的符號內容。使本體內容明確了,清晰了。同樣,例8中的喻體也使本體揭示的內容變得更明確、更容易為人接受。
向文化世界偏離:批判性的功能。向文化世界偏離,是指用文化世界的內容去與本體內容相比,引導讀者從喻體去認識本體。由于文化往往通特定時期特定社會中人們獨特的生活方式、認知方式表現出來,因而。作家往往有意把筆觸及到這一獨具特色的層面,以發掘深刻的社會主題,包括政治的、經濟的、道德的、歷史的、倫理的等等。但我們在考察《圍城》中的比喻句時,發現大多數比喻句一方面從向文化世界偏離的內容的角度去認識本體,另一方面也從喻體上去認識社會、人生等種種需要批判否定的內容,如:
例9:他(方鴻漸)……自覺沒趣丟臉,像直在洋車后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沒討到手一個小錢,要停下來卻又不甘心。(19頁)
例10: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30頁)
例9中的喻體可以說就是《圍城》文本時代背景的一幅漫畫:它的符號功能并不在于譏諷那樣的“叫化子”,而是要去批判否定那樣的社會!這樣,整個符號就負載了遠大于本體所要表達的那點兒信息:作家通過使本體內容向文化世界內容的有意偏離,使文本的內容豐富了,具有了相當的藝術張力,從而把讀者的目光和想象引向更為廣闊的世界。同樣,例10把“逐漸蔓延的貧民區”與“政治恐怖事件相比”,喻體符號也明顯表達了作家對此類社會丑劇的批判態度,而且使人聯想到本體與喻體之間不僅有著語義的關聯性,而且還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必然的因果性。所以,使本體向文化世界作偏離,以達到文本的批判功能,這也是《圍城》隱喻話語的重要功能之一。
除了以上幾種功能外,作為一種符號,《圍城》中的隱喻話語還有很多附加性的功能。如否定、疑問、贊賞等等。但這其中的基本規律是,通過喻體。使本體向物理世界發生偏離,可以使符號表達的內容更形象、具體。使符號起到形象化的功能:使本體向心理世界發生偏離,往往可以使符號表達的內容帶上主觀色彩。即否定、譏諷等語氣。使本體向文化世界發生偏離,則可以使符號表達的內容豐富信息,增強解釋性。
《圍城》隱喻話語的整體功能。所有的隱喻話語作為一個整體,它們除了以上功能外。還要通過與作者、文本世界和世界的聯系而發揮特殊功能。
指向世界的隱喻話語:增強文本的藝術概括力。《圍城》隱喻喻體符號繁多。且新穎。這其中原因是作為文學符號。隱喻話語已經成為作家對世界進行“對象化”重要手段,即作家一方面在文本創作上盡量從形象世界里抽象、概括出具有一段意義的內容,另一方面又盡可能反映事物和現象的意象。以滿足文學文本形象化要求。如在《圍城》中,單是自然方面,就涉及到了幾百種事物或現象。讀者解讀這些隱喻話語的同時,也像走進了一座自然博物館。這實際大大增加了小說文本的藝術概括力。所以,就現實世界而言。隱喻話語符號的整體功能是使讀者由此獲得文本以外的各種附加信息。
指向作家的臆喻話語:作家獨特的話語模式。與很多小說相比,《圍城》的隱喻話語作為符號系統。已成為作家的一種認知模式,也是作家一種獨特的話語模式。隱喻話語往往是違反“經濟性”這一原則的,即本來隱喻的本體已能完成表達的任務。作家卻偏要加上喻體,結果往往幾倍于原來文字。其實。這恰恰反映了作家對待人生、世界的獨特態度和把握方式,設想錢鐘書把許多女人的大眼睛比作“政治家的空話”,把科學比作“越老越不值錢的女人”。其他作家會同樣作比么?因此,《圍城》隱喻話語作為整體,已經成為一種個性化的藝術話語符號系統。
指向文本世界的隱喻話語:藝術性的敘事。《圍城》的隱喻話語作為一個整體,在小說文本中占有重要地位。這除前邊兩方面外,這些隱喻話語作為作家個性化的敘事手段,還顯示出特有的藝術創造性。事實上,《圍城》這個標題首先就是一個隱喻符號,在它多重的隱喻意義下,作家通過同一性或相似性,以通感、聯想為基礎,實現各種隱喻符號的轉換。最終創造了一種獨特的藝術氛圍:這些隱喻話語組合到一起。有小品文的雋永。有政論文的尖刻。有雜文的辛辣,有散文的靈動,有時還有詩歌的嚴整。從這一點而言。這些隱喻話語既是《圍城》取得藝術效果的成因,同時本身也是其藝術成就的一部分。
綜上,我們認為,《圍城》隱喻話語對不同世界的指稱作用,為作家提供了創作此類符號的客觀條件。它作為一種認知模式,又為作家提供了創作已于話語的主觀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