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在展示王蒙“季節”系列小說所采用的“元虛構”敘事方法的基礎上,具體分析了這種敘事方法對于提示小說主題和內容的作用,以及王蒙采用“元虛構”敘事方法的更為深層的原因。
關鍵詞:“季節”系列小說;“元虛構”;作用
王蒙小說的敘述方式和敘述個性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創作,特別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主要遵循的是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這種方法的核心思想就是真實性與傾向性的完美統一。在這些小說(如《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萬歲》等)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事件的發生發展主要采用的是客觀顯現的敘述方式,作者從不在作品中露面,也不對人物和事件進行評論。然而,“那個雖然不出場,但無處不在的作者的自信和豪情已經蘊涵其中了。”這種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不是王蒙一個人的特點,而是具有鮮明的時代性,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但是,到了80年代初,王蒙小說的創作方法發生了一些較為明顯的變化。這些變化被郭寶亮先生概括為由“顯現性”向“講說性”的轉變,即小說的敘事方法不再以客觀呈現為主,而是把客觀呈現與作者的評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夾敘夾議的講說方式。“季節”系列小說也主要采用了這種敘事方法。其具體表現之一,就是引入了“作者在作品中公開露面”的“元虛構”的創作技巧。
元小說是從西方現代小說理論中借用的一個術語,指那些“有關小說的小說”。這類小說通常采用敘述者與想象的讀者對話的方式,將小說的創作過程貫穿于敘事之間,甚至不惜向讀者披露小說的故事編造、情節構置、結構安排等等。“用敘事話語談論敘事本身,這種談論使敘述者越出敘事的框架邊緣,敘事活動話語的意義被植入括號懸空起來,敘述者后退一步而將小說本身當成了談論對象。”在西方,較早采用這一方法的是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而這一方法在現代更受到不少小說家的青睞。
與元小說截然相反的,是十八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他們為了使自己虛構的情節、人物顯得真實,為了讓讀者將它們(他們)當作現實的東西來讀,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意躲在幕后。從不在文本中露面。即使露面,也是作為敘述者或書中的某一個人物出來講話,隱含曲折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而元小說則突破了現實主義小說“使虛構的故事盡量顯得真實”這一敘事成規,不向讀者隱瞞故事的虛構性質。而是有意揭示故事為幻覺,并且作者時時跳出來,告訴隱含讀者,故事的情節將如何發展。人物的命運在發展變化的情節中,將有什么樣的重大轉折,并對文本所產生的歷史和意識形態環境發表自己的看法……與讀者一同參與對故事和人物的解讀。所以,只有到了元小說這里。文本才意識到了自身的虛構性本質,敘述者出面才演變為一種有意識的敘事技巧。
早在80年代,王蒙就在《雜色》、《一嚏千嬌》等小說中運用了“元虛構”的敘事方法:
(1)最初萌發寫“這一個”的念頭是十年以前。那次我有機會與一位可敬的著名中醫打交道。老中醫給父親看病,后來就認識了我,而且說什么他愛讀小說。有一次,毫無道理地我們說起一位常在報紙消息中顯露姓名的雖不算太大但確實很不小的人物。老中醫說:“我給他治過流行感冒。他這個人,連打一個噴嚏都打得那么有風度。”
(2)老中醫的話使我失眠。“一個善于打噴嚏的人”,“有風度的噴嚏”,“風度翩翩話噴嚏”,“高雅的噴嚏”,一系列的小說題目雜文題目科研題目抒情朦朧詩題目在我的腦海中翻滾
(3)我堅信這是一個佳美的小說開頭,完全可以這樣寫下去……
(4)而本篇作品的噴嚏我只有靠想象來寫。而且,誰知道那老中醫說的是真是假呢?誰知道他判斷“風度”的價值取向是什么呢?
以上是從《一嚏千嬌》中節選的幾個段落,從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一嚏千嬌》應該是一部較為典型的元小說。這部小說采用元虛構的敘事技巧,自覺地將真實作者的現實性存在引入了敘事話語。在這部中篇小說中,作者將靈感的觸發(第一段中老中醫提到一個噴嚏打得很有風度的人。引發了我的創作靈感)、構思的過程(第二段對標題的選擇、第三段對如何開頭的嘗試)以及創作方法的斟酌(本篇作品的噴嚏我只有靠想象來寫)等整個創作過程穿插到了小說的情節描寫中,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季節”系列也多處運用了元虛構的敘事方法。“季節”系列除《戀愛的季節》之外,其他三部的開頭均采用了這種敘事方法。例如《躊躇的季節》第一章的前七個自然段,這樣寫道:
“久違了,我親愛的朋友。是什么樣的庸俗齷齪的事務纏住了你!電話和采訪,儀式和聚會,名譽頭銜和上不上鏡頭,義氣之爭與陰謀詭計……”
“而我時時想著你,這且寫不完的長篇小說,和我一樣地重要,和我一樣地老去,青春已經像小鳥一樣地飛去不再飛回,又是和我一樣地大化微塵、不足掛齒。你追求的是龍種,而收獲的是跳蚤!誰能不幽默呢?它是我自己的與同代人的心路歷程……”
“而年輕的朋友是多么不愿意聽這些在他們眼睛里已經老掉了牙的舊話,他們是多么多么地希望一切從荒涼的野地開始,從盤古的混沌與伊甸園的智慧之蛇開始,從零來開始他們的嶄新的一頁呀……”
“于是我想起了祝正鴻的表舅,他做買賣,到處講吃虧是福……”
在這七個段落中,作者和想象中的讀者進行對話,對正在創作著的長篇系列小說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這且寫不完的長篇小說,和我一樣地重要,和我一樣地老去,青春已經像小鳥一樣地飛去不再飛回,又是和我一樣地大化微塵、不足掛齒。”這句話提示了文本漫長的創作進程,以及在這漫長的創作過程中,作者對時間的流逝、青春不復存在的感慨。接著,作者對“季節”系列的主題給予概括性的提示:“它是我自己的與同代人的心路歷程。”這句對“季節”系列主題的概括性話語,后來被評論家們廣泛地引用著。然后,作者又以一段抒情性話語,十分含蓄地訴說著已經出版發行的《戀愛的季節》遭到了讀者的冷遇,從而進一步思索人們對待歷史和歷史教訓的態度……最后,“于是我想起了祝正鴻的表舅,他做買賣,到處講吃虧是福”一句具有過渡作用的段落,使得頭緒繁雜的小說敘事,十分自然地由《戀愛的季節》過渡到《躊躇的季節》。
作者不僅在“戀愛”的季節開頭部分對“季節”系列的主題和內容進行了簡要提示,而且在《狂歡的季節》中再一次露面,對“季節”四部曲的主題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提示:
“……那么,本一個‘季節’將是什么呢?我曾經多么樣的滿足于‘失態’與‘躊躇’的命名!這樣的詞兒創造出來不就是為了我的長篇小說系列嗎?你悠久地垂懸在那里,閑置中等待著對號入模子。失態,舉重若輕,綿里藏針,哭笑不得而又……夠哥們喝一壺的啦。躊躇,既是躊躇意滿又是躊躇不決,一語雙關,且惜且悲且痛且搖頭擺尾并跣足長嘆,您上那兒找這么好的無法澤介的詞兒去?那么本一個“季節”應該是恐懼的季節?是奔突,是瘋狂,是死亡的季節或者時節么?是橫沖直撞大火熊熊痛快淋漓由真正的歷史大手筆寫就的濃艷的或濃烈的季節么?抑或是閑散的、恬淡的、無聊的、空白的、等待的、靜悄悄的、比如說是養貓養雞養黃鼠狼鹽咸蛋種花草打毛衣讀菜譜打木器家具和常常醉酒的叫做暢飲的季節么?也許我應該叫它意外的或混亂的、困惑的、迷失的、夢魘的至少是奇異至極的神妙至極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你只好嘆為觀止的季節吧?”
這長長的一段其實也包括這段以前的幾個段落,都是作者對“季節”系列每一部小說主題的思考和提示。它不僅指導著文本的寫作,也極恰當地概括了每一部小說的主題和內容。這種對主題和內容的提示,我想應該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它不僅給閱讀卷禎浩繁的文本的讀者提供了方便,而且對于那些對歷史陌生的年輕讀者來說,也起到了一定的導引解讀文本的作用。
元虛構的敘事方法在“季節”系列中不僅具有提示主題和內容的作用,而且還有著以下多種功用:
首先,是作者試圖讓讀者與小說保持適度的審美距離。我們發現,這些由敘述者披露的有關小說的創作進程、作者的創作心態以及小說的主題、內容、人物等信息。在一定程度上使讀者遠離了小說的情境,使讀者和作者一起以一種超然的姿態面對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和歷史語境,對人物、情節能有一個更全面、冷靜的審視。從而有效地造成一種類似現代戲劇的“間離效果”。這種“間離效果”不僅使讀者與小說保持適度的審美距離,使小說具有了某些朦朧性、距離感,而且提醒讀者對于小說敘事行為和故事本身進行雙重關注,很好地避免了讀者對于小說文本僅作某種情緒化的理解,避免了讀者輕易地為某種同情的或者憤怒的情緒所左右,由此引發讀者對于故事背后的深刻寓意的理性關注,而不是單單注意小說的情節。
其次,作者企圖用元虛構的方式控制我們對一個故事的感受。“季節”系列是王蒙大半生經歷的沉淀,是他“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所累積的對歷史、社會、人生、命運的體驗和思考。而這些體驗和思考曾經是刻骨銘心的,而且是王榮所獨有的。所以,他認為有必要站出來對讀者傾訴自己內心噴涌的感受,引導讀者理解作品中的人物、情節以及創作的歷史和意識形態語境……然而,“文本需要從不同的視角被思考,意即,從不同于生產文本時的歷史和意識形態環境中的那些角度被思考。時間的推移會造成這種變化(如克默德和斯克洛夫斯基所說的那樣),對此我們的或作者的意圖是干預不了的”。
“現實主義的許多擁護者認為寓言、元虛構和滑稽模仿(總之,任何一種顯示一篇敘事的成規性公開標志)都是某種形式的游戲,顯示著一位作家或批評家實際上的不嚴肅。但這種看法是不對的。自我意識小說的提倡者們也像其他人一樣,可能是輕浮的,也可能是明智的,或者可能比我們大多數人更加嚴肅(例如喬西普維奇)”。我認為。王蒙很明顯應該屬于后者。“季節”這部帶有自傳色彩的系列作品,折射著王蒙大半生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凝結著他對政治、歷史、人性、命運的思索,抒發者他對人生的無常、生命的卑微的感慨。王蒙是絕不可能持一種輕浮、游戲的態度。來創作這樣一部沉甸甸的、凝聚了他十年心血的作品的。
王蒙對“元虛構”這種敘事技巧的嘗試,進一步肯定了敘事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大大提高了文學的獨立性,豐富了當代小說的創作方法,這對中國小說藝術的創新、豐富和發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