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詩教闡釋的視角出發,首先從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具體分析了《韓詩外傳》的靈活用詩方式。接著梳理了此種用詩方式的傳統淵源,最后,進一步指出了《韓詩外傳》在詩教闡釋上不同于古文詩學的基本特點。
關鍵詞:《韓詩外傳》;《詩經》;用詩方式;意義領會
漢代韓嬰的《韓詩外傳》是漢代今文詩學流傳下來惟一的一部較為完整的闡釋《詩經》的著作。由于其在詩教闡釋與古文詩學有著迥然相異的風格,因此,被《四庫全書總目》(下稱《總目》)判定為無關詩義。本文是以《韓詩外傳》的用詩為突破口,具體探究《韓詩外傳》獨特的詩教闡釋方式,把《韓詩外傳》無關詩義的辨正引向深入。
一、用詩方式
韓嬰“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萬言”,從現存的《韓詩外傳》來看,具體體現為圍繞293條用詩的闡釋活動。在形式上,韓嬰的引詩體現了極強的靈活性,這具體的體現在:用詩在章節中的位置靈活。不僅出現在章節的末尾、中間,甚至出現在某些章節的開頭,如《韓詩外傳卷六第二十二章》就以出自《詩經·大雅·洞》的“愷悌君子,民之父母”開頭,對君子何以為民父母作了具體闡釋,當然,整體而言,引詩出現在章節末尾的占絕大多數;用詩的稱謂靈活。除了絕大多數的引詩通過“《詩》曰”的稱謂引出外,還有些詩句以“《小雅》曰”、“《大雅》曰”的稱謂引出,如《韓詩外傳卷五第二章》說在周室禮崩樂壞的情況下,“于是孔子‘自東自西,自南自北’、‘匍匐救之’”;通過不同詩句的自由組合,雜而引之。如《韓詩外傳卷八第三章》章節末尾雜引出自《詩經·大雅·菘高》的“周邦咸喜,戎有良翰”從內容上而言,用詩的意義闡釋也非常靈活。這可以從兩個方面得到體現:其一,語境構造靈活?!俄n詩外傳》是斷章引詩,而非引用整首詩,因此,語境的重新構造對詩句的意義闡釋就顯得非常重要。《韓詩外傳》的語境構造方式主要有兩種:通過歷史與論說直接構造語境。具體體現在一段歷史與故事的敘述后,直接以“《詩》曰:……”結束,這在《韓詩外傳》中占絕大多數;以問題、評論配合歷史、論說的方式間接構造語境。如《韓詩外傳卷六第二十二章》引“《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開頭,接著通過“君子為民父母何如?”的提問打開闡釋空間,最后以論說的方式完成對詩句意義的闡釋。此種以提問方式間接構造語境進行闡釋的方式在《韓詩外傳》中比較少見,相對更常見的是通過章節引詩后的精煉評論來規定詩句的闡釋方向,打通引詩與論說、或歷史語境之間的聯系。此種方式通常表現為一段歷史或論說的敘述后,以“《詩》曰:‘……?!酥^也”結束,有時還根據語境,亦以具體的指稱物替代‘此’。其二,用詩意義空間的擴展靈活。語境對詩句意義的確定具有重要的作用,其前提在于詩句本身具有多個意義空間,否則何談意義確定的問題,《韓詩外傳》的斷章引詩把詩句從整首詩中抽離開來,對詩句進行“去脈絡化”,從而有效擴展了詩句的意義空間:另有一類引詩,還有效利用詩性言語的特點。通過對詩句的比類。來擴展詩句的意義空間。如《韓詩外傳卷四第二十一章》引詩“受爵不讓,至于己斯亡”出自《詩經·小雅·角弓》,講的是“父兄刺幽王也。不親九族而好讒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詩也”,韓嬰通過比類,獲取了“能知于人,而不能自知”的意義。
詩句自身意義空間的拓展與語境構造對詩句意義的確定二者共同完成了對引詩的意義闡釋活動。具體而肓,相比用詩自身的本義,引詩闡釋所獲取的是相通義,即語境中的引詩意義與其本義具有相通性。如“理”上相通,如《韓詩外傳卷一第十章》引《詩經·邶風·柏舟》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其本義是指一位婦女不降志屈從他人?!跋蟆鄙舷嗤?,如《韓詩外傳卷七第十二章》的“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本義是講舊貴族互相勸勉。避免禍患的意思。韓嬰在文中用來說明持滿之道應該謙恭的道理,引詩正是一種謙恭之人的形象;比喻義,一種是原詩本義用的是比喻義,韓嬰引詩的時候照樣采用,如《韓詩外傳卷四第三十章》結尾引用的是《詩經》的“鼓鐘于宮,聲聞于外”,結合該引詩下旬“念子懆憬,視我邁邁”,據林義光《詩經通解》解說。講的是“鐘有叩必聞,喻人之情意必相通感,此言妻之于夫憂念之甚,而夫恨恨然而視之,曾不少為感動,如鼓鐘而不相聞”的意思,很明顯用的是比喻義,而韓嬰在引詩中所闡發的是“有諸中必形諸外”的意思,用的也是比喻義。而另一種是原詩本義不是用的比喻義,而韓嬰引詩用其比喻義,如《韓詩外傳卷一第二十四章》結尾引用《詩經·邶風·旄丘》的“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作結,全詩講的是“一些流亡衛國的人,盼望貴族救濟而不得的詩”,引詩本義是指“因上章‘何多日也’而言何其安處而不來,意必有與國相俟而俱來耳。又言何其久而不來。意其或有他故而不得來耳”,而韓嬰取其比喻義,講的是君子之所以能悅人之心,乃在于其內在的仁德充滿;斷章取義,《韓詩外傳卷二第二十四章》通過子賤與巫馬期治單父的對比。說明治國應該無為的道理。最后以《詩經·唐風·山有樞》的“子有衣裳,弗曳弗摟”作結,此句引詩與該詩下旬“子有車馬,弗馳弗驅”都是刻畫的一個守財奴有財物不知享用的形象,而在韓嬰的引詩語境中取其斷章義,“弗曳弗摟”具有正面的無為的意義了;賦予新義,如《韓詩外傳卷五第三十四章》章末引用的是《詩經·小雅·小弁》的“君子無易由言”,結合原詩前句“莫高匪山,莫浚匪泉”與下句“耳屬于垣”,引詩本義講的是“無高而非山,無浚耳非泉,山高泉深莫能窮測也,以喻人心之險猶山川。君子茍輕易其肓,耳屬者必將迎合風旨而交構其間矣”,而韓嬰引詩賦予了“名正”的新義。
二、傳統用詩
《韓詩外傳》的用詩方式在先秦有著悠久的傳統。春秋時代,藝術的用詩居于主導地位,在這種用詩中,用詩的意義是通過自身的文辭來決定的,在當時,此種用詩主要是通過斷章取義的方式,借助比興的手法,使得引用詩句符合自己特定情境的需要。相較源遠流長的用詩傳統而言,《韓詩外傳》在兩個方面表現出了鮮明的承繼性,一方面,形式上的承繼性。除了吸收荀子凝固化的“《詩曰》:‘……。’此之謂也”的引詩方式外,還繼承了孔子與孟子的靈活引詩方式;另一方面。意義上的承繼性。如:《詩經·大雅·文王有聲》的“自西白東,冉南自北,無思不服”,其本義是“指四方人民沒有不歸服武王的”,是對周朝對自己開國之君武王的歷史功績的追述與頌揚。而在儒家的引詩解釋中,被詮釋為有德之人的現實功用,無論是孟子用“仁政”來詮釋,還是韓嬰用“禮治”來詮釋,乃至荀子用“大儒之效”來詮釋也好,其最終的歸宿仍然沒有脫離儒家的立場,此句引詩被概念化為儒家之道的現實功效了。
三、意義領會
《韓詩外傳》在用詩內容與形式的承繼與突破,都是服務于其作為今文詩學傳人弘揚儒家詩教的需要的。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韓嬰用詩與先秦用詩傳統最大的差別。從時代境域而言,如果說在先秦儒學大師孔孟荀那里,其關切的是自身儒學義理系統的建設,《詩》三百的斷章取義在很大的成份上是“以詩證理”,從形式上看來,在這里,“理”是第一位的,《詩》是第二位的,《詩》僅是其以述為作的載體,但這種斷章取義的用詩實踐與他們的說詩、評詩等一起,奠定了以詩教為宗旨而生成《詩》之意義的基調,《詩》體現為一種向“經”靠攏的升格運動;到漢代,《詩》在儒學大師眼里。已經是“明道”的“經”,儒學大師關切的是通過對《詩經》文本的闡釋,傳承儒學的義理。韓嬰作為漢代傳《詩經》的博士,其在《韓詩外傳》中活用先秦孔門斷章取義的用詩方式,其目的是為了履行自己“傳詩”的儒學使命。因此,斷章取義的用詩方式在這里被有意識的轉化為一種闡釋《詩經》的傳詩方式;由于漢代今文三家詩學: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于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至南宋后,韓詩亦亡,獨存外傳,而自從鄭玄為古文《毛詩》作箋,《毛詩》替代今文詩學,成為士人傳習的經典文本。把此種明詩方式對照古文詩學文本《毛詩詁訓傳》的明詩方式,其主要差別有二:其一,解釋體式不同?!俄n詩外傳》注重通過歷史與論說來構造語境,闡發詩經的微言大義,而《毛詩詁訓傳》的“詁訓傳”體把“詁”、“訓”、“傳”三者有機的結合起來了;其二,闡釋對象不一樣?!睹娫b訓傳》是以整個《詩經》每一首詩為對象,而《韓詩外傳》是以一部分詩的個別詩句為對象,并且個別詩句在章節中的位置靈活。以上兩點差別,導致《毛詩詁訓傳》在《詩經》闡釋給人一種更接近詩本義的感覺,而《韓詩外傳》對《詩經》的闡釋卻給人一種“成非其本義”的感覺,是一種“意義領會”,而給人一種傳承詩本義印象的毛詩,其最終的歸宿亦是弘揚“美刺”的詩教,從而把《關雎》這樣男歡女愛的詩作闡釋為“后妃之德,《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因此,我們可以說,在追求“意義的領會”這一點上,《毛詩故訓傳》與《韓詩外傳》是共同的,二者都是弘揚儒家詩教的詩學文本。
著眼于“意義領會”,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一方面,孟子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說。似乎提出了對《詩》原義的探索,然而另一方面,孟子運用詩句卻又大多數是斷章取義的。因為孟子的“以意逆志”在這里強調的是用詩者應站在儒家道德倫理的立場對《詩》進行積極闡釋的態度,反對的是死守文字,“以文害辭,以辭害志”。因而不通的陋解詩之輩,因為,孟子如孔子和荀子解詩一樣,有儒學之“道體”作為“逆志”的主宰。再看“知人論世”說,孟子認為:“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因此,孟子想象的《詩》乃是一個王道時代之詩。想象的人亦是文武周公,此正儒家理想的時代與人物,可以看出,如此“知人論世”所開出的詩之意義空間,正孟子儒家詩教要求的必然寫照,又何糾纏乎“原義為何”?陳良運說:“戰國時代的學者稱《詩》,較之春秋時代的君臣稱《詩》,雖然也還在‘斷章取義’,但是也有顯著不同,那就是極少或不用《詩》言已之志,而是用《詩》說理、明理,從《詩》引發出人生哲理與道德倫理的思考??鬃优c子貢談《詩》已開其端,他的弟子及其弟子的傳人對此用法漸至純熟?!币虼?,所謂孔門詩教的精神就在于通過對詩經儒學化的積極闡釋,獲取“意義的領會”,達到儒家詩教“成人”的目的。在先秦孔孟荀及其傳人中,他們大多運用的是靈活的斷章取義模式來達到此種闡釋的目的,也正是借助這種靈活的闡釋方式?!啊对姟啡佟狈匠蔀槿鍖W詩教之教本:《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