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苔絲》中作者對女主人公內心沖突的描寫及其美學意義

情節對于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來說是小說最重要的要素，他的許多小說之所以受到讀者的青睞，原因之一就是它們具有引人入勝的情節，而小說情節的發展則常常蘊含著某種形式的沖突。或外部沖突，即人物與人物之間的沖突或者人物與環境(包括自然、社會等)之間的沖突?；騼炔繘_突，即人物內心的沖突。其代表性小說《苔絲》中的情節發展便蘊含著以上各種形式的沖突。首先是外部沖突，如人物與人物之間的沖突有女主人公苔絲與亞萊克之間的沖突、苔絲與男主人公安吉爾之間的沖突，人物與環境之間的沖突有苔絲、安吉爾對美好愛情和婚姻的追求與傳統婚姻觀、道德觀對愛情和婚嫻的鉗制之間的沖突。其次是內部沖突。如苔絲和安吉爾各自內心的沖突。哈代常常被看作是“二十世紀心理小說家的先驅者”，熱衷并且擅長于對小說人物心理的刻畫，在其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具有復雜的內心思想的人物形象。《苔絲》中女主人公的內心思想便是作者著力加以刻畫的。而她復雜的內心思想的展示則主要是通過她頻繁而持久的內心沖突。本文試圖對苔絲的內心沖突進行一些探討并進而揭示作者描寫其內心沖突的美學意義。

一、女主人公的內心沖突及其根源

由于生活的變遷，幾乎所有的哈代主人公都在他們的人生經歷中一步步走向成熟，而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他們常常要經歷這樣或那樣的內心沖突。《苔絲》的主人公便是這樣。如果說小說《苔絲》“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作者充滿愛心地講述的一個關于苔絲內心思想的、富有詩意的故事”的話，那么女主人公的經歷“從根本上說，就是她內心思想的展示、導致她內心思想的沖突力量的展示以及她在其內心思想所導致的不同結果中作出選擇的過程的展示”。苔絲的內心沖突發生的次數多、持續的時間長，且隨著情節的展開越來越激烈。

苔絲的第一次內心沖突發生在她母親要她去德伯維爾家認親時，一方面，苔絲盡管對母親深信不疑的認親或許能帶來全家“想不到的好事兒”之說心存疑慮，但出于對母親的順從以及對家庭的責任感和負疚感，并沒有對母親的意愿表示明顯的反抗，另一方面，由于其強烈的自尊心，苔絲認為貿然以德伯維爾家窮親戚的身份去認親是一件有礙自家顏面的事，心里不樂意，于是陷入了思想斗爭之中：

苔絲總覺得自己闖了禍，心里非常難過，因而對母親的意愿，比往常更為順從些。但她不明白這件事在她看來未必會有什么好處，可母親一琢磨起來，怎么會這么得意。母親或許打聽過了，發現這位德伯維爾太太有著無與倫比的美德和善心。不過，苔絲自尊心太強，要她以窮親戚的身份去求人，她覺得太不是滋味。(39)

但生性順從的苔絲最終還是選擇了母親的安排。正是這一選擇在她以后的人生之路上埋下了禍患的種子，成為她的悲劇的開端。

苔絲的第二次內心沖突產生在她與亞萊克去德伯維爾家的路上。當時苔絲發現亞萊克不懷好意，于是對自己去他家認親的選擇感到后悔，然而對于是否應該取消這次認親之舉，她還是猶豫不決，于是陷入了內心矛盾：

她滿腹心思地往前走。仿佛在琢磨是否應該回家。然而，當初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沒有重要的理由，現在再改變主意，這似乎太游移不定了，甚至太孩子氣了。她怎么可以感情用事，取回箱子，回到父母面前。打擾重振家業的全盤計劃呢?(59)

這次思想斗爭的結果再一次將苔絲往其悲劇的人生道路上推進了一步。

苔絲的第三次內心沖突產生于她失身的那天夜晚。當時苔絲由于與黑桃皇后發生了爭執，急于離開她們。正在這時，亞萊克騎著馬出現在苔絲面前，并提出帶她離開。而對于自己是否接受亞萊克的幫助，苔絲又進行了一番思想斗爭：

苔絲深感情勢的危急，差一點暈過去。假使在別的時候，她一定會像前幾次那樣，拒不接受他的幫助，拒不跟他一起走。眼下，若是僅因為路遠，她還不至于被迫就范。不過，他這一次是在緊急關頭提出幫忙的，苔絲只要把腳一蹬，就能把她對敵手的恐懼和憤慨，轉化成對她們的勝利。所以她憑著一時的沖動。攀上了柵門，用腳尖蹬著他的腳背，爬上了他身后的馬鞍子。(71)

經過一番思想斗爭，苔絲還是屈服于一時的沖動，接受了亞萊克的幫助，然而這一沖動終于導致自己被讓亞克誘奸。

如果說苔絲的以上兩次內心沖突還算不上明顯的話，那么在她與安吉爾相識、相愛的日子里，她的內心沖突則越來越劇烈。

在塔爾波特絲奶場，苔絲與安吉爾相識，一段時間后，彼此對對方產生了好感，但由于自己以前的遭遇，苔絲不敢輕易向安吉爾表露自己的愛意，然而當她發現自己的三個同伴也同時深深地暗戀著安吉爾時，苔絲開始陷入內心沖突：

她知道自己更討他喜歡。比起那三個人來，她身材更美，文化更高，雖說除了雷蒂就數她最小，但她比那另外兩個人更有女人味，因而她知道，她只需要稍加用心，就能抓住安吉爾，克萊爾的那顆心，戰勝她那幾個耿直的伙伴。不過，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她該不該這樣做?……不過……既然她決不會昧著良心讓任何男人娶她了，既然她虔誠地下定決心永不嫁人了，那她干嗎要趁克萊爾先生待在塔爾波特絲奶場的時候，為了得到他的青睞，享受他一時的溫存，而要把他從別的女人那里拽走呢?(141)

隨著兩人交往的深入，苔絲深深地愛上了安吉爾，卻又擔心如果將來與安吉爾結婚，自己失貞的事實肯定會有辱安吉爾的名聲，因而當安吉爾向她求婚時，陷入了內心沖突之中：

苔絲在進行可怕的思想斗爭。她的心堅決與克萊爾的心站在一邊——兩顆火熱的心，在和一丁點可憐的良心相抗爭——她竭盡全力，來增強自己的決心。她原是拿定了主意，才來到塔爾波特絲奶場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嫁人，免得讓丈夫娶了她以后，又痛恨自己瞎了眼。她總認為。她在頭腦清醒時憑良心作出的決定，現在可不能輕易推翻。(177)

面對安吉爾的一再求婚，特別是當她得知自己的一個好友對安吉爾愛得有些走火入魔時，苔絲陷入了更加劇烈的內心矛盾：

“我要屈服了——我要答應了——我要嫁給他——我實在沒有辦法!”那天晚上，她聽見另一位姑娘在睡夢中嘆著氣呼叫克萊爾的名字，就不免懷著妒意，把滾燙的臉貼在枕頭上，氣喘吁吁地說道。“我不能讓別人嫁給他，只能是我!不過，這會對不起他的。他要是知道了，那會要了他的命!哦，我的心哪——哦，哦，哦!”(179-180)

由于安吉爾堅持不懈的追求，苔絲與安吉爾結婚了，但當苔絲在新婚之夜向安吉爾坦向自己失貞的事實后，他們又立即分手了：安吉爾遠走巴西后，苔絲來到燧石場作苦力。繁重的體力勞動、家庭的極度貧困、安吉爾長時間的杳無音信、農場老板的頻頻刁難，都使苔絲無法承受，因而當亞萊克鬼使神差般地出現在她身邊，頻頻向她獻殷勤，并對她誘之以利時，苔絲又一次次地陷入了內心沖突之中：

她一時間心里在想，假如她有這個自由，能答應有錢的亞萊克，當上他的太太，那結果會怎樣呢?那樣以來，她就不用再忍氣吞聲了，不僅現在的農夫不敢再欺負她，就是整個世界也不會再看不起她了?！翱墒?，不行，不行!”她氣吁吁地說道，“我不能嫁給他，我太討厭他了?！?309-310)

后來，由于父親的去世，苔絲全家失去居所，幾乎要露宿街頭，亞萊克又乘虛而入，死纏爛打，咄咄逼人，加之安吉爾依然杳無音信，苔絲瀕臨絕望，終于再一次委身于亞萊克。其內心沖突亦因此而暫告平息。

然而，當安吉爾從巴西返回，重新出現在苔絲身邊，懺悔自己的過去并希望與她重聚時，苔絲面對自己進退兩難的處境。其內心沖突再一次復蘇。她一方面心灰意冷地拒絕安吉爾：“太晚了，太晚了”(365)，另一方面又咬牙切齒地斥責亞萊克：“這回我又失去了[安吉爾]——又是因為你!”內心的煎熬使她“痛苦萬狀，嘴唇都被牙齒咬出血來”，最后竟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哦——哦——哦!天哪——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368)。但內心的痛苦折磨最終使苔絲漸漸醒悟，她終于明白亞萊克是造成自己肉體與精神雙重痛苦的罪魁禍首，于是殺死了亞萊克，回到了安吉爾身邊，從而最終消除了她持久的內心沖突。

苔絲頻繁而持久的內心沖突的產生，其根源是多方面的。從淺層次上說，她的內心沖突與其性格是分不開的。苔絲一方面生性敏感，自尊心強，還具有爭強好勝的天性，另一方面又對父母非常孝順，對家庭也有著強烈的責任感，特別是家里唯一的一匹馬被撞死后，她又增添了對家庭的負疚感，所以從此以后一直是對父母的順從多于對他們的反抗。因此，當自己的自尊心與對家庭的負疚感、責任感相互沖突時，苔絲無法果斷地作出選擇，于是常常陷入內心沖突之中。這在她與亞萊克的交往中表現得尤為突出。而從深層次上說，苔絲的內心沖突則是她追求愛情、幸福和美好生活的人之本性與傳統婚姻觀、道德觀對她的毒害之間的沖突的反映。作為常人，苔絲渴望擁有愛情、幸福和美好的未來。為了這些。她始終表現出了坦誠、仁慈、大度、寬容的美好品質，大膽地與安吉爾相親相愛。然而她畢竟是一個深受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浸染的女孩，男權社會在男女婚姻問題上的雙重標準對她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因而，當她的自然本性與其潛意識中的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相互沖突時，她注定要陷入內心沖突之中。這一點在她與安吉爾的交往中得到了突出的體現。

二、內心沖突描寫的美學意義

對人物內心，特別是人物內心沖突的描寫是文學作品展示人物性格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常常具有深刻的美學意義。在《苔絲》中。作者對女主人公內心沖突的描寫同樣具有豐富的美學意義。

首先，作者通過對女主人公內心沖突的描寫，充分揭示出了她的性格，特別是她性格上的弱點。苔絲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導致其悲劇的終極原因無疑是她所處的典型環境，即維多利亞中后期的男權社會。男權社會對男性和女性婚姻的雙重道德標準必然使苔絲成為傳統婚姻觀、道德觀的犧牲品。然而，苔絲的悲劇無疑也與其性格有著密切的關系。她具有“性格上的弱點”，“缺乏意志力”，“缺乏在應該作出選擇的時候作出選擇的力量”，身上存在著某種“自我毀滅”的因素。苔絲性格上的這些弱點在她的內心沖突中充分暴露了出來。正如作者認為的那樣，在遺傳因素以及環境的影響下，人物的性格與環境的相互作用決定著人物的命運，人物性格上的缺陷在特定的環境中往往給自己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在亞萊克和安吉爾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而追求她的特定環境中，苔絲性格上的弱點必然成為導致她悲劇的重要原因。

其次，通過對女主人公內心沖突的描寫，作者逼真地展示了她在個人理想與傳統道德觀、婚姻觀發生沖突時的內心矛盾與痛苦。從一定意義上講。苔絲的內心沖突是她的理想與特定的外部環境之間沖突的內化。正如作者自己所說?！半S著人物性格中的不同成分在特定環境中的依次展示，人物也就依次變成了不同的人物”，苔絲內心沖突的產生、持續與平息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她在與外部環境的沖突中自我成長的過程。經過頻繁而持久的內心沖突，苔絲對其自我價值、對亞萊克與安吉爾的本性有了清醒的認識，因而能夠毅然手刃亞萊克而義無反顧地與安吉爾重聚，從而平息了一直困擾自己的內心沖突。苔絲手刃亞萊克實際上是苔絲所作出的道德選擇：對傳統道德的大膽反抗，對自己追求愛情、幸福的權利的大膽肯定。在斯特蘅基面對前來逮捕她的警察，苔絲所表現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靜實際上也是她堅定的內心信念的外化。而她的內心信念同樣來自于她對自我價值、對善惡以及對傳統道德觀念的清醒認識。

再次，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上講，作者對女主人公內心沖突濃墨重彩的描寫，也使她的形象更豐滿，更逼真，更具有藝術吸引力，從而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