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現代作家作品中,巴金的小說以其對封建大家庭吃人本質的揭露與青年人精神與命運的特別關注而獲得獨特的藝術魅力與審美價值。《家》是巴金最有名的小說作品,作品不僅以對青年的苦難與追求的真實描寫表達著作家深切的人文關懷,同時還通過《家》大量的民俗事象的描寫,著重表達了對于青年女性、幼小者和底層民眾的特別關注,同樣蘊涵著作家深切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巴金;《家》;民俗事象;人文關懷
在中國現代作家作品中,巴金的小說以其對封建大家庭吃人本質的揭露與青年人精神與命運的特別關注而獲得獨特的藝術魅力與審美價值。《家》是巴金最有名的小說作品,《家》中的民俗事象描寫,首先是作家“靈魂的呼號”,具有表達作家對封建大家庭的“我控訴”的戰斗作用。正如有學者深刻指出的那樣:“諸如《合家歡》、《除夕》、《龍燈》、《明月夜》、《一件大事》等。都是《家》在《時報》發表時每一章的標題。……沒有這些習俗人事的描寫,不僅作品失去了血肉,也難于揭示出這個大家庭的陳規陋習和腐敗的面貌。”然而,細品《家》中的民俗描寫,我們還可以發現,在日常禮儀、節日慶典、人倫舉止、長幼規范中還深藏著作家真切的人文關懷。本文擬從民俗文化的角度來走近巴金,感悟巴金先生對于青春與生命的特別關注,發掘巴金先生真切的人文關懷。
一、對女性命運的特別關注
巴金的小說表現出對女性命運的特別關注,在民俗事象中也不例外。敬神祭祖是春節年俗中的一件大事,但舊中國的女性并不能獲得與男性同等的權利。《家》中有這樣的描寫:在高家,敬神的時候。男的站在左邊,女的站在右邊,等一切都準備停當,開始燃放鞭炮,于是火光一亮,鞭炮響起來。“女的從側門避了出去。男的走到供桌前,背向著供桌,由老太爺開始,朝外面叩走頭來,說是敬天地。”敬天地時女眷們是不能在場的,當男的依次行了禮之后,“躲在門外偷看的女眷們才連忙走了進來。”敬神祭祖,是中華民族古老而悠久的傳統習俗,但在這種民俗活動中呈現出一種男尊女卑的意識,且不說男左女右的站立方式,體現了女性地位低下的一面,而敬神時女眷不能在場,更是將女性置于卑微的地位。
而當春節來臨,在這個民族集體的歡慶節日中,女眷們似乎得到了一絲解放,當男人人們坐著轎子出去拜年時,女眷們“也踏著鞭炮的殘骸,一路上嬉笑地走出大門,到了和街上,向著本年的‘喜神方’走去,算是干了一年一度的‘出行’的把戲。一年里只有這一刻她們才有在街上拋頭露面的機會”。這種情景的描繪,與監獄給囚犯放風十分接近,作家有意擷取春節時這樣一幅場面,將女性地位與境遇以形象生動的圖景呈現出來,從而表達了對處于社會底層的女性的特別關注。
婚喪嫁娶等人生習俗中女性的卑微地位與任人宰割的處境更是觸目驚心。
在《家》中除了覺新之類男性青年的人生不能自主之外,女性特別是青年女性更是可憐可悲。且不說鳴風被高老太爺一句話就送給了馮樂山這個蹂躪女性的老怪物,只不過一個個性剛烈,投湖自殺。而婉兒則成了替代品,不過她溫婉柔順,只得忍辱偷生。在決定她們一輩子幸福與命運的個人婚姻大事上,當事人自己卻沒有半點發言權,根本不可能讓她們自己作出選擇。
不但是家中的地位卑下的婢女是這樣,就是錢梅芬,李瑞玨這樣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小姐也一樣逃不過。婚姻成了女性一生痛苦與不幸的重要因素。錢梅芬不能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哥覺新有情人終成眷屬,嫁到外地不過一年,丈夫就死了。她不能再呆在夫家,只好回到讓她痛苦萬分的家鄉,最后在絕望中死去。瑞玨的命運比她要好些,雖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覺新,覺新心里深藏著對表妹梅的愛,但覺新是個善良溫和的好人,對同樣善良寬厚的自己的妻子在共同的生活中也產生了愛情,但是她卻逃不過所謂的“血光之災”的厄運,在荒謬的喪俗中,因為難產而悲慘的死去。
在這些婚喪嫁娶習俗的描寫中,作家以其對女性的深切關注,不僅注意到女性地位的低下,連基本生存權利也往往不能保障,更有甚者,古老的封建陋俗還往往借女性之手來實施對女性的摧殘的。梅因她母親使氣,在大家明知她與覺新青梅竹馬的情況下,仍就許給了別人。而瑞玨在荒謬的喪俗中喪性命,卻是由家中女輩中的女性一手造成的。
作家中重點寫了在高老太爺停喪期間,瑞玨生產的日子臨近,這件事情首先引起了陳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和幾個女傭的焦慮。“起初她們不定期背著人暗暗地議論,后天有一天陳姨太就帶著嚴肅的表情對克明幾弟兄正式講起‘血光之災’來”。在這里,女性的不幸從兩個層面被真切地關注,一是表層的瑞玨被封建陋俗在孝的名義下置于危險的境地,最終因此殞命,女性的生命被摧殘,體現了作家對女性基本生存狀態的關注;另一個層面則是,施以惡手的卻同是女性。陳姨太等以其愚昧殺人,成了摧殘瑞玨的直接責任人。她們不僅是因為瑞玨和覺新有隙才提出“血光之災”的迷信,而是“血光之災”的迷信思想早已成為內化為她們行為處事的基本準則。作家以其對愚昧迷信婦女的精神心理的關注,體現出深切的人文關懷。
二、對幼小生命的深刻同情
《家》中的民俗事象描寫中還表達了巴金對幼小生命的關切。
在等級森嚴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女人和孩子是處于社會最底層的。雖然有“昔者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伺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女人,此君所以用心也。”但幾千年在儒家文化占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孩子與女子事實上被置于奴隸的地位。尤其是道德思想上確定了社會的規范與準則,所謂的“三綱五常”把女人和孩子處在了社會的最底層,而女孩子則是底層之底層了。在傳統習俗中女性特別是女孩子成為了最大犧牲,女子纏足就是這樣一種給女孩子帶來身心摧殘的愚昧陋俗。在舊時代女子新婚時,人們關注的焦點就是新娘的腳。如果下轎時伸出一對尖生細小的金蓮,立刻換來眾人的贊嘆,要是一雙大腳,則遭人譏笑。《家》中淑貞的“大嫂當初嫁過來因為她那雙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過來的那天。大嫂剛進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腳。”
正因習俗如此,淑貞小小的年紀,就從母親的話中得知大嫂由于大腳所遇到的嘲笑,于是在母校的板子下走上了纏小腳的路。在挨了許多次的鞭子,流了很多的眼淚。受了長期的痛苦。度過了一個個不眠的長夜之后,她終于把自己的腳變成了畸形的小腳。雖然母親有了向人夸耀的資本,然而。她自己從中得到了些什么呢?在《家》中有這樣的描寫,在春節這個萬家歡樂的日子,她與兄弟姐妹們一起踢毽子,“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吃力地舞動著她那雙穿著紅緞繡花鞋的小腳。這雙畸形的腳以它們的嬌弱的樣子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因為這雙殘廢的腳,時時感到酸痛,跟姐姐們比起來,她什么也趕不上,人也因為身體的殘廢變得更懦弱了。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在那個出嫁的一瞬間。
女子的纏足并不是自古有之的文化習俗。纏足的歷史據說發端于五代,但最初并不風行,在中國歷史上的全盛的漢唐時代,女子就用不纏足。宋以后逐漸風行,但宋朝時只有高貴女人才裹腳,普通婦女是不裹的。纏足的高潮在明清時代。清代,滿族主政,但漢人婦女衣服仍沿舊習,而婦女纏足比以前更甚。竟然到了娶妻以腳大為恥、以腳小為榮的地步。纏足風氣更盛于前朝歷代。纏足風俗是歷經千百年的社會風習演變所造成的,纏成一雙小腳須要忍受痛苦、費時多年。纏成后造成對女性生活上很大的影響及改變,然而為什么有人愿意忍受這些痛苦毅然地裹上腳呢?
在舊時代,女子的任務就是家族繁衍,傳宗接代,結婚是女子一生的事業。為了家族的利益,淑貞的母親要讓自己的孩子有一雙小腳。然而,時代在變化,她現在已成了哥哥姐姐們嘲笑和憐憫的對象。而且書中也有這樣的敘述,淑貞想不通做一個女子為什么就應該嫁到別人家去,拋棄了自己所愛的親人去陪伴別人,由此來看,如何能肯定當她出嫁時她復仇的希望一定會得到滿足呢?
作為當事者的淑貞一生的幸福可能就葬送在這雙所謂的小腳上面了。纏足,不僅改變了限制幼小的女孩淑貞的日常活動,使她不能如正常孩子一樣發展自己的個性,實現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將出嫁結婚當作自己一生的目標。而這種境遇,也是舊時代眾多女孩子面臨的不幸。在作家對這種傳統習俗的描寫中,我們不但能感受到作家對那個舊時代舊家庭的控訴,從其深層,還有作家對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幼者身心的深切關懷。
三、對底層民眾的真切悲憫
在民俗事象描寫中也深藏著作家對底層民眾的悲憫。
舊歷的新年,是中國人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但對于處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這個舉國同慶的日子卻更加深了他們的悲苦。《家》中詳細描寫了新年快到時的景象:整個城市活動起來了。行人增多,市面上則突然出現了許多的燈籠、玩具和爆竹。高家也不例外。大人們忙著準備過年的禮節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種用品。有做點心的。有做年糕的;還有折金銀錠、剪紙花的。一片繁忙景象。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規定吃年飯的日子。團年飯后。覺慧有了酒意,他不想睡覺。便信步走出門去。街上是一片靜寂,然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哭聲。他驚疑于在這萬家歡樂的時候還會有人在哭,用眼光仔細地向四面找尋。看到了一個討飯的小孩在低聲地哭。“一種奇怪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兩上半元的銀幣,放在小孩的潤濕的手里”。不等小孩回答。覺慧好象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一樣,連忙逃走了。
在辭舊迎新的舊歷新年氣氛中,出現這樣的場景,著實象給人在寒冬澆了一盆冷水。巴金在這里并沒有一直為我們展示新年的歡樂與祥和,而是將不和諧音符呈現在人們眼前,不僅表現了覺慧作為這個封建大家庭的叛逆者與他人不一樣的情懷,這樣的場景設置。也體現出作家巴金獨特的視角。
作品在展現人間歡樂時不忘人間苦辛,特別底層民眾的悲苦,正是作家自身人道主義情懷的體現。這樣的描寫中,也不禁令人想起魯迅的《祝福》,魯迅也是在舊歷新年的喜慶氣氛中,揭示出一個下層勞動婦女精神的病苦時所體現的人文關懷。當然,《祝福》中對祥林嫂的主要是精神層面的,而這里則主要是基本生存需求層面的。但兩者卻并沒有高下之分,對沒有解決溫飽的蕓蕓眾而言,基本生存需求是第一位的,對于已經不存在衣食之憂的人而言。精神層面則上升為首要的了。
其實在《家》中,巴金也并沒有忽略對底層民眾的精神的關注。龍燈風波就是其一。在初九的這一天,曾經送過帖子說要來的龍燈隊來卻不肯來了,因為玩龍燈的人已經燒得頭焦額爛了。最后,高家好不容易拉了一條龍燈來了。于是人們拿著花炮對著玩龍燈的人射,經過一番努力,終于使一條威武地飛動著的龍被支解了,玩龍燈的人在半死不活的鑼鼓聲里,疲倦地走出了高家。克安惋惜花炮做少了,不過癮,準備明晚請人們再看,而這時,覺慧卻嚴肅地出面制止。琴認為看的人得到了滿足。玩龍燈的人得到了賞錢,“各人得到了自己所要的東西,沒什么不好,卻引起了覺慧這樣的質問:“你以為一個人應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面嗎?你以為只要出了錢就可以把別人的身體用花炮亂燒嗎?這樣看來。你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嘞!”此時此刻,作者就是借覺慧的視角從精神層面來關注玩花炮者的,從而借覺慧之口來傳達對下層勞動者應在精神上得到與老爺們同樣的尊重與關懷,在高老太爺的66歲壽誕中的演戲賀壽,竟以處于底層的所謂戲子人格的喪失來獲得樂趣。除了應景的戲外,大部分的戲是戲單上沒有的。有些“尊貴的客人臨時點了些更動人、更有趣的戲,而且是特別囑咐過要認真細致地表演的,于是在川戲里象《打餅調叔》、《桂花亭》之類的戲,京戲里象《翠屏山》、《戰宛城》之類都接連地演出來了”,等演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輕人紅臉和老年人點頭微笑的地方,某某大人、老爺則給予獎賞。“但是這樣還不能使那些尊貴的客人十分滿足。于是在一出戲演完以后那個得賞的旦角還要帶裝下臺給尊貴的客人陪酒。”在這種場合中,演員沒有了自己的人格,在那些尊貴的客人們眼中,唱戲的不過是他們手中的玩物。這一切情形只有覺民和覺慧抱著強烈的反感,其他人則渾然不覺或身處其中,但書中敘述的角度卻透露出作家態度。
《家》是一部反映封建大家庭中青年生活為主的作品,它以對青年的苦難與追求的真實描寫發出作家的靈魂的呼號而呈現出深切的人文關懷的同時,又在對大家庭生活的描寫中,表現出作家對封建文化所濡染的大家庭的風俗人情的深知。并真實地展現當時當地獨特民風民俗的同時,流露出作家深切的人文關懷。
因為在舊中國,古老的民情風俗往往在溫情脈脈的外表下無情地吞噬著許多無辜的生命。正如魯迅在《燈下漫筆》中指m的那樣,“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為古代傳來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他們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并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于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而在這吃人場中,古老的文明往往借人情禮儀民風民俗之手在溫情脈脈的掩飾下其吃人本質,這從巴金的小說《家》中民風民俗的描寫中我們更形象更清楚地看到。可見《家》中民俗描寫中蘊藏著作家真切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