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發激揚、和諧共生的中國文學美學理論

摘要：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一書，將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劃分為六種文學理論：“形上論”、“決定論”、“表現論”、“技巧論”、“審美論”和“實用論”，為中國文學理論的研究辟出了一條別致的“路徑”。但其審美理論一章將中國文學理論審美理論僅表述為對“美言麗句”的追求，而對諸多中國文學理論美學范疇和命題卻視而不見，確有失片面和“匆忙”。但當我用劉若愚的六種理論的方法來檢視中國文學理論美學理論時卻有意外的發現：正是在劉若愚所歸納的六種理論范式的興發激揚與和諧共生中產生了蔚為大觀、絢爛多姿的中國文學理論美學理論。

關鍵詞：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美學理論；興發激揚；和諧共生。

一、《中國文學理論》一書的方法

如劉若愚所言以對“世界性文學理論”的探索，展開對中國傳統文學理論的分析與闡釋，是其《中國文學理論》一書寫作的緣起與要旨。該書中作者依據著名文學理論家艾伯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所設計的藝術創作的四個要素——作品、藝術家、宇宙和觀眾，加以重新編排，為我們重新結構了一個簡明而有趣味的圖示：

宇宙

↙↗ ↖↘

讀者作家

↘↖ ↗↙

作品

其中，劉若愚強調因為其書所討論的只是文學理論，因此用“作家”代替了“藝術家”，用“讀者”代替了“觀眾”，雖然此一圖表也適用文學以外的其它藝術形式。這一圖示表示了四個要素之間的關系以及其所揭示的整個藝術過程的四個階段和相互影響。基于這樣的分析，作者將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分成六種文學理論，分別稱為“形上論”、“決定論”、“表現論”、“技巧論”、“審美論”以及“實用論”。

為了方便說明，我也將上述理論簡述如下：所謂“形上論”，是指以文學為宇宙原理之顯示這種概念為基礎的各種理論；“決定論”是指以文學為時代政治和社會狀況不自覺與不可避免的反映或顯示這種概念為基礎的理論；“表現論”是指以文學為人類思想感情或作家個人情性的自然表現這種概念為基礎的各種理論；“技巧論”是指以文學為一種特殊技藝而形成的各種理論；“審美論”是指認為文學是美言麗句的文章的文學審美理論；“實用論”是指基于文學是達到政治、社會、道德或教育目的的手段這種概念而產生的各種理論。

上述我們可以看到，該書的全新視角立意，完全擺脫了傳統中國文學理論的俗套。給中國文學理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思考方法和思想資源，而且作為一部以英語完成的中國文學理論專著，在打破中西文化研究的壁壘方面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但白玉微瑕，我個人以為，該書審美理論一章似乎“意猶未盡”，或者過于“匆忙”了。

二、“第五章·審美理論 ”批評

該書“審美理論”一章中，就中國文學審美概念的起源，作者談到“認為文學是美言麗句的文章，這種概念是中國審美文學理論的基礎”。圍繞這一判斷，作者將中國文學審美概念的起源追溯至“文”這個字的起源——“文”的可能的原意——“樣式”或“花紋”，并舉出早期（漢以前）的圣人典籍加以佐證，如稱《左傳》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易經》說“其旨遠，其辭文”等，其意當然都是在突出作為“文學”的“文”，與形式之美的天然淵源，來證明早期中國文學審美概念中“文”的內涵——強調語言文字的形式之美。

為了完善這一命題，并證明這一命題在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學史中的存在，作者不厭其煩地列舉了一系列的著名文學家、文論家的論述，如司馬相如說“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強調文學的感官形式之美。舉劉熙《釋名》中對“文”的定義“文者，合集眾采以成錦繡，會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陸機《文賦》中所表現的同樣審美概念“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劉勰《文心雕龍》言“古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在強調“文”的這種感官形式之美的同時，作者又著意指出了審美體驗與感官經驗的類比，引司空圖在《致李生書》中說“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歐陽修評梅堯臣詩說“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毋庸置疑，將審美判斷訴諸感觀做闡釋當然也是屬于中國文學中傳統的審美理念之一。

從以上這些撮其大要的引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其所謂中國文學的美學理論中，刻意強調的只有兩點：一是“美言麗句”的形式美，一是由這種形式美而引起的感官經驗類比的審美發生。這一判斷，當然揭示了中國文學美學理論的一個方面，但以此來概括中國文學美學理論的全貌卻是過于了草和簡單了。因為中國文學理論源遠流長蔚為大觀，許多重要的美學范疇和命題在這里都沒有出現。譬如：“道”、“氣”、“象”、“大”、“意象”、“隱秀”、“風骨”、“形”、“神”、“情”、“意境”、“滌除玄鑒”、“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得意忘象”、“傳神寫照”、“澄懷味象”等。所以，僅僅是以“美言麗句”的形式之美來指說中國文學美學理論，不能不說是該書的一大缺憾。

三、意外的發現

那么我們應該怎樣來解讀前述劉若愚所主張的中國文學美學理論的判斷呢？或者說其判斷和前述諸種審美范疇和命題有無淵源關系呢？如果我們借用劉若愚的“六種理論”說來反躬檢審中國文學美學理論，則會有一種意外的發現——找到前述所謂的中國文學的諸多審美范疇和命題的一個共生場景。

首先，我們已經看到認為文學是（或者說應該是）“美言麗句”的文章，在劉若愚的論述中已經有大量的舉證，但我們也看到這種對“美言麗句”的追求，在中國文學史上始終是處在主流美學思想的背景之中，忽隱忽現，若即若離。在中國文學的主要形式中，如“漢賦”、“六朝駢體”、“齊梁宮體”，直到律詩、絕句、詞曲等，都特別強調平仄押韻、工穩對仗，甚至也出現過“麗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景觀，在創作理論方面，如沈約的“四聲八病”說等，也把漢語修辭的審美特性研究發揮到了極致，并創造了格律、語匯、修辭、音韻上的種種財富。但這種形式之美的孜孜追求，始終未能成為主流旋律，有時或常常成為非議甚至批判的理由，比如對于“齊梁宮體”的批評，對于“漢賦”過于鋪陳華麗的非議等。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奇怪而又矛盾的現象呢？下面我們就用劉若愚提出的中國文學六種理論說來加以詮釋可能最能切中要理。因為中國文學美學范疇和命題絢爛多姿且蔚為大觀，篇幅所限，我只列舉幾項（“道”、“意象”、“立象以盡意”）以說明我的判斷之可能。

（一）“道”

前述所說對形式上的審美追求，始終未能成為主流旋律，且往往又招致非議和批評。這種非議和批評的理論主要來自“形上論”和“實用論”。或者說這一審美理論始終是和“形上論”、“實用論”互為表里的發生和成長著。如“道”這一重要的中國文學理論中的美學范疇，用劉若愚的理論它顯然是屬于形上論的一個核心概念，儒、道兩家都將其視為最重要的理論思想之一，但兩家所談之“道”有關聯又有不同，簡言之道家所談的“道”是“萬物之源”，是“自然之道”，儒家所談的“道”源于道家，但又出離道家，而成為“人倫之道”。為了方便說明我暫且把“道”與“文”關聯起來加以闡釋，可能更能接近我們議論的中心。劉勰在論述“道”、“圣”、“文”的關系時曾總結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表明他認為“道”與“文”的關系即：文學是“道”的顯示與文飾之言的表象，而不單是純粹的文飾之言，這一判斷充滿了審美意味又體現了一種形上觀念。而這一思想的影響是如此的巨大，特別是到唐以后結合著“實用論”的鼓噪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共鳴，初唐時期的王勃曾說“緣情體物雕蟲小技而已”，這一批評顯然是針對陸機所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嘲諷，其后詩人白居易更是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和為事而作”的“實用論”主張，這些主張包括后來周敦頤倡導的也是最有影響和最有代表性的“文以載道”的思想，都和前述對所謂“美言麗句”的形式美的追求興發激揚，而最終走向一種和諧共生的場景，使“道”與“文”走到了一起，使“形上論”（也包括“實用論”）和“審美論”走到了一起，從而發展和豐富了“道”這一重要的中國文學的美學范疇。

我們不妨沿著這個思路走下去，看看“技巧論”、“表現論”、“決定論”是否也是在這個共生的場景中和“形上論”、“實用論”一起共同孕育和豐富著中國文學理論的諸多美學范疇和命題呢？

（二）“意象”、“立象以盡意”

為此，我們一起進入中國文學理論美學理論中最核心范疇“意象”和命題“立象以盡意”。《易經·系辭傳》說“《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易傳》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天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這就是著名的“觀物取象”說，它說明《易》的來源，有著“形上論”和“實用論”的精神，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說“《易》卦者，寫外物之形象”，“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詩》之比喻也”。在此“象”的提出帶有濃重的美學意味。正因為如此，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人文之始，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唯先，包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這里劉勰即是把《易》象和藝術形象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易傳》中還說到“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這里“言不盡意”和“立象以盡意”表達了一個關于“文”的重要美學命題：語言文字的概念不能表現或表現不充分的，形象可以表現，而且可以表現得清楚和充分。最有意味的是《易傳》在闡釋“立象以盡意”的特點時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這一思想對中國文學（特別是藝術形象）的審美特點的形成有著極大的影響。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里劉勰正是從藝術構思的角度第一次提出“意象”這個范疇。

“象”這一概念，雖最初是由“卦象”的“實用論”和“形上論”概念提出，然而其發展進程卻和“表現論”、“技巧論”等不可避免的相互作用、興發激蕩，表現為“觀物取象”和“立象以盡意”等命題的提出，使其必然觸及到了文學藝術的本源、創作的認識論的規律以及審美觀照的特點等，而終于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產生“意象”這一中國文學理論中的核心美學范疇。在這一“意象”中，既有“形上論”和“實用論”的背景，又有“決定論”和“表現論”的雜糅，還有“技巧論”的體現。再次為我們描繪了多種范式，興發激揚，和諧共生，而成就中國文學理論中豐富多彩的諸多美學范疇和命題的判斷。

關于這種和諧共生的場景，劉若愚在書中第七章也有所注意，但遺憾的是，劉若愚并沒有把這一認識擴充并真正融會貫通在其對中國文學理論美學理論的研究中，他指出了影響的存在，但并沒有把它當成一種動態行為，而只是一種肢解后的靜止排列。

四、結論

至此，我們應該可以達成這樣一個共識：劉若愚所做的關于中國文學理論的六種理論范式分析，對于我們認識和解構蔚為大觀、絢爛多姿的中國文學的美學范疇和命題的產生及形成卻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和理論資源，不僅使我們回答了為什么中國文學理論的美學理論沒有成為簡單地對“美言麗句”的形式美的追求，還讓我們“意外地”因著他的理論發現了這一中國文學美學花園誕生的“秘密”所在——多種范式，興發激揚，和諧共生，而終于孕育出蔚為大觀、絢爛多姿的中國文學理論的多種美學范疇和命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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