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商鞅、韓非、李斯,他們最大的悲劇在于他們倡行“法治”卻又最終“為法所治”。他們的悲劇不僅在于個人之死,更在于他們作繭自縛式的死亡方式。他們主張的“法治”缺乏了法治的應有之義;他們主張的“法”是君主專制之下的法,將法異化為最高統治者手中的工具。于是貌似“法治”實則是“人治”。所以他們真正的死因就是“人治”。“人治”的隨意性最終決定了他們的悲劇命運。而他們身受酷刑而死的原因在于他們片面強調有利于君主專權的法的震懾力作用。由此可見,對于“良法之治”的關注對于“法治”而言至關重要。所以當今的“依法治國”不僅要重視“依法而治”更要重視“依什么法而治”的問題。
關鍵詞:先秦法家人物;悲之所在;亡命之因;人治;震懾力
“殺其人而用其刑”現象歷代史不絕書。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商鞅、韓非、李斯均未能逃脫此種悲劇命運。對此現象,學界一直傾向于解釋為他們的改革觸動了舊貴族的利益,遭到了保守勢力的反撲。譚寶剛先生在《先秦法家悲劇人物原因考》一文中,提出了不同以往學界通識的觀點,認為:“舊貴族的怨恨報復僅是表面現象,除此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1]。那就是:“前期法家人物的個人悲劇是自己行為與主張相悖的結果,后期法家人物的個人悲劇是法家人物內部不同派別之間斗爭的結果。” [2]譚寶剛先生認為舊貴族的報復僅是表面因素的觀點,筆者十分贊同。但譚先生的文章筆者以為尚有值得商榷之處。其一是對于先秦法家人物悲劇的悲之所在的認識;其二是對于死亡原因的判斷,筆者持不同的見解。筆者無意以近代之法治思想去苛責古人;亦知評價任何人物或理論均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但筆者并無評價之意,只是認為在客觀上法治確有其真意,無論是何原因導致的法治應有內涵的缺失都必然導致法治目的的背離和落空。而先秦法家人物的悲劇就恰是因此種背離所致。
一、 先秦法家人物的悲之所在?
先秦法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商鞅、韓非、李斯,均未得善終。他們曾顯赫一時,商鞅、李斯權傾朝野,而秦始皇更曾為得韓非而“急攻韓”。①而他們卻未能逃脫殊途同歸的命運。韓非為李斯、姚賈讒言所害,服毒自盡;②商鞅遭車裂,并被“滅商君全家”;③李斯被具五刑,“腰斬咸陽市”“夷三族”。④這三位中國法家學派舉足輕重的代表人物,就這樣悲劇化的死了。譚先生文中認為“先秦法家人物身死異首的個人悲劇與其思想主張流傳后世的勝利形成鮮明而深刻的矛盾對比。歷史總是上演一些類似的殘酷悲劇。”[3]由此不難看出譚先生認為“殺其人而用其刑”是先秦法家人物的悲劇之所在。但筆者想問的是:他們真正的悲劇難道就僅在于他們的死亡結果嗎?筆者以為不然。他們最具諷刺意味也最可悲之處應在于他們作繭自縛式的死亡方式:君主正是依他們自己訂立之“法”將他們定罪處決。 他們倡行告奸,⑤而自己最終亡于誣告;他們主張嚴刑酷法,而自己又恰恰身受酷刑而亡。這戲劇化的命運和強烈的對比才正是他們千古悲歌的最令人傷感之處。
二、 先秦法家人物的死亡之因
上文已論及韓非等人的可悲之處,這里就探討一下他們死亡的必然性和原因。
筆者以為他們是因其主張而榮,亦因其主張而亡。他們亡于自己導演的權與法的一場游戲。
他們雖主張“法治”,但為了獲得必要的權力,他們卻在根本上作出了妥協。他們主張的“法治”從本質上缺失了法治的應有之意,實際上是“人治”之下的“法治”。
首先,從立法的目的去看,“法治”之下的法應當是為了保障人權和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制定。就如同阿奎那所言“法的目的是公共幸福”[4]或如洛克所說:“法律的目的是對受法律支配的一切人公正地運用法律,借以保護和救濟無辜者。”[5]而先秦法家人物的立法目的則在于維護君主專制,這就背離了“法治”的初衷。商鞅主張:“立君之道莫廣于勝法”[6]。韓非說:“法,所以凌過游外私也;嚴刑,所以逐令懲下也。……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7]可見,他們所重視的,是法對維護君權統治之用,而非法治的內在精神。此點從商鞅的“改法為律”亦可見端倪。
其次,從法的解釋權去看,“法治”之下,法的解釋權當歸于特定的司法人員和法學人士而與君主無干,以避免君主的恣意枉法。就如在古羅馬雖有羅馬之皇帝,但羅馬五大法學家的解釋卻被賦予了法律效力。
再者,從法治的內涵去看,亞里士多德說“法治應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訂得良好的法律。”[8]而商鞅等人所言之“法治”卻只強調人民的絕對服從,而不理會法律本身是否是良法。甚至更嚴禁人民去議論制定的法律。
因此可以看出,他們的主張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法治”,而僅僅是主張“以法而治”,且是為了更好的實行君主專制而“以法而治”。他們的主張既維護了君主的絕對權威,又為統治者提供了“法”這個有力武器,迎合了當政者的需求,因而得以受到了最高統治者的關注或重用,為他們贏得了進身最高統治階層的機會。
既然他們受到了最高統治者的關注或重用,進入了最高統治階層,就必然處于了權力旋渦的中央。但他們他們畢竟主張“法治”。雖然符合了君主專制的需要,但要樹立法的權威就必須采取殺一儆百式的策略,所以開罪于頑固的保守勢力是一種必然。故而如韓非所見:“是能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9]所以,如他們自知亦如通識所見,他們難免招致舊貴族的嫉妒、怨恨乃至報復。
但問題是,他們的死亡在多大程度上可歸因于舊貴族的嫉妒、怨恨、報復。商鞅在孝公時代得封商君,李斯在始皇帝時亦位及人臣。可見在“人治”之下,操他們生死大權者,君主也。舊貴族的嫉妒、怨恨、報復只有依賴最高統治者即君主的支持才能達到致他們于死地之目的。
在此種形勢之下,君主的支持信任便成了他們唯一的保護傘。他們將生死寄托于君主個人。這本身就為他們的死亡埋下了伏筆。因為人治本身具有極大隨意性。如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所言:“在專制政府之下則只有惟一的一個人,既無所謂法律,也無所謂規章,完全憑個人的意愿與愛好來支配一切。”[10]在有“不可兩存之仇”的敵對勢力對他們發起進攻之時,君主以何決其生死?無他,信、疑;愛、憎也。信之愛之則生;疑之憎之則死。這一點,韓非亦是有所認識的。如他在《說難》中所舉之衛國彌子瑕之例時所言:“故有愛于主,則知當而加親;見憎于主,則罪當而加疏。” [11]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也是說的這個道理。當他們因主張法治而四面樹敵之時,將身家性命寄托于君主的愛憎,豈能不危已?就像著名的摩菲定律(Murphy willing)所說:“if anything can go wrong ,it will.”
總之,從表面看,商鞅死于“公子虔之徒”;李斯亡于趙高之手;而韓非則為李斯、姚賈所害,好象他們是死于舊貴族的恩怨報復。但在這些舊貴族的身后,我們卻隱約而見一個共同的身影——國君。同是法家學派的杰出代表,同在秦國,雖有時間先后之別,但落得如此相似的下場,筆者以為定有某種共同原因。依筆者淺見,共同原因就是:他們依賴了本不可依賴的君主,死在了“人治”的任意性上。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的死亡是可以預見的。而他們自己也并非毫無思考。如韓非在《孤憤》中所言:“其可以罪過誣者,以公法而誅之”。“故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12]但可嘆的是,他們雖認識到“人治”之下而求“法治”的危險,也認識到了人治的危害,卻并沒能象亞里士多德那樣提出“法治應當優于一人之治”[13]的法治觀,更沒有如亞氏般對“人治”的專制制度本身提出挑戰,指出:“要是把全邦的權力寄托于任何一個個人,這總是不合乎正義的。”[14]相反,他們將希望寄托于“明主”的賞識,⑥認為:“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15]。
所以,他們自身便陷入一個怪圈:如若主張真正的法治,在當時情勢下,必不能得統治者重視,也就不可能獲得使其主張成為正統學說的機會;而主張人治之下的法治,扭曲了法的本質,失去了法的靈魂,雖可能名揚一時,卻最終難免“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悲劇收場。他們以自己的生命為籌碼進行了一場“借權行法”的游戲。
三、 制刑者反受酷刑的必然性
韓非等人為達強化君權之目的而過于強調法的震懾作用,強調“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這一主張亦深得統治者之認可。因此,當君主認為他人危及自己的統治之時,必然首選“以公法而誅之”,且位愈高必刑愈重,以達殺一儆百的警示目的。而法家主張嚴刑酷法,獎勵告奸,否定了法與道德的關系,認為廉、忠、仁、義、智等說法是“險世之說也”⑦為君主借法之名行任意之實大開方便之門。故而法家所行之法是獨握于君主手中的利器,是達到君主目的的工具。因此,當“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 莫言大王之法”[16]之時,秦王必除之而后快。且必“以公法而誅之”并施以重刑,以達“莫如商鞅反者”[17]之警示目的。所以,“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遂滅商君之家”[18]就不足為怪了。同理,當秦二世聽信趙高所言,認為李斯“欲為田常所為”之時,安能不“以李斯屬中書令”[19]?當他認為:“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20]時,李斯之慘死也在意料之中了。至于韓非,起初,秦王對韓非“未信用”,后來,“下吏治非”,再后來,“悔之,使人赦之。”⑧但因“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21]而冤死獄中。可見,秦王雖曾對李斯、姚賈所進讒言“以為然”,⑨但目的不同于惠王對商鞅,二世對李斯,秦始皇并不曾懷疑韓非能危及他的君權,只是怕他“為韓不為秦”。[22]故而,韓非雖死,卻不致慘遭酷刑。所以,他們作繭自縛,自食酷刑之惡果,實是“惡法”與“人治”結合的產物;他們否定道德與法的關系,而一味強調法對維護加強君主威嚴的作用,卻沒想到為自己種下禍根!
四、 結語
喧囂的戰國時代早已遠去,命運坎坷的法家人物在歷史的長河中也早已隱去了身影。但他們對中國法制的影響及他們身上那一縷慘淡的色彩,多年來卻引起了無數學者的思索。在大力提倡“依法治國”的今天,筆者想說的是:我們不僅應當關注“依法而治”,更當重視“依什么法而治”的問題。我們不僅要“法治”,更呼喚對“良法之治”的重視。
注釋:
① 《史記》之《老子韓非列傳》:“人或傳其書至秦”, 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 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 死不恨矣!”李斯曰: “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
②參見《史記·韓非列傳》
③參見《史記·商鞅列傳》
④參見《史記·李斯列傳》
⑤商鞅主張“賞施于告奸,則細過不失。”見《商君書·開塞》;在其新法中明確規定了:“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見《史記·商君列傳》;韓非主張:“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見《韓非子·有度》
⑥韓非子著作中多次出現明主字樣。《韓非子·有度》:“故明主使法擇人,不自舉也”《韓非子·內儲說下六微》:“是以明主之論也”“故明主慎之”“明主絕之于內而施之于外”《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明主之道……”\"故明主積于信\"等
⑦參見:《韓非子·有度》:“……,臣不謂廉。……,臣不謂忠。……,臣不謂仁。……,臣不謂義。……臣不謂智。此數物者,險世之說也,而先王之法所簡也。”
⑧⑨參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參考文獻:
[1] [2][3]中國學術期刊全文數據庫:《先秦法家人物個人悲劇原因考》
http://202.195.165.28/kns50/scdbsearch/scdetail.aspx?QueryID=9
CurRec=1
[4]《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05頁
[5] 洛克著:《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5頁
[6] 《商君書·開塞》
[7] 《韓非子·有度》
[8] [13] [14] 亞里士多德著:《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199; 167-168。
[9] [12] 《韓非子·孤憤》
[10] 盧梭著:《社會契約論》,第85頁
[11] 《韓非子·說難》
[15] 《韓非子·忠孝》
[16] 《戰國策·秦策一》
[17] [18] 《史記·商君列傳》
[19] [20] 《史記·李斯列傳》
[21] [22]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