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活中存在著一個基本的事實,即人們對現實的理解永遠存在著不完滿性。假如我們企圖去把握正在經歷的現實,就會發現這個現實的瞬間已經遠離我們而去,從而我們的理解也就滯后于現實。因此,人只是生成著,“我是我自己,可是,我并沒有把握我自己”。(恩斯特布洛赫語)現實的混沌促使人們在對現實的超越中去把握現實。現實自身的不足,也使其在本質上具有難理解性。直觀的現實是真實、實在的,并具有其自身完滿性。但當我們在時間的序列中反觀現實時,我們就會發現,任何此在的、孤立的現實都是欠缺的、有限的。人們在靜止、間斷的此在中體驗不到生命的完美和永恒,找不到人類存在的穩固的安身立命之所。只有超越現實的未來指向,才能架構起現實之間的連續,完整地表達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滿足人類對永恒與無限的追求和渴望。因此,超越性反映了人類對自己生存本質的本體論尋求和對生命意義的終極關懷,它是植根于人性中的。
魏晉時期,這種植根于人性中的超越性走向審美,成為這一時期基本的人生形態。東漢末年,在黃巾起義的打擊下,漢代大一統的局面走向崩潰,國家四分五裂,雖然有過短暫的統一,但是整個過程卻是戰火不息,波蕩連綿。在這樣一個時代,統治集團的內部政治斗爭當然也異常慘烈,許多士族文人也被卷入其中,慘遭殺身之禍。社會形態的大變革,在社會文化心理上表現為占統治地位的兩漢經學的崩潰。煩瑣、迂腐、荒唐、既無學術效用又無理論價值的讖緯和經術,在時代動亂和農民革命的沖擊下,終于垮臺。人們逐漸認識到,以前所宣傳和相信的那套倫理道德、鬼神迷信、讖緯宿命、煩瑣經術等規范、標準,都是虛假的或值得懷疑的,它們并不可信,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于是,人們更多的回到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開始用冷靜的眼光來審視人生。對死亡的重視,對人生的感慨、喟嘆,在人們中間彌漫開來。人的問題被提到顯要位置,人們開始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更加嚴肅地思考人生的意義問題,人的尊嚴、價值被空前重視,人們渴望永恒、幸福,希望過美好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超越性問題便凸顯出來,成為人們所渴望的審美生存的主要形態。具體來說,這一時期的超越性主要表現為對苦難的超越、對形體的超越和對名教的超越等幾個方面。
超越苦難,寄情審美。前面已經說過,魏晉的時代是充滿戰亂和人生苦難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人生的破碎,人格的扭曲和靈魂的煎熬使人們痛苦萬分,覺醒后的人們不想再生存于這灰暗的現實中。于是,對現實人生苦難的超越成了他們內在的必然要求。在建安時代,士人們在面對狂暴的動亂、生死的威脅時發出了無邊的憂嘆,但是他們并沒有消極委順,而是采取了積極抗爭的態度。他們嘯傲悲歌,慷慨豁達,希望追求生命的永恒,希冀建功立業,以此來實現對苦難的超越。所以,曹操一方面慨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灰土” (曹操《龜雖壽》)。另一方面又發出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龜雖壽》)的呼喊。這表現出建安文人在面對現實的苦難時進行的抗爭和超越。
在建安以后,雖然人們的思想起了重大變化,但是對苦難的超越卻并未止息,并且進一步和審美聯系起來。曹魏正始年間,玄學產生了。作為魏晉時代靈魂的玄學為人們的生存的超越性提供了哲學基礎。玄學的超越有限,達于無限的思維方式誘導人們去尋求一種玄遠的、形而上的生活。魏晉名士在面對社會的變遷、道德的變化、人生的悲劇的時候,采取了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他們通過飲酒、服石、山水賞會和藝術創作來宣泄內心的苦悶,凈化精神。審美,不再如兩漢一樣,成為政教的附庸,而是成為生活的第一需要,成為消解痛苦、平衡精神的生存形式。他們將人生的短暫和宇宙大化中的恐懼感與藝術作品的創造結合起來,使藝術作品成為拓展生命廣度的途徑。在審美創作和藝術欣賞中,人們的孤悶得到了緩解,情緒得到凈化;在幻想的家園中,人們暫時止彌了內心的痛苦,這是當時士人維持精神平衡和人格自由的重要方式。
超越形體,崇尚風神。從漢代以來,人物品藻逐漸成為一種風尚。漢代人物品藻是和政治上人才選拔聯系在一起的,注重的是人的操守、德行。魏晉時期人物品藻有了進一步發展。與漢代只從道德的角度來品評人物不同,魏晉人物品藻是從審美的角度進行的。魏晉時代是崇尚美的時代,人物的形體美、行為美和語言美是當時人們所津津樂道的話題,但是這并非審美品評的最終落腳點,人物品藻更注重的是人的風神,即人的內在神韻。在此,玄學對其產生著重要影響。“貴無”是玄學的根本出發點。這里所說的“無”是從無限與有限的關系來講的,并且是針對人生的意義價值問題的,其目的在于對人格理想做一種本體論的解釋或建構。無限高于有限,無限是要表現在有限的東西中的,但是人們在面對有限的東西時卻不可以僅執著于此,相反,要超越有限的東西,去把握無限。從玄學的視點出發,魏晉士人認為,人生的意義、美的意義就在于超越有限而達到無限。這種觀念貫徹到人物品藻中,就是一個人的真正的美,并不僅僅在于他的外在形體、容貌,真正決定一個人的價值的,是超越形體的、內在的、精神性的、無限性的東西——風神、風韻,人有了這種風神,才有真正的美。所以魏晉士人在生活中放浪形骸、不拘小節,他們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遨游,是精神的博大、玄遠。
超越名教,任性自然。自曹魏政權建立以來,上層統治集團之間爭權奪利的斗爭就一直不斷。司馬氏掌權以后,為了籠絡人心,大力提倡名教,鼓吹以“孝”治天下。但司馬氏政權明以“孝”治天下,暗里卻行欺君奪權之實。名教不但成為束縛自然天性的桎梏,而且成了司馬氏殺戮名士的工具。同時,魏晉名士大都深諳莊老之學,羨慕老莊自由的逍遙漫游,希求過自自然然的生活,所以也就極為痛恨虛偽的名教,對它的超越也就成了必然的要求。嵇康明確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集校注》人民出版社1962)的口號,要超越虛偽的名教,放任自己的自然本心,使人與人之間的相親相愛成為出自人的天性的東西,從而過一種放達、自然的生活。這種人生觀在魏晉士人中極為普遍,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充分張揚自己的個性,這種個性意識沖決了傳統文化中扼殺士人個性的糟粕,創造出中國傳統文化中民主性的一面,至今仍放射著耀眼的光。同時,重視個性是和魏晉士人重情聯系在一起的。正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劉義慶《世說新語》現代出版社2006),晉人雖然超脫,卻并未忘情,朋友之情、親人之情表現的淋漓盡致。重情使魏晉士人的人生充滿色彩,充分體現了人生的審美性,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對名教的超越。
魏晉超越的審美人生形態產生了重要影響。這種人生理想展示了一種超脫、瀟灑、靈動的人生情趣,它使人向人本身回歸,使人回到自己本真的存在狀態。人生超越充滿了力量,它是對現實的抗爭,具有悲壯的美,體現了人在爭取自身完善性上所表現出的努力與韌性,表現出作為人應該有的尊嚴。超越性所想要達到的理想的人生形態,也具有一種巨大的召喚力量,它作為一個理想化的生存烏托邦,不斷呼喚人們去為之努力。即使在今天,它依然煥發著特有的迷人光彩。
但是,魏晉名士雖然放浪形骸、不拘禮法,但是在其內心深處,卻隱藏著深深的恐懼與悲哀。他們對現實的超越與摒棄,其結果要么就是被當權者殺害,如嵇康者,要么就是茍且偷生,生活在痛苦與無奈的煎熬中,如阮籍者,即使瀟灑超脫如陶淵明者,也無法真正抹掉內心的憤怒與無奈,所謂的超越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對現實的逃避:回避慘烈的斗爭,退守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虛幻中得到暫時的安慰與自足。所以,超越性實現,只是相對的。這也產生了負面影響,它使很多人在社會斗爭尖銳的情況下回避斗爭,這是不利于社會和人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