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一畫”論

石濤是一位對中國近、現代繪畫藝術和美學思想影響深遠的藝術家和美學家，與前代和同代畫譜所不同的是，石濤提出了一系列的獨創的美學范疇，諸如:一畫、生活、蒙養、受、識等。與他的畫作相比較，石濤在理論上更加強調獨樹一幟，標新立異。論題最集中的還是他的“一畫”論，爭議最多的也是“一畫”論，究竟‘一畫”是什么?成為研究石濤藝術思想所而臨的首要問題，也是最終的問題。

一畫”論是石濤繪畫美學體系的核心。他認為“一畫”是繪畫創作的基本法則。一畫之說，實是借用了道家“強為之名曰‘道’”的作法，是他對藝術創作規律的一種高度概括。這種概括借用了儒、佛、道的用語，這一點也反映出當時明代三教思想合流下的文化現象。其表述的思路又頗帶有禪宗公案的味道，“一畫”如同禪宗中所參的 “話頭”一般，只有在繪畫藝術實踐達到一定高度，有了真正的“勘驗”之后，才能將“一畫”之精髓了然于心。當然這里的一畫比之禪宗之悟等而下之，其外在表現卻有著一定的共性。

禪宗的修行方式是不同于其他宗派的，它有著自己獨特的法統傳承。“佛法十宗，各有教典可據，依教奉行，可證果地。唯禪門一宗，既不據于教典，又無軌則可循，摒棄文字，壁立萬仞，如一個鐵饅頭，叫人無下嘴處。諸方浩浩，商榷宗旨者，終如寒潭月影，撈摝無蹤。雖然如此，而其文彩亦自然而彰，如旃檀刻佛，惟妙惟肖矣。宗旨之難言既若此，今欲強言之，亦若佛頭著糞，罪過無比。嘗言此事必至臻‘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方有少分相應。否則，如在“冰凌上走，劍刃上行”，一有放浪，即喪身失命矣。” 此段內容可算是對禪宗特點的精練概括。

禪宗之精髓叫人無下嘴處，強言亦若佛頭著糞，罪過無比。因此只能用特別的語言方式來表達。石濤之“一畫”卻可以強言之，用比較明確的語言描繪其藝術體驗，盡管還是有些玄妙之處。卻可以讓我們有下嘴之處可尋。石濤于佛法不能有勘驗之悟，于繪畫藝術卻有其實踐之體驗，所以他的“一畫”之理，在后面的實踐之用的描述中，可見其要義之一二。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

開篇的一段是最為玄妙的，諸多學者從文字表面的意義出發做出解釋，在落實了 “一畫”字面意義后，仍然讓人不得其要旨。這里的文字只不過是石濤對其繪畫藝術高端體驗的一種代稱，他認為繪畫乃是出于心靈的創造，是精神的產品。 “一畫”實乃創作時的主體精神進入一種體悟的狀態，并產生混然天成的藝術創作圖式，只有讓主體精神充分地拓展才能獲得創造的自由，只有自由創造的作品才是個性鮮明、渾然天成的。畫家創造的根本原則在于用主觀意識和情感來熔鑄自然物象，改造自然物象，更自由地創造出寄托畫家主觀情感的藝術形象。這種創作感悟產生后，具體的繪畫方法與形式自然形之筆端，不同的感悟，自然有與之相適應的方法隨之產生，只有這樣的創造才是最具生命力的創造。這些作品不停留在生活的表層結構上，而總是在作品中把人類和大自然和諧共處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體現在藝術意境的表達上，將作品提高到深層的精神層面上來，同時在筆墨藝術上有耐人尋味的獨到功候，并使自然感受和內心世界的表現達到統一，在石濤看來，這種結合是自然而然的一個過程，這當然是他在繪畫藝術上達到一種化境的自然體悟，也正是這一點讓人感到玄妙。所以說 “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他認為這種自得之悟是自己的獨到之處，所以“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這種高度的體悟，是產生具體畫法的前提，并作為一種內在的神韻，貫穿于具體的一畫之法中。

具體而言，“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者，從于心者也。” 到此點出由總體的體悟到具體的畫法，皆源于“心”。此心即屬于作者自己，不受外物的影響。其實，任何一件偉大的藝術們品無不是浸透著藝術家鮮明的個性，它是藝術家對宇宙、自然、人生的一種獨特的觀照方式的產物，融入的是藝術家與眾不同的獨特理解。藝術史上，一切偉大的作品無不因為創造者鮮明的個性灌注使然。張大千曾說：“一個成功的畫家，畫的技能已達到化境，也沒有固定的畫法能夠拘束他，限制他，所謂‘俯拾萬物’從心所欲，畫得熟練了，何必墨守成規呢?”此語正點出一畫之要義，真石濤知音也。

石濤為了進一步闡明“一畫”論的作用，接下來將一畫之妙用進行了具體論述。

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終未得一畫之洪規也。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

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發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也。

以上文字顯然是一種對比，不得“一畫”之法與得一畫之法的截然不同之效果。山水畫藝術意境美的創造，憑借樹、石、云、水為象征，是畫家審美理想的反映，也是主觀意識的體現。作品實際上是作者思想感情和思辨觀念的一種圖解，內在精神通過物化的形式展示出來，往往是建立在相互矛盾而又統一的基礎上的，物化的形式“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皆是 “未得一畫之洪規也”。而真正的繪畫藝術應該是“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只有達到對自然與繪畫之間的關系體悟的高層體驗，才能“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這些論述說明了繪畫藝術達到高的境界之后應該具備的神態，這種結果是由作者是否得一畫之理決定的。

得“一畫之理后，就能達到“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在這種對自然萬物的深刻領悟之后，對具體的繪畫運用就收發由心，進入了一種自由揮灑的狀態，取形用勢寫生揣意，就能實現借物寫心的繪畫本質，完美地實現了由心到物的創作過程。

最后，石濤一句收尾，表明他的畫論之根本，即：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

對一以貫之的理解，有個兩層面。一般理解“一畫”作為一種貫穿整個畫語錄的核心，對全書具有統領作用。這是字面上的意義。其深層的意義是指那個被稱為“一畫”的藝術創作之魂魄，始終與其繪畫創作共生共存。

石濤十分明確自己的理論目的是闡發“古人未必言”到的藝術謎底，不能象以往的一些畫家那樣僅僅滿足于在書中談具體的繪畫技法。在他的思想中，理論涉及的內容應該既有形而上的思考，又有形而下的運作。他把繪畫創作看成是由多種因素制約的不同活動階段構成的過程。需要一個理論范疇能反映他所研究的全部內容。

“畫”，這個概念，原意有三:一指繪畫造型用的筆劃或稱線條，如:“以筆引而去之，謂之畫。”二指繪畫作品，如:“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三指繪畫活動，如“凡畫，氣韻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筆”。顯然，用“畫”不能反映形而上的思考。但是，中國繪畫的特點是用“畫”即筆劃造型，古人有“不見筆縱故不謂之畫”的認識，因此，談繪畫就要涉及到這個特點，石濤看到了這點。

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云:“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僵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爾。”唐人孫過庭《書譜》論書法時亦謂“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抄;一點之內，殊妞挫于豪芒”。又說:“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張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變窮態于豪端，合情調于紙上。”這與“連綿相屬，氣脈不斷”、“意存筆先，筆周意內”的精神是一致的。就筆法而言，《書譜》如此釋執、使、轉、用:“執謂淺深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盤纖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會其數法，歸于一途。”孫過庭所說的“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抄；一點之內，殊艦挫于毫芒”，“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與石濤“一畫”的“眾有這本，萬象之根”，“以有法貫眾法”，“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也是相通的。至如“執”、“使”、“轉”、“用”之類，石濤將其貫注于“一畫”之中，寫出了一片動感。

石濤將一個能表現繪畫審美活動的特殊性的概念和一個能包容一切的概念組成在一起，讓它承擔了解說關于繪畫審美活動的所有重要的理論命題的任務，并使石濤繪畫美學作為介于哲學與繪畫之間的中介性學科獨立存在。

“一畫”之意義，正如前面所述，是石濤對繪畫藝術創作真諦的一種總結，由于他佛門生活的經歷，他借用了佛教對佛性的解釋方法，參禪要尋得本來面目，繪畫也要覓得本性之所在，這個本性就是石濤所說的“一畫”，這里本性也是一種借用，代指繪畫創作過程中所產生的高峰體驗，兩者頗有類似之處。在現代繪畫藝術理論的語境中，這些都被具體物化，產生了多種解釋。使得“一畫”又被創造出多種合乎現代審美眼光的解釋。

首先被賦予近似“道”的內涵。石濤說:“一畫也，無極也，天地之道也。這樣，“一畫”具有了類似的本體意義。“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石濤以此說明繪畫藝術的本體論是以一般哲學本體論為前提和基礎的。這樣的認識，就把人的審美活動的規律納入“道”的活動規律之中，揭示了兩者的共性，所以石濤才能說:“夫畫，天地變通之大法也。在理論上為藝術創作中的變法找到了根據。

“一畫”，還具有多重意義。它可以解釋為“理”。石濤說:“因受一畫之理而應諸萬方”。這里的“理”是指審美主體把握“乾坤之理”，認識審美客體的“質與飾”的基礎上形成的審美意象之理，即審美意象構成之理。

“一畫”，是法。“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這里的“法”是指審美意象跡化的法則。包括筆劃的創意，筆墨的置陳布勢等。

“一畫”，是筆劃。是“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 “筆劃”本身具有意象的特征。

“一畫”，還指一件成功的繪畫作品。石濤說:“化一而成氤氳，天下之能事畢矣。”成功的藝術作品是心與象，情與景，形與神，筆與墨的統一。

“一畫”這一理論范疇的內涵的豐富性，是以往任何一個概念都不能與之相比的。它的新意表現在集道、理、法于一身，它是審美客體與審美主體的統一。這涵蓋審美活動的一切內容，上通大用之“道”，下達小小的“筆劃”。它貫穿于整個理論之中，就像石濤手中的魔杖，變幻著自己的形象，充當著不同的角色。給石濤的美學體系帶來了巨大的理論效益，也添了許多的玄妙。石濤通過它展現了對審美活動的全部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