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伍爾夫的意識流短篇小說《聚散》采用敘事節奏的變換、雙重的敘事線條、信息的延宕等敘事技巧巧妙地揭示小說的深刻含義。通過一對情感缺失的中年男女的偶然相遇而又偶然分離的故事,小說作者試圖去喚醒人們之間的相互溝通、理解和關愛。
關鍵詞:伍爾夫;《聚散》;敘事技巧;主題展示
英國著名現代派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敢于對小說進行大膽創新,她的短篇小說大都采用意識流的表現手法,一些長篇小說也打破傳統的敘事風格。其作品在敘述方式上大多采用敘述者的非個人化敘述,以便讓人物的思想、感覺、情緒的流動變化過程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鑒于伍爾夫作品獨具特色的敘事風格,國內對她的不少作品十分關注,例如她的長篇小說《達洛威夫人》、《到燈塔去》、《海浪》、《雅各之室》、《夜與日》、《奧蘭多》、《遠航》、《一間自己的房間》、《幕間》等,以及一些短篇小說,如《墻上的斑點》、《邱園記事》、《星期一或星期二》、《三個基尼金幣》、《鬧鬼的房屋》等都為讀者所熟知。然而對于其短篇小說《聚散》( “Together and Apart ”)的評論目前還是空白,甚至連譯文也難以找到。
《聚散》大約創作于1924年,它運用意識流的敘事模式將已是中年的男女主人公多年的情感和生活歷程濃縮在短短幾個小時的聚會上,深刻揭示了人物心中情感的缺失和對愛情的渴望。女主人公路斯。安寧(Luth Anning)是一位40歲的老處女,男主人公羅德里克·塞勒(Rodrick Serle )是一位50歲的已婚男子,妻子患病多年,足不出戶。兩人的內心充滿了憂郁、孤獨和壓抑。故事從他們在達羅衛夫人(Mrs. Dalloway) 家的聚會上相識開始,而后圍繞“坎特伯雷”(Canterbury)的話題引發出他們對美好青春往事的回憶,并激發出彼此內心深處隱藏的對愛情的渴望,可正當兩人的靈魂即將發生碰撞時,一位熟人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遐想,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小說敘事學研究是在20世紀50年代后在結構主義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它通過分析文本結構、敘述技巧與作品主題之間的邏輯關系,使讀者對小說的結構形態、表達方式和審美認識更加深入。在《聚散》中,伍爾夫利用敘事節奏的變換、雙重的敘事線條、信息的延宕等技巧揭示出男女主人公內心深處的秘密和人性的真諦,從而試圖去喚醒人們之間的相互溝通、理解和關愛。
一、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
“故事時間”即故事持續的時間,指故事原來的時間狀態,即事件發生的自然順序——發生、發展、高潮、結局。敘述持續的時間叫“敘事時間”,指文本中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它是經過作者加工處理過的事件順序和時間長度。托多羅夫稱這兩種時間為“敘述時間”和“話語時間”。①
熱奈特認為“敘事可以沒有時間倒錯,卻不能沒有非等時,或毋寧說沒有節奏效果”。②關于敘事的節奏快慢,在祖國頌著的《敘事的詩學》里有這樣描述:“小說文本具有兩個世界:述本、底本。小說是用話語對故事底本的描述,任何一個故事底本都有自己的時空范圍。而任何一個述本都不可能與底本具有完全相同的時空性,這就涉及敘述的速度問題。不言而喻,所謂敘述速度就是敘述持續時間與故事持續時間的比值。根據小說的不同要求,敘述速度可快可慢。”③一部作品中時距的交叉變化構成文本的節奏,敘事節奏的舒緩、急促、與突轉往往可以彰顯作家的才華,增加作品的藝術效果與審美意蘊。
《聚散》的追述部分較多,形成多處的時間停滯,從而延緩了小說的節奏,也就是敘事時間大于故事時間,或稱心理時間大于物理時間,文中的對話長度顯然遠遠小于人物的內心獨白所占的篇幅,敘事節奏顯得極其緩慢。從安寧小姐說出的第一句話“What a beautiful night!” 到她說的最后一句,“Of course, whatever they may do, they can’t spoil Canterbury.”兩人的對話總共有12句,按照正常的話語速度計算,他們談話的全部內容所占用的時間大約只有幾分鐘。可是從人物的內心獨白所追溯的時間跨度達20多年之久。這種節奏的延緩能夠使讀者深刻感受到人物的心理活動和他們思想的微妙變化。假如按照正常的故事時間,這個發生在短短十幾分鐘的故事可能會很快結束。故事時間的停頓有效彌補了信息的斷點,使得讀者對男女主人公的身份、生活經歷、內心的憂郁、思想的前后變化等有較為詳細的了解。
《聚散》中時間的跳躍與追溯首先由達羅衛夫人家的聚會開始,塞勒先生的出現引發安寧小姐對自己多年來獨身生活的反思,接著跳躍到塞勒先生對坎特伯雷童年生活的回憶,然后又轉到他對自己多年不幸婚姻生活的回顧,再由安寧小姐追述20年前坎特伯雷三個月的逗留留給她的印象,以及她對多年來獨身生活的再次反思,而后回又到談話的現場,展現彼此內心情感的劇烈變化。這些時間跳躍式的追述有效填補了人物對話里信息的斷點和缺失。接近尾聲的時候,小說的敘事節奏陡然加快,卡特萊特小姐的突然出現使得故事戛然而止。因此文本這種輕重緩急的特殊敘事節奏大大增強了小說的美感和故事的戲劇化程度。男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次偶然相遇以分離而告終,留給讀者的可能是些許的遺憾和不解。
二、雙重的敘事線條
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在他的《解讀敘事》(Reading Narrative )一書中,提到敘事線條的問題,他認為“敘述是神秘的直覺,由無所不知的人來重述事件。敘述也是診斷,即通過對符號的識別性解讀來進行鑒別和闡釋。”④
小說《聚散》除了傳統的線性時間線條:故事的發生、發展、高潮和結局外,(事件的發生:男女主人公相遇;發展:男女主人公利用交談彼此靠近;高潮:雙方內心的激情被點燃;結局:突然熟人的一句話打破他們的幻想,二者得以分開。)還有一個敘述線條貫穿小說的始終,那就是他們聊聊數語的談話線索——以坎特伯雷為話題的交談。坎特伯雷構成了一個特殊的語言符號,當然也有隱喻的成分在里面。在兩人的心中,坎特伯雷有他們年輕時的夢想和刻骨銘心的浪漫記憶。圍繞坎特伯雷的話題寥寥數語勾起了他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并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解除了陌生感,對坎特伯雷的印象與情愫又使得兩人產生了感情上的共鳴,喚醒了兩人內心沉寂已久的愛的渴望。比起敘事的時間線條,隱含的主題線條更有價值。
試看以下他們的談話線條:
首先,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安寧小姐找到這樣一個話題,“我小的時候,有一個塞勒小姐曾住在坎特伯雷。”,“你知道坎特伯雷嗎?”,塞勒先生立即帶著懷舊、感傷、誘人的聲調回答,“是的,我知道。” 接下來,安寧小姐說 “我曾經喜歡坎特伯雷。”這句話使得塞勒先生立刻變得激動以來(He kindled instantly.)并重復到“你曾經喜歡,我看得出來”。于是乎“他們的目光相遇、碰撞,彼此都感覺到眼睛背后隱藏著的東西”。最后安寧小姐說“當然,無論他們做什么,都不應該破壞坎特伯雷。”⑤ 聽了這句話,塞勒先生會心地笑了。但當兩人尋找到共同的話題,彼此的關系正在拉近時,他們的內心又有了出乎意外的轉變:“兩人立刻感覺到了那種麻木的情感空虛,心中沒有任何東西迸發出來,心靈之壁好像堅硬的板巖……因為沒有任何情感、思想、印象來改變它、修飾它、潤色它……感情之泉似乎已被密封住了,心靈變得堅硬,身體也變得雕塑般僵直,以至于塞勒先生和安寧小姐既不能動也不能說”⑥ 。尷尬之際,一個名叫米拉·卡特萊特小姐(Mira Cartwright)的熟人的出現打破了僵局和他們的幻想,卡特萊特小姐說道“我在邁斯特信(the Meistersinger)看見過你,你傷害了我,大壞蛋,你不配再讓我和你說話了。”⑦于是“他們感覺仿佛一名巫師將他們解放出來,生命之河的甘泉立刻充滿了他們的每一根血管”,最后“他們(終于)得以分開”(And they could separate)。⑧另外,男女主人公內心感受的突然轉變也許是故事的合理結局,一個老處女和一個已婚男子之間萌發出的情感也只能尋找體面、合理的埋葬方式。至此,小說戛然而止,留下來的只是讀者的揣測。敘事線條達到高潮時的突然收筆,極具戲劇化的效果。
另外,故事的開端和結局巧妙呼應,印證主題。由開篇達羅維夫人的一句話“你會喜歡上他的”到小說結尾處兩人的心靈產生共鳴,例證“聚”的主題,再到小說的最后一句“他們終于可以分開”,印證“散”的意義。這樣,小說的結構渾然一體,題目和內容也恰如其分相互印證。
三、信息延宕的作用
戴衛·赫爾曼(David Herman)在他的《新敘事學》(Narratologies)第一章“似知未知:敘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中提到“信息延宕或壓制所產生的斷點提供了觀察的窗口,使我們看到虛構的或非虛構的敘事如何影響著對他們所再現的事件的闡釋。”⑨
他還指出“暫時的斷點確實影響著讀者閱讀時的配置,并因此影響著讀者對事件功能的初始闡釋。”⑩
在《聚散》中,伍爾夫巧妙地利用信息的延宕制造了一些懸念和戲劇性效果:首先在交代男女主人公年齡和身份的時候,有意識地將信息滯后,使得讀者以為這是一對未婚的青年男女由達洛威夫人做媒介紹認識。在文中的第2段安寧小姐的內心獨白以間接隱晦的方式告訴讀者安寧小姐已經40歲了“如果一個人在40歲的時候能不傻該多好。”當然40歲的女士還稱小姐,讀者會意識到安寧小姐是一位老處女。那么塞勒先生的年齡身份那?到了第11段,讀者才得知塞勒先生已經50歲了,“屈從于自己的魅力將會使他在50歲的時候有一個人生的新開端” 。塞勒的已婚身份和婚姻的不幸在第12段中才提到,至此讀者才明白這是一個老處女和一個已婚中年男子偶遇的故事。伍爾夫有意識地將信息滯后,增強了小說的藝術魅力,如果一開篇她就告訴讀者男女雙方的年齡與身份,那么讀者可能會對男女主人公的道德意識產生懷疑,而信息的延宕反而讓讀者對他們的生活懷有同情之心,更多地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待他們的情感,這也正是巧妙壓制和延緩信息的妙處所在。
《聚散》不僅揭示了一對中年男女的情感缺失和對愛情的渴望,而且也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缺乏溝通與交流的現狀以及人們內心的情感壓抑、憂郁和孤獨。通過一位40歲的老處女和一位50歲的婚姻不幸的中年男子的故事,伍爾夫試圖去喚醒人們之間的相互溝通、理解和關愛。頗具特色的敘事技巧對于作品主題的揭示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并增添了作品的藝術魅力。
注釋:
①Tzvetan Todorov,Genres in Discours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7。
②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54頁。
③引自 祖國頌 著《敘事的詩學》,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見第408頁。
④J.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第44頁。
⑤⑥ Susan Dick(ed.) The Complete Shorter Fiction of Virginia Woolf,(Orlando: Harcourt Brace Company,1989.) p189.
⑦ ⑧ ibid, p194,p190。
⑨戴衛·赫爾曼主編《新敘事學》,馬海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見第4頁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