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歷史主義小說的范本

摘要：重點分析了小說的技術性試驗，挖掘其在解構宏大敘事方面的功能。模糊虛構與真實的界限、多重敘事視角、反諷等手段的運用，顯示出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力，同時也改變著讀者對傳統歷史小說的認識。

關鍵詞：虛構；復調；反諷

李洱的《花腔》是近幾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也是新歷史主義小說的范本。它重現了20世紀那場宏大的歷史敘事，同時也讓人們看到了新歷史主義小說解構宏大敘事的技術性實驗。新歷史主義的主將格林布拉特指出：“歷史不能脫離文本性，一切文本都不得不面對文學文本所揭示的不確定性的危機。所以我們說，歷史失去了它在認識論方面的純真，而文學則失去了與其說是特權，毋寧說是牢房的那樣一種孤立狀態。”①《花腔》是以歷史的形式出現的小說，也可以說是以小說形式出現的歷史。按照格林布拉特的說法，歷史面對文學時，也不得不陷入“不確定性的危機”，或更直白地說，歷史同樣可以虛構。同樣，《花腔》作為一部虛構的歷史小說，無論是從歷史觀念、敘述方式，還是表現對象、敘述視角，都體現了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特征。

一、 虛構轉換真實

傳統歷史小說往往以真實的歷史背景、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為框架來構筑歷史故事，企圖最大限度地接近所謂歷史的本來面目。但新歷史小說家們卻無情地拋棄了這種經典常態的模式，公然宣稱歷史的絕對客觀起初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心象而已?！痘ㄇ弧飞酚薪槭碌叵蛉藗冎v述一個“真實”故事。葛任，延安時期的革命知識分子。相傳犧牲在二里崗的日軍遭遇戰。不久之后，葛任的蹤跡再度出現在一個偏僻的山莊。于是，蘇區和重慶軍統分別派出了精兵強將，搜尋、謀殺、保護、出逃形成了種種復雜的糾葛。作為一部小說，作者圍繞主人公葛任虛構了一系列人物，葛任的后代以及白圣韜、趙耀慶、范繼槐、謝冰瑩、守布等歷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這些人物卻“逼真”地演繹著一段歷史故事。同時，作家為了使虛構達到以假亂亂真地藝術效果，擺了一副歷史學家的架勢，記錄當事人自敘，考辯資料，追溯來龍去脈，核對時間或者地點，勘定種種細節。完全是以一種歷史記錄形式精確地模仿了歷史話語的種種常用技巧。使歷史話語與文學活動形成復合狀態。調查、記錄、對照、查詢資料和典籍，這些歷史話語的巧妙運用，強化了文學話語的敘事功能，添補了小說敘事者以口述回憶的方式留下的空白，增強了小說敘事的藝術魅力。

同時，《花腔》的文本形式也很特別。文本的正文由白圣韜、趙耀慶、范繼槐三個人的陳述構成，這些段落之前均打上@符號；文本的副本是葛任后人閱讀這些陳述的感想以及參照各種資料的辯誤，這些段落之前均打上符號。作者在小說的卷首語中鄭重其事地寫到：“讀者可以按本書的排列順序閱讀，也可以不按這個順序。比如可以先讀第三部分，再讀第一部分；可以讀完一段正文，接著讀下面的副本，也可以連續讀完正文之后，回過頭來再讀副本；您可以把第三部分的某一段正文，提取到第一部分某個段落后面來讀。正文副本兩個部分，我用‘@’和‘’兩個符號做了區分。之所以用它們來做分節符號，而不是采用通常的一、二這樣的順序來劃分次序，就是想提醒您，您可以按照自己對故事的理解，重新給本書劃分次序?！边@使小說具有法國新小說的蒙太奇和拼貼的特點。正如羅伯一格里耶所指出的：“我們的思想活動比較多變，比較豐富，而不那么安分守己；它是跳躍性的，跳過一些環節，又確切記錄下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有時重復，有時倒退?！雹趥鹘y歷史小說的敘事結構是嚴格按照具有因果邏輯關系的，而新歷史小說則非常注重敘述策略的應用，力圖創造一種純心理的空間和時空。這種時空結構遵循的不是傳統的故事邏輯。而是一種反傳統的敘述邏輯?！痘ㄇ弧返男问浇Y構的主要特征是互文性敘事，相同的事件，由于敘述者的變化而產生一種循環往復、撲朔迷離的迷宮式結構。并且，小說中三個敘述者的陳述之間存在不少矛盾和誤差，某些情節甚至無法確認孰是孰非 ，這徹底地顛覆了傳統小說地敘述成規，造成了讀者的閱讀障礙，讀者常常無法準確地說出這個形式的含義。但不可否認這個形式構成作家特有的世界?！捌促N、戲說、持續移動的能指鏈背后找不到終極的所指——種種解構主義式的玄思妙想開始醞釀……《花腔》是歷史話語惟妙惟肖的贗品。”③

二、眾語喧嘩——多重敘事視角與話語復調

《花腔》的敘事視角是獨特的復調方式，具有很強的探索性與先鋒性。敘述的正文——@部分由三個不同身份的人來完成，他們都是有關一個人，同一件事的見證者和當事人，然而他們對事實各有自己的記憶和說法。使文本的“互文性”顯現出無邊的開放性。這種復合狀態的敘述形成多部和聲的藝術效果。敘述的內容、敘述者的腔調以及每一個敘述者的修辭學無不表明各種敘述都在頑強地顯示自己的價值體系。從敘述修辭角度可以區分為知識分子敘事、平民敘事、廟堂敘事三類。

知識分子敘事白圣韜完成。白是延安解放區的醫生，作為葛任的朋友和特殊任務的執行者，他代表了延安共產黨人對葛任的態度。正如竇思忠——一位葛任的戰友——所說的那樣：當時的歷史環境之中，一個人不是英雄就是狗熊，即使活下來也會被打成托派，生不如死。他反復交代任務執行者必須將葛任寫下的文字悉數帶回，一張紙片也不能遺漏。——他惟恐葛任留下一些不得體的言辭，玷污了一世英名。白圣韜就是在這樣的授意下去執行任務，加上自己“托派分子”的罪名，可以看到他在執行任務時的猶豫、懷疑與謹慎。同時，白圣韜敘述的聽眾是國民黨的將領，更加深了他的語言中的警惕?！把远啾厥В铱刹幌朐俅我蜓垣@罪。小紅在一邊鼓勵我，要我暢所欲言。我想，這小娘兒們是不是要引蛇出洞呢。我想，講可以講，問題是什么該講，什么不該講，要心里有數。”敘述采用的是“知識話語”。這是由知識分子自身的定位所決定的。

與白圣韜的敘述語言的清晰性和條理性相比，趙耀慶的平民敘事則充滿了一種“痞味”和流氓無產者的勁頭。他東拉西扯，言語閃爍，言不由衷。他敘述時的身份是勞改犯，面對的是調查組，語言中無不透著“坦誠”的狡詰，是卷入歷史旋渦中無法脫身的平民式的自我保護，是在對抗歷史話語的霸權中而顯示出來的平民話語存在價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俺既然出身于勞動人民家庭，那俺生下來就是革命群眾?！薄氨M管她的話教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俺是順著她的話來說，俺經常夢見過葛任還活著，正為解放全人類而奮斗。”等等。

而范繼槐的陳述則是廟堂敘事。居高臨下的口吻隱含了相對復雜的涵義。曾經是國民黨的將領，此時是著名法學家，面對白圣韜的后人，推卸責任夸耀自己的處世能力，勾引女采訪者，為未來的傳記提供有利素材，如此而已，體現活靈活現的幽默感?！袄牙?，OK，彼此彼此”。范繼槐的特殊身份應使廟堂敘事更具有權威性，但恰恰相反，這種敘事卻無時無刻不在顛覆權力話語。

三種敘事類型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各具特色，同時也形成了多聲部的復合狀態。三者之間相互作用，互為補充，也互為解構?！翱梢钥闯霭资ロw、趙耀慶、范繼槐的陳述分別擁有獨特的修辭學，這不僅與聽眾、時間、地點有關，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試圖在陳述事件的同時塑造自己的形象，他們竭力證明自己在歷史事件之中產生了正面作用。”④格林布拉特指出：人們只有通過歷史話語才能把握歷史，而作為一種敘述話語，歷史文本的深層內容是語言學的、詩性的，帶有一切語言構成物的虛構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是主觀性的，歷史不是一個定論，而是有多少種理論闡釋就有多少種歷史?！痘ㄇ弧分袩o法斷定哪個敘述者的敘述是真實的，讀者必須在相互抵觸的敘事策略中作出選擇。即使是貌似真實、客觀、公正的“”部分的歷史資料的辯誤，也是逼真地模仿歷史話語?！霸谛≌f的敘述中，歷史感是在不確定性中向我走來?！雹?/p>

三、反諷

李洱在《花腔》中駕輕就熟般地動用反諷這一寫作策略，新批評派的布魯克斯指出：“反諷就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歪曲?！狈粗S常將兩極矛盾的事物加以組合，造成鮮明巨大的觀念形態反差，形成反諷效果，真理與荒謬、莊嚴與可笑、卑劣與崇高常是敘述者有意制造的反諷情境?！痘ㄇ弧分谐錆M了對意識形態話語的嘲弄、解構、反抗與顛覆。白圣韜的敘述發生在事件的當時（1943年），趙耀慶的口述是發生在1970年的勞改農場，范繼槐的口述時間是2000年，三個敘述者的話語是與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語言相吻合的，但這種語言去描述歷史顯然是帶有極端的諷刺效果。白圣韜的反?。骸拔沂茳h的教育多年，早該學會站在毛驢的立場上思考問題：那些毛驢，口料已經一減再減，可為了革命事業，還是堅持拉磨、拉炭、犁地。它們有條件要拉，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拉，不容易??！可我呢，作為一名知書達禮的智（知）識分子，卻一點也不體諒毛驢，竟然還要求它們一直拉下去。拉下去。這跟黨八股錯誤、宗派主義錯誤、主觀主義錯誤一樣嚴重呀。階段感情都到哪里去了，喂狗了么？難道你的黨悟還不及一頭毛驢？”這是受延安時期公共性話語強制影響下的必然結果。消解了文化霸權下政治話語的神圣性，具有強烈的諷刺藝術效果。趙耀慶的“不著邊際”的話語中顯示出平民性的狡猾，“讓俺打入軍統的時候，俺就有這種思想顧慮，可是經過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批私字一閃念，俺終于相通了?！薄八缟系膿又?，心中的責任強，每天抓革命促生產，領導大家兩跟一睜，忙到吹燈，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边@是文革時期政治話語的一個次整體展示，是莊嚴與荒謬并置后必然產生的喜劇效果。

小說中的三位敘述人一面聲稱自己不是“?；ㄇ弧?，一面卻不由自主地“說花腔”，并且在敘述中夾雜著大量的政治話語、流行俗語和民間諺語，形成語言的“狂歡”。“這里隱含著一個深刻的否定之否定的反諷邏輯，是以后現代的非個人化話語達到肯定個人化、肯定人的主體性的現代性的歷史文本”。⑥多種話語的“并置”，顛覆和否定了主流政治話語，小說從而顯出富于智慧和理性的“反諷”意味。

《花腔》作為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實驗文本，帶有明顯的后現代主義的“意味”。是一次歷史話語的顛覆和個人話語的再言說。歷史曾經深深地嵌入到當下現實，進入人們的精神，擁有無限的話語權。遮蔽與去蔽是人們面對歷史時兩種矛盾的態度。新歷史小說的敘事話語解除了文學的歷史崇拜，顛覆了歷史本來的面目，是個人話語的狂歡。對小說的“再言說”將會很多，《花腔》無疑是近期乃至以后很長時間內新歷史小說研究中被再三提及的“樣本”。

注釋：

①《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第463頁，百花文藝出版社。

②《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第361頁，高教出版社。

③④南帆：《小說和歷史的緊張》，《讀書》，2003年11期。

⑤曲春景：《花腔：對“先鋒”的再言說》，《小說評論》，2003年第2期。

⑥劉思謙：《新歷史小說的“歷史詩學”》，鄭州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