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典型的美國佬》看“模范少數族裔”

摘要：在任璧蓮的小說《典型的美國佬》中，來自中國的新一代移民張家在美國歷經艱辛躋身中產階級，雖然他們的奮斗歷程表面上符合美國主流媒體所宣揚的“模范少數族裔”成功故事，但他們的美國夢與傳統中國價值觀相沖突并注定破滅。小說延續美國文學經典中的美國夢敘事，對“模范少數族裔”話語層層解構，顯示華裔美國人并非文化他者，而是已融入美國社會的典型美國人。

關鍵詞：模范少數族裔; 美國夢; 中國價值觀

任璧蓮（Gish Jen）是繼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和譚恩美(Amy Tan)之后的又一位美國華裔女作家，以語言幽默風格明快著稱，“善于運用金色幽默彰顯華裔美國人生活光明面”[1]。迄今已出版三部長篇小說和一部短篇小說集。第一部長篇小說《典型的美國佬》(Typical American)出版于1991年，講述20世紀40年代末， 中國留學生拉爾夫·張來到美國，和妻子海倫、姐姐特蕾薩一起奮斗的故事。他們起初排斥美國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將那些他們不喜歡的美國人稱為典型的美國佬，可是到后來他們發現自己也美國化了，樂于稱自己為美國佬。第二部小說《希望之鄉的夢娜》講述張家第二代夢娜和凱麗在美國的成長故事。從故事情節來看，張家十分符合“模范少數族裔”的形象。張家的奮斗歷程——從一無所有的底層移民爬到中產階級，張家的教育背景——拉爾夫是工程學博士，特蕾薩是醫學博士，張家的職業——拉爾夫曾是大學教授后成為餐館業主，特蕾薩是醫生，這一切都足以給他們貼上“模范少數族裔”的標簽。評論界已注意到任璧蓮作品中的模范少數族裔主題，但多關注《夢》，如美國學者黃秀玲（Sauling Wong）在一篇評論《夢》的文章中提出問題：“為什么‘模范弱勢民族’這個觀念在亞美理論家不斷攻擊下，依然屹立不倒？”[2] 本文希望通過分析小說《典型的美國佬》，找出“模范少數族裔”觀念“屹立不倒”的原因，同時揭示小說對此觀念的顛覆。

一、“模范少數族裔”溯源

美國主流媒體在1960年代制造了“模范少數族裔”(Model Minority)一詞，意指“成功而守法”的亞裔美國人。根據Jo 和 Mast[3] ，也許最早是在1966年，《紐約時報》刊登一篇題為《成功故事：日裔美國人的風格》（“Success Story: Japanese American Style”）的文章，將日裔美國人稱為“模范少數族裔”， 聲稱其勤勞和重家庭的價值體系使他們免于成為“問題少數族裔”。此后，稱贊亞裔美國人（簡稱亞美人）成功的文章充斥于美國主流媒體。“模范少數族裔”也成了亞美人的代稱，其核心意義為，亞洲文化和價值觀諸如勤勞、重家庭、重教育等幫助亞美人迅速融入美國社會并取得經濟上的成功。這一稱謂還使得亞美人成為美國夢的體現者：多虧了他們的價值體系，亞美人不畏歧視和種種困難從移民升為中產階級。20世紀60年代正值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高峰時期，主流媒體炮制此詞并大勢宣揚亞美人之“成功”，其居心可知。亞美理論家早已指出主流媒體制造該詞其實是用亞美人的“成功”為美國民主體制辯護，同時將亞裔視為其他少數民族，特別是黑人的模范，目的在于指責美國黑人的“失敗”是懶惰所致：你們為什么就不能向“勤勞安分”的亞裔學習呢？既然黑人的失敗是咎由自取，那么其所謂爭取民權當然是無理取鬧了。而在表面贊揚亞裔，實際責備黑人的同時，這一話語也反映了主流社會對亞美人的文化排斥。美國學者李磊偉（David Leiwei Li）就曾指出：Model Minority 將亞美人冠以“minor”（少數、弱勢、小的、級別低的）稱號，與“authentic”（真正的）美國人即白人區別開來，暗含著“你們的價值”和“我們的體制”的對立[4]。白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民族本質主義和東方主義將亞美人排斥在美國屬性之外。本文即從“模范少數族裔”的含義出發，分析《典型的美國佬》對這一概念的闡釋與顛覆。

二、中國價值觀與進軍中產階級之路

“模范少數族裔” 最基本的含義是亞洲價值體系的家庭觀、重教育與勤勞使得亞美人不畏歧視，艱苦奮斗，躋身美國中產階級，實現美國夢。在小說《典型的美國佬》里，這似乎的確是張家初到美國，掙扎求生，乃至后來進軍中產階級的寫照。

勤勞自不必說。無論是拉爾夫在中國餐館暗無天日的地下屠宰室里近乎機械的動作，硬木頭凳子上制圖的漫長時間，還是特蕾薩從實習醫院回來時的疲憊都見證了這個中國移民家庭為求生存所付出的辛勞。中國家庭觀讓這一家同舟共濟。特蕾薩來美后盡到做姐姐的責任，找到貧困潦倒的弟弟拉爾夫，并且促成了他和自己的好友海倫的婚事。為了不給處于困境的拉爾夫增加壓力，特蕾薩甚至放棄醫科大學的獎學金。

對教育的推崇與張家的背景有關。他們來自中國社會上層，拉爾夫是國民黨政府派往美國的留學生，因國民政府倒臺滯留美國。特蕾薩和海倫由他們父母在國民政府倒臺前送來美國避難。在中國他們已經受過良好的教育，到美國后能繼續大學學業，攻讀博士學位。這是當時中國留美學生的普遍情況。這些留學生成為新一代中國移民，與以往到美國做苦力的老一代中國移民不同，他們有較高學歷，在美國的社會地位很快上升，進入中產階級。小說中張家就是這樣一個的新移民家庭。拉爾夫拿到工程學博士學位，被聘為大學終身教授。特蕾薩拿到醫學博士學位，開始醫學實習。他們從永久居民變成公民，搬出貧民區的危房，進而買車買房，住進中產階級社區，美國夢似乎夢已成真。

然而讀者在《典型的美國佬》中看到，在種族歧視的重壓下，張家付出數倍的汗水和獲得更高的學歷才達到白人生活的一般水平。他們的勤勞和重教育與其說體現了中國價值觀，到不如說是生存的壓力使然，透著種族歧視下的無奈。有著醫學博士學位的特蕾薩，為了攢錢償還房貸，放棄睡眠，沒日沒夜地在實習醫院加班，卻舍不得為自己買一件衣服。在分析美國人口數據時，Yamanaka 和McClelland發現，亞美女性獲得相對較高的收入是因為她們比同層次白人工作更努力，工作時數更長，她們有著高于白人的學歷卻拿著低于白人的經濟回報[5]。這個結論完全適用于特蕾薩。特蕾薩曾評價他們在美國的處境：“在這個國家做非白人確實需要教育和成就——某種尊嚴的資本。白人生來高人一等。其他人則要在他們的心上方安裝鐵肋。”[6]200小說有多處細節提到張家受到種族歧視。沒有學歷的海倫找工作處處碰壁，想到超市打工都不能如愿。有一次，張家到現場看棒球比賽，以表明他們對美國文化的接受，卻遭到漫罵，叫他們回到洗衣店去。在這個種族歧視盛行的國度，和許許多多亞裔家庭一樣，張家謹小慎微，忍受屈辱，靠汗水和學識贏得一席立身之地。他們好不容易擠進中產階級，達到美國普通民眾的生活水平后，主流媒體“模范少數族裔”的論調卻淡化美國社會的種族矛盾，宣揚亞裔人“固有”的美德和他們的“成功故事”，聲稱他們實現了美國夢。

亞美人當了醫生，教授，小餐館老板就是實現了美國夢嗎？從小說開宗明義第一句“這是一個美國故事”[6]可以看出，任璧蓮有意繼續美國文學經典如富蘭克林《自傳》和菲茲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美國夢敘事。在這些經典中美國夢的定義決不僅僅是一個穩定的職業和一份穩定的收入，而是包含著更大的政治或經濟目標。為什么在“模范少數族裔”的話語中亞美人的美國夢就降級了呢？任璧蓮將書名冠以 “典型的美國人”，指代小說中逐漸接受美國文化的張家。張家對美國夢的定義是典型的美國人的美國夢，即美國主流社會或文學經典定義的美國夢。根據小說情節，主人公拉爾夫當上教授，有了安穩的生活后并不滿足，他崇拜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格洛佛·丁，決心效仿，于是辭去教職，與格洛佛合作，開了一家炸雞店。這表明拉爾夫的美國夢并不限于他已經獲得的中產階級地位，而有著更高的目標，更強烈的個人主義和拜金主義內容，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等現代美國文學經典批判的美國夢。這個定義是對“模范少數族裔”話語中亞美人的美國夢的否定。該話語反映了主流社會對亞裔美國人的歧視：這些黃種人能擠進中產階級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功了，他們怎么能和白人的目標相比？拉爾夫的美國夢卻表明：亞美人和白人對于美國夢有同樣的定義與追求，進入中產階級并不等于實現美國夢。

三 、中國價值觀與美國夢的矛盾

在拉爾夫對美國夢的追逐過程中，顯示了中國價值觀與美國夢的格格不入。首先是拉爾夫棄文從商，辭去大學教職，摒棄中國價值觀所推崇的學者生活，開起飯店，偷稅漏稅，夢想暴富。其次是中國家庭觀喪失，將姐姐特蕾薩趕出家門。和他一道追逐美國夢的妻子海倫則紅杏出墻，和他的生意伙伴格洛佛關系曖昧。在拉爾夫和海倫身上體現了傳統的中國價值觀和美國夢的消長。他們與格洛佛第一次見面時，美國夢就悄然入侵，埋下了家庭不睦的種子：對于白手起家的格洛佛，拉爾夫欣羨不已，海倫暗生戀情；隨著他們對美國夢的追求越狂熱，家庭危機越嚴重，甚至到了家破人亡的邊緣：特蕾薩搬出，飯店破產，拉爾夫和海倫爭吵，特蕾薩被撞成植物人。直到此時拉爾夫和海倫才終于夢醒，重新意識到家的重要。小說情節清晰表明了中國價值觀與美國夢的矛盾。

三人中，只有特蕾薩一如既往堅守著傳統中國價值觀，拒絕美國夢的侵蝕。她發現格洛佛是個小人，提醒拉爾夫當心。她對拉爾夫辭去教職感到不安，對他的拜金狂熱深切擔憂。她心中一直裝著對家的責任和“全家團圓”的中國理想。盡管受到弟弟侮辱，被趕出家門，一旦拉爾夫和海倫陷入困境時，她又會搬回來和他們一起共度難關。但她的努力無濟于事，被撞成植物人，成為拉爾夫和海倫追求的美國夢的犧牲品。為了維護中國價值觀，抵御美國夢，她幾乎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由此可見中國價值觀與美國夢沖突之激烈。但美國夢最終吞噬了她和她所代表的中國價值觀，這意味著張家的美國化不可避免，他們身上的中國成分終將逝去。此外，雖然特蕾薩在小說中被描繪成中國價值觀的捍衛者，但小說又交代，她在中國上的是教會學校，學會了棒球，甚至在到美國之前就開始西化或美國化。在美國，她與有婦之夫亨利·趙的戀情也有悖于中國傳統道德。因此她身上的中國成分其實有限，她作為中國價值觀捍衛者的身份值得懷疑。這樣看來，拉爾夫、海倫和特蕾薩三人或多或少都已失去傳統中國價值觀，那么“模范少數族裔”話語中亞洲價值觀幫助亞美人實現美國夢的說法就更顯得缺乏根據。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美國與美國夢的代表格洛佛·丁是一個華人，但是丁家來美已好幾代，格洛佛一句漢語不會說，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祖先來自中國哪個省份，沒有學歷，沒有結婚，沒有關于家庭責任的概念，靠欺詐偷稅走上發家之路。總之，他沒有任何中國價值觀概念，是一個除了一張中國面孔外完完全全的美國人。他所代表的美國價值觀和美國夢入侵張家，摧毀了張家原本就所剩無多的傳統中國價值觀。格洛佛這個角色表明：美國人的概念與膚色無關，只與文化和生活方式有關。如果真要說亞美人實現了美國夢的話，格洛佛可以算是一個代表，但他與“模范少數族裔”話語中重教育重家庭的勤奮亞美人形象完全不符。他毫無中國文化概念，又如何證明亞洲價值觀幫助亞美人實現了美國夢呢？

實現美國夢的格洛佛不符合“模范少數族裔”話語中的亞美人形象，符合該形象的張家卻又美國夢破滅。在種族歧視盛行的社會里，張家的勤奮重教育與家庭親情幫助他們進入中產階級，卻無助于他們實現美國夢；如果他們追逐美國夢，他們所剩無多的中國價值觀只會與美國夢沖突，美國夢的也注定會破滅。這實在是對“模范少數族裔”話語的莫大諷刺。

四、結語

Rachel Lee注意到，拉爾夫來美國時在船上開列目標清單決心培養道德的行為模仿了富蘭克林，因為作為美國夢的第一個實現者，后者在《自傳》中也為自己開列了一系列道德目標。所以，盡管清單內容體現了中國價值觀，開列清單的行為卻成為拉爾夫“美國行為”一個標志[7]。就是說，從來美之初拉爾夫就開始美國化了。作為新一代中國移民，張家憑借他們的家庭背景和學歷優勢，通過辛勤的汗水和不懈的努力，力圖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終于擠進美國中產階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如\"模范少數族裔\"論調所宣揚的那樣實現了美國夢，盡管他們也追逐過美國夢，幾乎嘗到了成功的喜悅，也品味過幻滅的辛酸。他們只是變成了典型的美國佬，過著典型的美國生活。

參考文獻：

[1]張子清.與亞裔美國文學共生共榮的華裔美國文學 (總序)[Z]. 任璧蓮著，王光林譯.典型的美國佬[M].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1-28。

[2]黃秀玲(Sauling Wong).《任璧蓮<夢娜在應許之地>中的階級、文化和創造的（亞美、猶太）傳統》[J]. 歐美研究(臺)， 2002， 32 (4): 641-674。

[3]Jo，M. and D. Mast. Changing Images of Asian Americans [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litics， Culture and Society. 1993，6 (3): 417-441.

[4]Li， David Leiwei. Imagining the Natio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Consent [M].Stanford: Stanford UP， 1998. 9-11.

[5]Yamanaka， K. and K. McClell. Earning the Model-Minority Image: Diverse Strategies of Economic Adaptation by Asian-American Women [J].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1994， 17 (6): 79-114.

[6] Jen，Gish. Typical American [M]. Boston: Houghton， 1991.

[7]Lee，Rachel. The Americas of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Gendered Fictions of Nation and Translation [M]. New Jersey: Princeton UP， 1999.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