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隱逸詩是一種特殊的抒情詩,主要抒發詩人回歸自然的獨得之樂和對現實的不滿情緒。陶淵明、孟浩然和王維均是隱逸詩作家中的典型代表,但三者有異有同,陶淵明堪稱隱逸詩人之宗。
關鍵詞:隱逸詩;陶淵明;王維;孟浩然
歷史上的文人墨客,由于厭惡官場中的追名逐利,厭倦世俗生活中的蠅營狗茍,空有一腔熱血不能報國,滿腹才華不能施展。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平衡和寧靜,進入一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的境界,于是就采取了一種極端的生活方式——隱逸。隱逸思想及行為上古已有之,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首陽以來,流風余韻歷代不絕。《莊子》中的“在宕、刻意、繕性、泅水、列御寇、達生”等篇中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隱逸這個話題。漢初淮南小山作的《招隱士》,則將“隱士”一詞帶入詩歌創作中。
文士的隱逸生活,產生了與之相應的隱逸詩歌。隱逸詩是一種特殊的抒情詩,主要抒發詩人回歸自然的獨得之樂和對現實的不滿情緒。透過隱逸詩中抒發的感情,能看出一位詩人人格的高下。他們有的只是為了擺脫現實,“獨善其身”,尋幽探勝,怡然自得;有的卻在沉醉于大自然美景的同時,有著豐富的精神生活,充滿對現實的憂患之情。有的隱逸只是一味地逃避,作為一個客體出現在大自然面前,是以一個欣賞者的身份出現的,這種人一旦有機會,仍會回到主流社會之中;有的為了保持自己高潔的節操,是作為主體出現在大自然面前,并把自己徹底融入其中,親歷親為,至死不渝。陶淵明、王維和孟浩然均是隱逸詩作家中的典型代表,但三者有異有同,將陶淵明的隱逸詩與王孟隱逸詩加以比較,有利于深刻認識他們各自不同的隱居道路、隱逸思想,更有利于深刻認識他們各自不同的隱逸詩作的具體情趣、手法、風格等。
陶淵明雖沒有以“招隱”為題的詩篇,但他的詩卻達到了“隱逸詩”的巔峰。他既是隱士,又是詩人。他寫了大量的歌詠隱逸,描寫田園生活,反映隱逸生活和表現隱逸思想的作品。他曾寫過二十首總題為《飲酒》的組詩,題為飲酒,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中第五首,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都稱得上是他的代表作。詩中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全詩有一種遠離塵囂、融入自然的理趣。王安石極嘆賞此詩,說“結廬”四句自詩人以來無之(見《南濠詩話》)。接下來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更是千古佳句。蘇軾對此做了高度評價“悠然見南山”是“境與意會,故可喜也”,而改為“望”字,則“一篇神氣索然也”。究其原因,正如近代美學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所以比較“見”與“望”,其區別就在于前者為“無我之境”而后者為“有我之境”。所以套用王國維的話就是著一“見”字,而境界全出。除此以外,“采菊”這個生活細節,充分體現了詩人鄙視流俗,傲然處世的生活態度。陶淵明愛菊,就像陸游愛梅,周敦頤愛蓮一樣,都是有所寄托的,菊花卓然挺立,凌霜不凋的精神,正是陶淵明安貧樂道、不畏權貴精神的真實寫照。正如他在《五柳先生傳》中借黔婁之妻所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兩句中的“飛鳥”和菊花一樣,也是有所寄托的。詩人有許多寫鳥的詩句,如在官場時寫“望云慚高鳥”,把自己比作一只“誤落塵網中”失去自由的困鳥,“羈鳥戀舊林”,于是“鳥倦飛而知還”,而此時此刻看到“飛鳥相與還”的景象,水到渠成就有了最后兩句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中的“真意”是只可意會,而難以言傳的。他已將痛苦化為愉悅、狂躁化為恬靜。“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他是為精神自由而生,為個性解放而隱的,隱居使他存其身而保其真,田園使他獲得生活樂趣和寄托。這樣的“隱逸詩”真是達到了超凡脫俗的地步。一種超脫世俗的歸返和超脫塵囂的新穎方式給我們展現了一個真正實現歸隱的“南山人格”隱士形象。
盛唐時期,朝廷取士除了科舉以外,還有征召辟舉。君主為了粉飾太平,熱衷于招隱士、征逸人,于是一些文人就把隱居山林,學道求仙當作走上仕途的一條終南捷徑。另外盛唐的隱居方式不像陶淵明那樣是真正的隱士,這些所謂的隱士有的是為入仕做準備,有的是罷官之后暫時賦閑,有的只是一種度假性質,這在當時被稱為“朝隱”,也就是亦官亦隱。在文學史上,孟浩然、王維雖然同處盛唐,同被稱為“隱逸詩人”,但實際上二人的隱逸思想、隱逸詩風多有差異。孟浩然一生經歷簡單,四十歲時去長安考進士落第,是唐代惟一一位以布衣終老的著名詩人。在孟浩然的集子里有八首寫給張丞相的詩。當時張九齡被李林甫排擠,貶為荊州長史。于是孟浩然寫了一首干謁詩《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詩的前四句寫景,寫出了洞庭湖浩浩蕩蕩、氣勢磅礴之勢。后四句抒情,抒發了胸有大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心情。前后過渡自然,結尾巧妙地借用古語“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隱喻想做官卻沒有途徑,從而含蓄地表達出對張九齡的期望。詩寫得委婉而不失身份。但他最后只在張九齡府中任幕僚,而且時間很短,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家鄉襄陽過著隱居的生活。孟浩然在《秋登萬山寄張五》這首詩中寫到:“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這兩句詩雖源自陶弘景的“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但孟浩然不像其他詩人那樣攀登萬山是為了尋幽探勝,懷著閑情逸致欣賞大自然的美景,而是眺望那遠在北山深處的隱士朋友張五,表達了詩人無盡的思念。孟浩然也和陶淵明一樣以隱居終老一生,但這是他迫不得已,它不像陶淵明那樣生于動亂時期,因為厭惡官場主動歸隱田園,而是歷經大唐盛世出于出仕無門之后做出的無奈的選擇。
王維比孟浩然要幸運得多,21歲舉進士,后經張九齡提拔,開始在官場中浮沉。40歲后,由于張九齡罷相,王維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在《山居秋暝》中寫到:“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里作者對《楚辭·招隱士》中“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一句,反其意用之,表達了遠離官場的愉快心情。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寫到“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詩人化用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意境,描寫渡頭落日,墟里孤煙,用隱居環境來類比,從而尋求與陶淵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王維信仰佛教,因此他的詩往往有一種禪宗空靈寂靜的意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應是他的《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詩中表現了他在終南山中獨來獨往、自由自在的閑適情趣。王維興之所至,便獨自尋幽探勝,觀賞行云流水。正如沈復在《閑情記趣》中所說的“時有物外之趣”。而這一時期的王維竭力逃避現實,對政治采取不聞不問的消極態度,在《酬張少府》中所說“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舊唐書》)可見其心境十分消沉。在《歸嵩山作》中他也曾寫到:“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表明自己要與世隔絕,辭官歸隱的決心,但他始終沒有像陶淵明那樣隱居,無論是濟州離職后在淇上、嵩山等地隱居,還是后期在長安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都沒有徹底掛冠而去。
綜觀三位隱逸詩人的隱逸詩作,孟浩然是一位不親農事,閑適飄逸而內心痛苦委屈的隱逸名士;王維則是一位時而周旋于官場,時而優游于名山大川以欣賞者自居的高人雅士。對于他們,我們只能仰望,不能平視,而陶淵明就像一位和藹可親的老農扛著鋤頭向我們緩緩走來,讓人感到可親!可敬!前兩位詩人的詩在藝術性上不可謂不高,但從思想的深邃、內容的豐富性來看,都不能和陶淵明相頡頏。他們都沒有陶淵明那樣的曠達胸懷,沒有他那樣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錚錚傲骨,更沒有他那樣與世俗誓不兩立的決心。最難能可貴的是陶淵明能夠在受凍挨餓,甚至去向人乞食的窘況下仍無怨無悔,這在歷代隱士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陶淵明的歸隱有如魚歸大海,鳥入山林,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他向往自然,這種自然,既有自由之意義,又有與官場相區別、相對立的大自然,即田園自然。相對于官場的世俗生活,田園的歸隱是能以自然本色生活的途徑,是陶淵明精神逍遙游的翅膀。陶淵明的田園自然,與當時盛行的山水自然內涵有著明顯的不同,甚至于謝靈運的那種貴族般的生活也不相同。他并沒有與世隔絕,也不是心如止水,他有著豐富的愛憎感情。他曾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的激情,在《感士不遇賦》中借古嘆今,在《閑情賦》中抒發追求理想的執著,晚年他還“慷慨獨悲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以激憤的心情贊美與命運抗爭的夸父、精衛鳥,并在《詠荊軻》一詩中歌頌了舍身報國的英雄。既然不能“兼濟天下”,只有選擇“獨善其身”。由此可見,陶淵明的歸隱,不僅僅是逃避現實,而是對封建統治者在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一種強有力的反抗,他以隱居的生活方式實現人生的自我價值,達到真正的自然境界。他是本色的、自然的,是出于自己的天性自然而歸隱的。從而實現了自然的隱逸。不僅如此,陶淵明還以個人的天性,和詩酒躬耕的生活,將這種隱逸文化去俗存雅,從而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歸隱。
魯迅先生稱“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 (《隱士》)。 陶淵明之所以成為古今第一大隱士,成為隱逸文化的真正奠基者,是由于隱逸文化發展到陶淵明,才真正找到了內蘊真諦,找到了不同于前的,也不同于后的,真正內容深邃的定位!因此,把陶淵明尊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鐘嶸《詩品》) 一點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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