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魯迅白話小說中疊詞的妙用

摘要：魯迅先生白話小說非常注重煉字錘句，準確地選用疊詞，注意聲音的配合和語言的節律，充分發揮語言的協調美，提高了表達效果，增強了感染力、戰斗力。

關鍵詞：魯迅;白話小說;疊詞;表現力

漢語特有的疊詞是極富有表現力的，使用得好，對于表現作者的思想感情，描摹自然景色，渲染環境氣氛，增強語言的音律美和修辭美，都起著重要的作用，所以歷來為古今名家所青睞。

我國第一都詩歌總集《詩經》三百零五篇，用了疊詞的近二百篇。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情，凄凄慘慘戚戚”(《聲聲慢》)，一十四字，七組疊詞，聲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順口易誦，妙不可言。楊朔那“甜蜜蜜地笑著，唧唧喳喳叫個不休”(《茶花賦》)，劉白羽那“莽莽蒼蒼”“浩浩蕩蕩”(《長江三日》)，冰心那“一堆堆，一層層”(《櫻花贊》)，朱自清那“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舞女”(《荷塘月色》)，無不似累珠貫玉，擲地有聲，且“聯類不窮”“情貌無遺”(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給人以豐富的美的享受。

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國現代文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魯迅先生更是非常注重煉字錘句，注重五色相宣，八音協暢”(梁·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在其現代小說中，他準確地選用疊詞，注意聲音的配合和語言的節律，充分發揮語言的協調美，以提高表達效果，增強感染力、戰斗力。細細咀嚼，時時覺得韻味無窮，為之傾倒，愈是細加體味，愈是感到妙哉樂哉。一個普普通通的疊詞，在先生的筆下，信手拈來，竟能惟妙惟肖，情趣橫生，文才斐然，雋永深刻，委實值得我們學習研究、借鑒發揚。

一

魯迅先生的白話小說共三十三篇，收入《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中。在三十三篇白話小說中，魯迅先生大量運用疊詞，筆者粗略整理歸類，從結構形式看，主要分為： (1)AA式，如嘖嘖、惘惘；(2)AA BB式，如正正經經，蹌蹌踉踉；(3)A B B式，如慢騰騰、滑溜溜；(4)ABAB式，如批評批評、咯支咯支；(5)A BA式，如皺一皺、歇一歇；(6)ABAC式，如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等等。從語法分析看，既有疊字，如惴惴，潺潺、含含糊糊；有疊詞，如可憐可憐、表彰表彰；又有詞根和疊字的綴合，如黑漆漆、白皚皚、等等。

劉勰《文心雕龍·風骨》說：“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魯迅先生正是推敲字句，堅而不移，精心構思，妙用疊詞，取得了很好的修辭效果，顯示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獨到的、高超的造詣。其疊詞的妙用總的可以思想性、描繪性和音樂性概括之。所謂思想性，是說托情于言，以少總多，片言居要，更好地表達了強烈的思想感情；所謂描繪性，是指生動地描寫了自然景色，渲染了環境氣氛，突出了作品中心；所謂音樂性，是指增強了語言的音律美，使語言和諧悅耳，節奏鮮明，韻律協調，富有藝術魅力。

二

魯迅先生的白話小說，短則不足千字，如短篇小說《一件小事》，長也不到兩萬字，如中篇小說《阿Q正傳》，然而卻象銅雕鐵鑄的藝術品，久久地立于我們的文學長廊里。因為先生飽含感情，極善驅遣豐富多彩的疊詞，恰到好處地描繪藝術形象，逼真地揭出了“病苦”，引起了“療救的注意”。請看：

（１）老栓一手提于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藥》)。

（2） 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故鄉》)

(3)不一會兒，他喝完了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孔乙己》)

例(1)是在茶館，“滿臉橫肉”的劊子手康大叔居功討好、炫耀“本領”時，對華老栓、華大媽和滿座茶客的神態描摹。兩個“恭恭敬敬”、兩個“笑嘻嘻”，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并且頗有一石數鳥之效：既襯出了劊子手的威風，又畫出了老栓夫婦對“報信恩人”的敬畏、謙恭和感激，強作笑顏，既表現了“群眾”的愚昧、麻木，又表現了“群眾”的忠厚，善良。

例(2)圍繞刻劃“圓規”順手牽羊偷手套的行為精選疊詞。“憤憤”，表明她要不到她所想要的木器家具而氣惱地回身就走；“絮絮”是寫她一張利口在無休止地發泄怒氣，“慢慢”則點出她伺機想拿點什么。當年的“豆腐西施”，變成今天這樣一個尖酸刻薄、貪小自私的“圓規”，說明她是一個被欺凌遭損害的人物，而作者正是從這一側面表現舊中國日趨衰敗的景況。

例(3)中的“慢慢”，用得何其精彩！只一個“慢慢”就活畫出孔乙己被殘酷的丁舉人打斷了腿后步履維艱，行走不易的“苦人兒”形象。試想，照此下去，孔乙已有活路嗎?這個被封建教育制度毀滅了一生的讀書人，就是這樣“慢慢”地走去，默默地從人間消失。正是“慢慢”，力透紙背，加深了悲劇故事的悲劇性，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深沉感情溢于言表。

有時，魯迅先生把疊詞直接安排在人物語言中，更加增強了表達效果。例如：《肥皂》的假道學先生四銘一邊轉述大街上一群地痞圍觀嘲笑一個乞丐少女的惡語一邊評論的一段話：“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的說：‘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這成什么話?”這潛藏著淫穢念頭的“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確有藝術容量，集中暴露了“四銘”這位外表清廉寡欲、非禮勿動，而“敗絮”其中、淫棍一條的封建衛道者丑惡至極的靈魂。文中這“咯支咯支”點睛之筆在不同的場合重復了八次，真是妙趣無窮，而這也許正是每每為讀者所激賞不已，津津樂道的原因吧。

三

現代小說中的人物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環境里，離開了環境，人物就沒有了活動天地，人物的思想性格就失去了階級性和社會根源。因此，魯迅先生在描繪自然景色，渲染環境氣氛時，同樣注重妙用疊詞。例如《藥》第四都分的開頭“荒涼的墳場”：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

“歪歪斜斜”言墳場中間“細路”的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人跡罕至；“層層疊疊”則極言墳頭之繁，死者之多，觸目驚心。這兩組“AABB”式疊詞，著意渲染了墓地荒涼凄慘的景象，令人想見當時的社會環境陰森可怖。

又如《風波》中：“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頁，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

“干巴巴”狀烏柏樹葉萎靡不振，有氣無力的形貌，用“漸漸”寫太陽落山，天黑下來，近乎漆黑一片。若聯系全文看“漸漸”，更覺魯迅先生用詞技藝高人一籌，天“漸漸”黑下來了，“魯鎮”是暗淡的，黑暗的，即使“風波”——“辮子的風波”過后，前景亦然。而難言的苦澀，“須到無產階級革命的風濤怒吼起來，刷洗山河的時候，這才能脫出這沉滯猥劣和腐爛的運命”(魯迅《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

再如《示眾》中“盛夏的馬路上”：“這時候什么擾攮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里面，到處發揮著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齊，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這里用“火焰焰”、 “隱隱”、 “懶懶”等疊詞，極力地狀寫“示眾”特定的驕陽酷暑的盛夏。太陽還未直照，尚且如此之熱，“火焰焰”把太陽之毒，天氣之熱，寫得具體可感，“隱隱”“懶懶”則寫馬路上因酷熱而產生的安靜，酷熱逞強施威、黃狗吐出舌頭、烏鴉張口氣喘的天氣里給人們帶來的冷漠和麻木。讀到這里，我們不得不折服于魯迅先生善用疊詞描繪自然景色，渲染環境氣氛的高超技藝！

總之，魯迅先生在其白話小說中妙用疊詞，取得了極佳的美學效果。如果我們把《吶喊》和《彷徨》喻為一座內蘊極其豐富的藝術語言的寶庫的話，那么其中的疊詞則如一串串熠熠閃光的珍珠。正因如此，疊詞的妙用將愈來愈被人們所重視，

參考文獻：

[１]《魯迅全集》第一卷入民文學出版。

[2]《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3]《現代漢語》胡裕樹上海教育出版社。

[4] 現代漢語修辭學宋振華等編吉林人民出版社。

[5] 魯迅作品的修辭藝術陸文蔚山東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