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亮的詩歌

姐姐

一

姐姐，我無法避開那些黑夜

那些鄉下的春草似的香膩膩的黑夜

把我的眼睛蒙上了

姐姐，我停在你粉紅的微笑里

姐姐的長發在燃燒

姐姐的長發黑黑地溫暖我

姐姐，每一個夕陽落山的黃昏

我都感到幸福就要降臨了

姐姐遠走的消息將我趕進冬天里

我雪一樣潔白又淚流滿面

姐姐啊，我在鄉下的路邊空徘徊

空空地等你走回來

二

姐姐，我們出現在家鄉的道路上

一場雨舞姿優美

我們卷入其中

彼此躲躲閃閃地暴露著青春的形狀

姐姐，是一場五月的透明的雨

我們看見寬敞的天空

和天空里蘊藏的花朵

芳香的力量深深搖撼我們

姐姐，我們就這樣出現在家鄉的道路上

雷響在遠處

光芒一直照亮內心

道路的兩旁

我們隔著行人緊緊偎在一起

三

姐姐，我目光灼灼地回望那些歲月

群山阻隔。巖石與天空相對無語

我還能說些什么

高揚的枯枝像一些彎曲的手臂

懷一些溫暖的想法獨自趕路

我只能感到冷

姐姐，是誰立在對面的山頂上

黑發掩面，胸前佩帶一支哀婉的曲子

雨已好久沒有蒞臨我的生活了

漫天飄揚的白色顆粒

使我有一種被埋葬的感覺

姐姐，那么多美好的夜晚

我們默默接受同一顆星子的愛撫

手與手相握的一瞬

彼此好不掩飾地流露出幸福

四

我困在這座遙遠的小城了

陌生的面孔飄搖著陌生的水草

陌生的方言里一層薄膜將我的聽覺

罩上了

現在，我映著淚光想起我的姐姐

花一樣將我的過去點綴得芳香而

充實的姐姐啊

我曾血一樣固執地染紅你的雙頰

讓你小小的肩頭在我強大的

愛情的重壓下微微顫動

我困在這座遙遠的小城了

陌生的天空

像某個夜晚姐姐橫給我的一個脊背

現在，我多么不堪一擊

姐姐，我習慣了你親親的愛撫

在你痛徹肺腑的表達聲中

我英雄一樣高大地站立

滿腮胡須寒光閃閃

我困在這座小城了

姐姐，想起你顫動的肩頭

就有思念從我的內心發芽

姐姐，我困在這座遙遠的小城了

你的一張醉態的臉模糊而清楚

五

路上，想起我的姐姐

姐姐唇吻過的樹葉紛紛飄過來

有那么多樹葉陪伴我

為我拂去流浪的疲憊

我是這條路上最幸福的人

路上想起我的姐姐

與跟姐姐一起趕路一樣

跟姐姐一起趕路

我的姐姐一言不發

姐姐唇吻過的樹葉紛紛飄過來

在這個一貧如洗的早晨

我容光煥發

六

姐姐，我想扳回那些愛情

像幼時丟失東西

在目光最灰暗的時刻

突然雀躍起來一樣

此刻，我站在村子的背后

等待一顆青澀的石榴炸裂開來

露出鮮紅的籽粒

姐姐，那些綢緞似的愛情

曾把我們的青春打扮得花枝招展

即便在枯寂的歲月

我們凝望過的樹枝

也飄揚起茁壯的笑聲

姐姐，我們被人仰望過

又被人俯瞰

血從城市的某個角落噴涌出來

我們含淚埋葬的

是一粒干癟的種子

在碩大的植物之間

我們是那樣瘦弱不堪

姐姐，透過縫隙

每每看見你在風中搖晃的姿勢

我就想扳回那些愛情

七

姐姐，我要訴說的愛情

與你小巧的雙肩有關

水泊在池塘里

你輕盈的步伐穿過四月的芳香

水的波紋被撫平之后

姐姐，我開始為你小巧的雙肩激動不已

高高的天空，我的姐姐在下面行走

小巧的雙肩承擔著勞動

也承擔著美麗

高高的天空，讓所有籠罩姐姐的云閃開

我要為我挑水的姐姐

遠遠地鍍一層愛情

泥土的鄉村，姐姐挑著水風一樣吹過

那一刻我深深感到了黃金

八

姐姐，我能說出幾棵與你貼近的植物

比如下午，太陽瞇著眼佯睡

你在夢里飛翔一段時間之后

走到高高的陽臺上

姐姐，你看見了什么

此刻，我站在幾棵植物之間

一副等待果子從天上落下的姿態

把你的眼睛點燃了

你的紅衣服在燃燒

紅衣服里的白衣服雪一樣潔白

姐姐，我是一只剪了翅膀的鳥

在幾棵與你貼近的植物之間

被你撫慰還是刺傷

我都不會飛走

九

姐姐，是一陣什么樣的風

把你的歌聲吹散了

歌詞顫動在草葉上

一只低飛的鳥兒淚眼汪汪

姐姐，你站在高高的陽臺上

隨風飄擺的衣衫

讓我聯想到翅膀

姐姐，你真的要飛走嗎

真的要把圓滿的曲線

扇動成殘缺的陽光

姐姐，你出現的本身

就是一種歌唱

我用眼睛聽見了

并深深記下了我的憂傷

姐姐，誰在高高的陽臺

把我彈響

自己卻突然停止了歌唱

十

只一眼就認出那些愛情

那些舞姿翩翩、光彩照人的愛情

使我這個貧窮的孩子對富貴想入

非非

天堂的門為我敞開

貧窮的孩子在虛幻中享盡豪華

是誰劫持了我的一生

我五花大綁出現在生活里

絕望的時刻

連動手殺死自己的權利都沒有

被人劫持的歲月暗無天日

漫天的陽光結為冰凌了

我在躲進烏有的愛情里取暖

與一塊素不相識的石頭相親相愛

只一眼就認出那些愛情

在一坐破舊的樓上倚窗而立

我望見一片鋼鐵和水泥的廢墟上

開出一枝鮮艷的花

十一

黑暗中行走

我想起一個人的發絲

這是多年以前的情形了

星月郎照內心

我熟知的幸福遠離塵囂

一個人坐在黑暗里

我撥開發絲走進去

這是許多年前有過的經歷

江水浩淼

那些被我歌唱的部分浪花閃閃

一張紙流浪到曠野里

許多年后

紙面依然潔白

一張紙單薄而貧窮

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

讓它擋住了來自不同方向和動機的

書寫啊

十二

舊風景其實不舊了

一本再版的書

封面和插圖都已裝飾一新

因為時代和紙張的緣故

價碼也高出了許多

我是憑一道書脊認出這本書的

一本我潛心讀過

并且發恨窮盡所有也要買下的書

終究沒能買下的細節

我一直不敢回味

現在這本書就擺在我面前

我用一雙醉眼重新閱覽

我夜夜懷念的內容早已被人刪減

我想更正那些陌生而敵對的文字時

發現這本書是在別人的書櫥里的

十三

小城最大的誘惑

就是住著我的姐姐

十八座高山大步走過

姐姐在距山最近的腳窩里消瘦面頰

往事從何說起

離群索居的人在暗夜里飲酒

天昏地暗

所有的星辰倒下之后

一首詩拄著陳年老杖

對誰訴說步伐

十四

繁星落盡。棄暗投明的姐姐

在一條河里顯現

石頭還沒有從水底浮起

姐姐脆生生的笑臉早已沉得很深

肩上，除了重擔

還承擔著怎樣的美貌

汲起的河水在姐姐圓圓的桶里

透明

接著就要跟姐姐的乳一起

有一路高高低低的不平靜了

沒有汲起的河水清澈地等待

等待再一次被姐姐帶走的好運氣

姐姐轉過身去

岸上的濕痕只能看見姐姐的背了

姐姐遠去的背影是美的反面

如果選準了角度

會產生深不可測的魅力

風怎么也不能撫平水面

這種騷動

充分暴露了一條河的心情

十五

小城里住著我的姐姐

麥苗從鄉下的灶間綿延到小城的門口

幾十里的路程長滿幾十里的陽光

我的姐姐在陽光的那頭回首往事

懷鄉的河水注滿了記憶的池塘

麥苗從鄉下的灶間綿延到小城的門口

這是春天踩下的一串扎了根的腳印啊

但陽光的那頭，只要我的姐姐

疊一只小船

麥苗便會背著小城向這邊涌來

小城里住著我的姐姐

麥苗從鄉下的灶間綿延到小城的門口

繞一個彎，將小城團團圍住了

我的姐姐站在窗前向這邊眺望

不知不覺被麥苗淹沒在春天里

十六

黑夜降臨。姐姐，我凍僵的詩歌

多么需要你的呵護

麥苗自風的手里接過最后一件外衣

麥苗系緊紐扣的眼神滲透了苦難

冬天是一朵花，冷冷地，冷冷地

開放

姐姐，我在寒冷里竭力想一些

與你有關的美好的事情

黑夜降臨。黑夜用細細的發

關懷每一個角落

房檐上滴落下星光

星光淋濕的草垛在我的懷想里

燃燒起來

我情不自禁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姐姐，懷想里燃燒的草垛多么溫暖

姐姐，我嚼著一個嘴巴蒂結的疼痛

想一些與你有關的事情

黑夜降臨

從遠處到近處，從近處到遠處

像一支飽蘸墨汁的筆

幾個來回

就把一個空間涂成黑鴉鴉的一片

如果能把我咽不下的疼痛涂抹掉

多好啊！姐姐，黑夜降臨

十七

很深的夜里。我一個人坐在

夢的中心。好象還有花香

鄉下的月光任我所用

而我想把月亮領回家中

倍受愛情寵愛的日子

我體弱多病。有時必須依靠

一個結結實實的吻才能捱過漫漫

長夜

姐姐，和你并肩融進鄉下的春光里

多好！麥苗剛換上新衣

天氣剝去冰涼的外殼初露溫暖的

萌芽。一些鳥飛越群山

著手建造理想的巢

你面潔如玉。長長的發辮

垂過高高的肩背。你沿岸行走

奪目的倒影暗淡一條河里的天空

與你知遇，我不加思索

把屬于我的那份春天捧出來

很深的夜里，我被桃花粉紅的私語

吵醒，她們故意壓低聲音談論春天的

口吻

使我想起和你在黑暗中相守的幸福

十八

歲月里一再撼動我的，是風

風趕著羊群走遍天下

我的姐姐慌不擇路

闖進一座世俗的小屋作繭自縛

生活的鬧鐘頻頻響起

她少年的夢想轉眼被油煙薰得烏黑

慌不擇路的姐姐，沒有誰

在后面大呼小叫著追你

也沒有誰擋住去路

迫你改變通往花園的方向

是一種什么樣的傷害激發你

手起刀落，匆忙斬斷長發飄飄的飛翔

如果能夠，我多么想把姐姐

關閉了許久的風景打開

讓樹伸出葉子

讓葉子接住來自天堂的陽光

姐姐啊，假如你的嗓門還沒有

徹底嘶啞

這個干凈的春天里

我情愿放棄寫作的筆

和你找回那支連接過我們的歌

十九

寒冷是冬天的常客

處在身強力壯的風里

回味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間

我像悲劇中堅不可摧的英雄

雨霜雪冰——我的四個姐姐

或者一個姐姐的四副表情

我們因為愛戀而懼怕相逢

我們因愛得太深而極力適應對方

冬天里，我偎著四個姐姐，依次

走過曠野的時光多么漫長

冬天啊！我在曠野里遲遲不肯走開

是為了等待四個姐姐團結成一個

冬天，我矢志不移的姐姐就是

多情的水啊

二十

我不否認有這樣一些早晨

大雪封住家門

我圓起嘴巴向著冬天最薄弱的環節

呵一口氣

然后躲進自己的溫暖里往外走

大街上行人稀少

天空像一座廢棄千年的花園

冷風撲面。駐足遠望時

我不否認有一種舉目無親的感覺

冰透骨髓

我的姐姐款款走來

她一手把持的愛情再度開花

我朝花叢中的姐姐微笑

我不否認，此刻如果沒有一個

穿棕色皮衣的人擦肩而過

我會失聲呢喃出些什么

我的姐姐皮膚白皙

略去其它的部分

稱得上天下最美的雪

我不否認我正在姐姐的雪里趕路

而且很可能會迷失自己

冷風吹面。花叢里的姐姐

轉眼飄落進我的記憶

大街上行人稀少

我不否認，這個早晨

我撿到又丟失了一件

御寒的棉衣

二十一

姐姐在黑暗中憶起我時的表情一定

很美

月光灼疼疼樹枝。一團溫潤的火

填平她窄窄的唇隙

姐姐無聲的笑涌動房內所有的擺設

這是我處在春天里的姐姐

被我的愛保衛，又從我的愛里

突圍出來的遍體鱗傷的姐姐啊

月光，請動用你天下最深情的手

替我為瘦弱的姐姐輕輕掩起裸露的

雙肩

且不要驚動她來之不易的短暫的幸福

今夜高高的明月寬厚

她銀子的長發關懷一切苦難的冰

距離是一張寬大的桌子

姐姐，我們坐下，讓滿天的星火

溫暖我們無遮無攔的思念

倘若窗簾輕漾，檐下的鳥兒徹夜不眠

姐姐，從你的影子里走出來，洗凈面龐

打扮成初次見你時的模樣

也許今年的春風肯把我們吹進一只

飽滿的蕾

讓我們隨一多花燦燦爛爛地綻開

難捱的寂靜深入骨髓

約定的鐘聲如期傳誦

閉上眼把你的幻影披在身上

姐姐，我泊在思念中的額頭的溫度

遠遠超過了春天

二十二

可能的幸福轉向春天

時光開啟僵冷的蚌

我夢想多遍的事物隱約顯現

在花的門前握著梳子

和水

姐姐啊，我想學著春天的樣子

敞開胸懷

精心為你梳洗打扮一番

逃難的鳥兒陸續歸來

它們塵封的巢，如久睡的眼睛

驀然睜開

道路四通八達，仿佛隨便擇一條

都能抵達幸福的身邊

姐姐，我在花的門前徘徊

披著連夜失眠的疲憊和憔悴

只有你吱呀打開骨朵走出來

我才能生機勃發

可能的幸福轉向春天

我是窗簾上一只小小的鈴

稍有吹動就會道出此時的快樂

或者痛苦

我的脆弱緣于空洞的內心

姐姐啊，那么多日子張開利嘴

咬食我的思念

一個漫長的冬天之后

我還能拿什么支撐自己

二十三

是誰放縱了料峭的春寒

雪已遠去

一塊冰冷冷的指揮棒

壓低了溫暖的旋律

我是這個春天里最荒蕪的人

滿懷落葉。僵硬的軀體上

西裝灰暗

沒有一粒紐扣

靠在去年發白的草垛上

不聲不響等一朵云飄過來

那些發白的山草突然復活了

綠綠的，讓我感到了少年

二十四

姐姐，有限的時光里

我們共同沐浴的時光更加有限

兩粒黑暗中涌動的水珠

剛剛被陽光連在一起

陡然跌落了

只有我們懂得

草叢下兩個潮潤的印痕

曾經是兩朵開得最美的花

姐姐，我們行走于河的兩岸

方向相同，步伐一致

影子卷進同一個旋渦

在河的兩岸行走

稍微靠近

就有被河水沖走的危險

姐姐，沒有陽光的日子

我們沐浴在我們的親愛里

心比天高，胸比海闊

有限的季節帶給我們無限的蓬勃

二十五

姐姐，我們談談那個孩子

那個聰明而又靦腆的孩子

沐浴在鄉下的歌聲里

那個鄉下的孩子皮膚黑暗

不時閃出幾縷星光

姐姐，那個孩子一個猛子撞在河底的

石頭上

頭破血流

那個孩子在鄉下流血時

你曾用清澈的淚水心疼過

并且說聰明而又靦腆的孩子啊

不要再一個猛子撞在河底的石頭上了

姐姐，我們談談那個孩子

讓往事從手指開始

重新漫過我們的身體

如今，那個孩子的下頦已長出厚厚的

莊稼

夜深的時候

滿腹學問在他的鏡片上閃光

二十六

風中端坐著我的村莊

春暖花開。打扮一新的姐姐

在鏡里藏起眨動睫毛的倩影

南風從早晨吹到傍晚

所有的事物都朝向溫暖的方向

姐姐從村莊的深處走出來

像揭開果殼露出的核

嫩芽萌動，跟一年一度的春天

達成一片

迎面涌來的花瓣似的陽光和

前方鋪展得平平整整的麥田

你們中的哪一個更關愛我的姐姐

村莊里走出的姐姐兩眼明亮

臉上風吹不散的溫柔像受了

無以回報的深恩

民歌高飛是心放飛的風箏

藍天在上，溪水為酒

姐姐紛揚的長發是灼灼燃燒的情絲

藍天在上，溪水為酒

風中的村莊自豪地捧起我美麗絕倫的

姐姐

百花升起芬芳的祝福

百草揮動清香的手帕

風中的姐姐像村莊在春天里出殼的

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