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讀一些好詩
在明洲兄的倡議和策劃下,我們再度合作,編出這本《中青年散文詩人十六家》。說是“再度”,因為早在2004年,我們便先后編出了《散文詩人20家》和《絕頂美麗——愛情散文詩10家》兩本書。這當然都是在辦“傻事”,聰明的人自必會竊笑的。所以一而再地為這種“傻事”,無非是想為喜歡散文詩的讀者,提供一點方便:“請你們讀一些好詩”而已。當然,也是希望在出書難,出詩集太難的當今“盛世”,與熱心于散文詩寫作的朋友一道策勵交流,起一點“相濡以沫”的作用。這種“相濡”對寂寞的散文詩壇也不是沒有意義,一種文化的發展和繁榮,總要依靠一批又一批精力充沛,實力雄厚的中堅人物起到支撐和推動的作用。為他們出版一點精品的選本,無疑是一件有益的事情。這三本書中匯集的老中青作家,共46人,對活躍在當代詩壇的名作來說,自然還是局部,但從他們風格各異的這些作品中,畢竟可以窺見當下散文詩的基本面目,以及其欣欣向榮健康成長的脈絡。
且說這一本《十六家》吧。作為序,理應對他們的作品作一些介紹,卻也難。用幾句話概括優點和特色,要說得準確、中意和全面甚難;說多了、重了,還有“炒作”之嫌,還是讓作品本身說話為好。但在閱讀這些作品的過程中,畢竟有一些感觸,有一種由衷的喜悅、興奮的心情,和對于取得成就的作家們的感長敬意。略述一二,作為對讀者的告白吧。
散文在新時期的發展,尤其這幾年實質性的提升,不是經由轟轟烈烈的“改革”和喧囂而取得,而是在扎扎實實,穩健從容的移步換形中呈現。散文詩雖然歷史短暫,因循舊的習慣勢力的禁錮與拘束卻相當頑強。因而那種矯情偽裝,華而不實,以及題材狹窄,手法陳舊等有損形象的弊端不是輕易就能破除的。但近些年來,終于有了顯著的變化。僅以這本十六家的先集來看,也可以引為佐證。
我們感到,一些作家的視野正在趨向開闊,對于現實生活的觀察與介入,以至于攝取、剖析和批判的深度,有所加強。譬如靈焚,他的散文詩曾被著名詩評家王光明先生竭力推崇,以手法的“先鋒性”和重視形而上為其早期作品的特色,這次推出的《面對在者》,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對于現實的感悟,語言、意家上的詩莫色彩也更見豐滿。藏族女作家梅卓為我們獻出了富有民族與地域色彩的一些敘事性很強的“宏篇巨制”,堪稱“博大精深”,恐怕在中國散文歷史上,也不多見。當然,散文詩介入現實,更多地乃是以精煉靈動的方式,小中見大,從一側面“切入”,手法可以多樣。筆力雄健,視角開闊的何敬君有一章《每一棵野菜都患了懷鄉病》,寫的是野菜,關注的卻是現代人在“城市化”、“商品化”以至物質享受主義大潮中的遭遇和心態。這一種隱喻、象征的寫法,因其新鮮和含蓄而產生了很強的藝術張力。郭文圖的短章《魚的消息》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魚,越來越少了。船,越來越空了。網,越來越密了。”魚的命運如此,卻“沒以有人問魚活得好嗎?沒有。”從“魚的消息”,讓人想到了“人的消息”,便是這首散文詩的感動之處。當下,愈來愈多的作者關注現實人生中為諸多現狀,是可喜現象,但僅僅觸及,反映還不夠,還要力求藝術地表現,具有散文詩美學特色的感染力,才好。
散文詩是美文,這一美文的特點,必須堅持,不能削弱,不能因強調其內容的豐富多彩而有所忽視。我們高興地看到,收入此集的十六位作家,以不同的題材獨取,不同的表現技巧與語言風格,為我們提供了當今散文詩異彩紛呈的多樣化格局的一角,但都有其美文性的個性化顯現。黑陶筆下的江南不是人們常見的那種柔媚山水,別有一種雄渾厚重的氣質。海洋吹拂:吳越:“吹拂火焰,吹拂屋頂,吹拂古如鱗的火焰屋頂”,“映照面厭、河湖、流傳的封鎮和一年又一年艱辛的青青桑園”,這是一個更加迷人的、雄性化的勞動者的江南,人間的天國,宋曉生的詩總是充滿陽光的溫煦,語言多鏗鏘有致的一種剛健清新的力度,為女性詩人難能得見:“水啊,人間最靈動的眼眸,最溫婉的內心,使我少堅硬轉瞬成東。今生,我要憑借溫湎活著,直到成為用鰓呼吸的魚。”王劍冰筆下的山山水水,一如讀讀的水墨畫,沉穩而悠閑,輕松且隨意,將詩情溶入散文化的意境之中,從容展開。在江南水鄉周莊的碑石上,當有他優美的篇章。曼暢則以他特有的精微細膩寫“花語”和“彩云”,為我們提供了許多與往昔的“風花雪月”大異其趣的優美詩章,空間、峻宇、周宗雄等人的作品,也有各具個性的詩美魅力,篇幅所限,就不一一述及了。
宓月和馬亭華,是十六位詩人中最年輕的,他們進入散文詩的歲月也相對短些,但是他們的才華,他們起步的高度,尤其是近期作品所顯示的實力,卻使我頗為震驚。宓月《人在他鄉》中的不少篇章,在掌控題材,結構安排,以及語言運作上的成熟和大度,是很不尋常的。馬亭華的《大荒原》是一篇涵蘊而宏闊的“大詩”,年輕詩人在其中運籌自如,沉著有序,也并非常事。
繡永翔是一位資深的散文詩人,他過去的作品多以描繪他熟悉的農村生活為主,這次推出的《城市幻影》,卻有了嶄新的視角。他寫農民工:“城市的陽光照在臉上,現代風吹動發梢,網絡已蔓延到街角,不知以后命運會怎樣安排”,看似平常的平實描述,卻異常深沉地叩擊人心,他所謂的“把他們當成后現代畫卷中的風景”,便有了一種近似于反諷的無奈。我覺得,直面現實,不回避矛盾,敢于說出心中的所思所想,是散文詩人應有的修養。欲凝和趙宏興的作品中,便有更多理性思致的成份。不同于昔日某些作品的“哲理性散文詩”的寫法,不是干巴巴的“幾根筋”,而是有血有肉,將抒情與思想交織,形成的語言充盈其間,便有了詩美的魅力。宏興的《思念》《在水的深處》《思想著》都發人深省。欲凝的《札記》中尤為精采的思想和語言的閃光。“沒有菊花的秋天,一株狗尾草驕傲地站在荒野”這之后突然來了一句:“蒼天之下,儼然帝王”,便促使我們有了一種聯想或領悟,詩的啟發性便點亮了。
冰涼的花瓣
海夢先生和我,一在天府之國的成都,一在黃海之濱的青島,相距遙遠,卻共同攜手編選、出版這部當代散文詩的精品選集,便只能以書信、電話進行商討和研究。商討較多且難度頗大的問題之一,是書名。精選?最佳?經典?都不新鮮了,難以誘導讀者的閱讀興趣。當然,有一個《中國當代散文詩精品選》這樣的名字是必要的,它標明了書的性質。又覺意猶未盡,總還想補充點什么。選編過程中,讀到聶沛的一組詩作,題目是:《冰涼的花瓣》,我的眼倏然一亮:好題目!可以借用。
冰涼的花,這便是散文詩了。美文精品,曲高和寡,是人們對她的共識。處于商品潮涌、通俗文化泛濫的當下環境,散文詩受冷遇的命運不足為怪。其實,何止散文詩,整個詩歌以至文學都只能贏得少數人的青睞,惟“無限的少數人”欣賞。散文詩是傲雪的紅梅,耐寒的水仙,不是“國色天香”的芍藥、牡丹類的“富貴花”,或許,這恰是其價值所在吧。“俏也不爭春”,“她在叢中笑”,有什么不好?
為什么是“花瓣”而不是“花”呢?這是一本綜合型的選本,每從一本詩集中選一兩章,一百二十多位活躍于當代詩壇的散文詩人創作中的精華凝聚于此,眾多“花瓣”形成的“花團錦簇”,亦可稱一時之盛了。“百合花”,百家聚合的花,“野百合花”,便是這本書了。為寒冷所孕育的,玉潔冰清,寂寞而又高貴的“冰涼的花瓣”,便是這些詩了。
選編過程中,有機會集中涉獵了新時期以來,重點是90年代以來的一些散文詩作。成就與不足,優勢和弱點,都有所發現。外部環境是欠佳的,散文詩出版與發表的機遇相當難得,許多人自費出書,或內部交流,印出來的散文詩集依然相當可觀,在《散文詩》刊上亮相的新作者更是源源不斷。這恐怕是過去時代很少有的。內部狀況則喜憂參半。喜的是散文詩的總體質量,有了明顯提高。內容的厚重,題材的拓展,藝術表現力的豐富,風格的多樣化發展,均有跡可尋。如果說中國當代散文詩正穩步走向成熟,恐非溢美之詞。憂的是膚淺平庸之作仍時有所見。拘囿于有些人對散文詩習慣性的誤解以至誤導,認為散文詩不過是無病呻吟舞文弄墨無休止地重復那些纏綿低回的柔弱小調的玩意。這種觀念及其派生的作品,損害了這一文體的健康成長,影響了她的聲譽。我們所以下決心不顧條件的困難,硬著頭皮來干這件吃力不討好的傻事,正是基于對外部、內部情況的認識,想盡其綿薄之力做一點實事。我們期望這本書能夠呈現當下散文詩發展的基本面目,為歷史留下可資參考的見證,為讀者提供可靠的優秀選本,并向菲薄、鄙視散文詩的某些人士,提供一點真實資料,以正視聽。
本著這一宗旨,在選編過程中,我們注意到以下幾點:
一,美文性:堅持以散文詩美文品質這一根本屬性為選稿的主要依據。對美的理解,則以真、善、美的統一為標準。尤其重視具有時代氣息,關注現實憂患,深刻思考人生的優秀篇章。
二,陌生性:選稿范圍限于新時期以來的作品,并以90年代至今的新作為重點。所謂陌生性,便是不炒“冷飯”,一些選本多次選過的“老面孔”,不再選入,以免重復。努力推出新老作家的新鮮力作,希望讀者能有耳目一新的閱讀感受。
三,精短性:短小精煉是散文詩公認的特色。基于此,也基于本書容量有限,故以短小精煉的作品為主體。長篇散文詩的出現,是當代散文詩的重要收獲。彭燕郊的《混沌初開》、《漂瓶》,劉再復的《尋找的悲歌》,歐陽江河的《懸棺》,皇泯的《七只笛孔吹出的一支歌》等,都是很厚重的作品,藝術上也各有特色。為篇幅所限,這些鴻篇巨制便難以展示了。為體現散文詩向博大精深的宏闊方向開拓的發展趨勢,本書還是選入了幾篇校長的力作,它們是:李耕的《被遺忘的太陽》、巴音博羅的《回望》、葉延濱的《對水的詩學考察》、謝明洲的《雪鳥之翔》和皇泯的《覆水》等篇。
四,多樣性:多元格局的形成是以個性鮮明的諸多作品為基礎的。單一形態的無盡反復絕非一種文體發展的福音。京劇藝術之所以持久繁榮,得力于流派的發展。對散文詩來說,似不必倡導流派,因為流派依然是共性組合;散文詩應強調鮮明的個性化。因而在選稿時,我們注意了題材、風格、創作手法、文本樣式的多樣共存,有些作品,也許不是作者的最佳篇目,但在這選本中,因個性鮮明而閃耀著獨特光輝,便有助于當代散文詩百卉爭妍的可喜景象的呈現。似乎可以說,多樣性和整體性是我們追求的目標之一。讀者從各呈異彩、各有千秋的諸作品中獲得情趣不同的審美滿足,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當然,由于客觀條件,主要是資料占有的有限性和選本篇幅的局限性,也由于選編者的水平所限和審美主觀的影響,存在的缺點定然不少,遺珠之憾亦所難免。這只能期望作家與讀者們的寬容和諒解了。
海夢先生自80年代開始,便對散文詩的編輯出版事業竭盡全力,投入了很高的熱情和艱辛的勞動。主編《散文詩世界》幾年,后來又編了幾卷叢書,這次欣然承擔了這本書的出版發行的頗不輕松的重任,我是由衷地感佩的。相信關心散文詩發展的朋友和熱愛散文詩的讀者也會與我有同感吧。
卻顧所來徑
在散文詩這條人跡稀疏的小說路上摸索而行,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將我的第六本集子編就,忽想起李白《下終南山》中的兩句詩:“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是蒼茫暮色,還是掩映其中的植被呢?或兼而有之,喜悅與感喟并存。我想尋覓的,卻是崎嶇小徑上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從中檢索,是否有某些可資留戀的點滴痕影呢?
為散文詩吸引,最初是由于她的美。美文性,抒情性,小巧精致,秀色可餐。于是便為之傾倒,陶醉其中了。寫一階段后,漸感到其境界的逼仄,題材和手法的單一。許多人在一條柔弱的、多情善感的“美”的小胡同里擠來擠去,文體的優點似也轉化為她的弱點了。我于是不自量力地試圖作些探索,悄悄地“溜邊”、“越境”。不是作逃兵,是想拓開點新路。
據說,散文詩是抒情的,甚至是“純抒情”。什么是“純”?一個封閉的、與世隔絕的“內宇宙”,躺在其中無休止地作自我欣賞或自我怨艾式的抒情小唱,究竟能唱多久呢?人與世界相遇,有所感,有所觸,方有所思,有所悟,“情弦乃被撥通”,因而,敘事常為抒情提供基石,抒情則使敘事生發詩的感人聲色。以抒情手段敘事和在敘事基礎上抒情,是一條可行之路吧。關注現實人生,從現實感受中汲取素材,將情節與故事引入詩中。當然,難度是有的,比駕輕就熟地寫愛情、山水風光、花花草草之類,顯然要多費不少周折。但恰是面對這些陌生而復雜的“非詩”題材,變“非詩”為“詩”,方能練出新本領,開拓新境界。這集子里的《窮人》、《登樓演習》、《小民工想蛇》等篇章,都是觸角伸向現實,捕捉到某些不易入詩的情節、細節,經過詩化處理成篇的。是否成功,難說。敢于面向,總是一種積極的推進吧。
“散文詩可不可以野一點?”我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在《散文詩刊》發過《“野”的散文詩試筆》,還和張彥加先生談過向雜文學習的問題。其意圖都在謀求對散文詩矜持、拘謹、矯飭,以及固守精致、細微、柔弱定型風格的突破,使其伸開手腳,邁向一些未曾涉足的新地區。雜文思路敏捷,思想深邃,且有關注現實的傳統,藝術風格上的機智、尖銳、幽默、潑辣,常以調侃、反諷筆調刺向社會上的陰暗腐朽現象。這些,如能適當借鑒,巧為運用,將會增強散文詩的思想深度與表現能力吧。這集子里的《風馬牛小集》、《伯樂賣馬》、《洗手》等,便屬這種“野一點”的散文詩的試筆。
篇幅短小,結構單純,似乎也已形成散文詩的一個文體特征了。其實,氣勢磅礴的宏篇巨制早已橫空出世了。圣瓊·佩斯的《遠征》、《流亡》等為他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便是個有力的實證。由此看來,短小與單純其實也不是命中注定的,結構應隨內容的變異而作相應的調整,為了容納較復雜的情節,我嘗試以多節段的片斷展開和組成多側面、多層次、多線路的系列網絡。跳躍、跨越、切斷、聯接,視角推移轉換,形成一種復調式的結構體系,如同一棵樹生出的眾多枝叉,一條河流成若干支流,似斷實聯,有內在的血脈流貫。這本集子中的《審問蝙蝠》、《水手·石榴和岸》、《泊》、《采薇》等,都采用這種靈活調度的結構方式,合中有分,分中有合,只要把握住內在思想不亂,效果是不錯的。
語言是個大問題。一部分散文詩語言上的雷同、相互模仿,以及片面追求華麗、花梢的風尚已給她帶來傷害。我欣賞的一句話是“每一個人的聲音”。作家若沒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很難算成熟的作家;一種文體若不是充滿各具特色的“每個人的聲音”,只有一腔一調,豈不貧乏得可怕?我的語言追求是質樸無華中的詩意美。“綺麗不足珍”,我喜歡從鮮活的日常生活語言中汲取簡潔生動親切有味的成份提煉為詩,并賦之以自然的音樂節奏、旋律和韻味。
《采薇》的語言可引為例。如:
“鄉村女子,挎一只竹籃、彎下腰,肩背上是淡淡的雨”;
“豆子般大小的葉子上,亮著黎明的露水,和一粒殷紅的血。”
這便是詩的散文美吧。散文詩語言,我傾向于這種散文美的追求,她實際上是詩向散文的擴張,不斷地從散文中吸取并改造其語言入詩,以使之豐富和提升。
“不留下點聲音在世界上,我是睡不著的。”這是我早期散文詩作《聲音》中的兩句,曾為一些朋友所欣賞,它或許可解釋我癡迷地執著于散文詩寫作的一個心理機密吧。留下聲音,當然是“每個人的聲音”。追求獨特,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對于流行的風尚、新潮、創作方法、流派,等等,當然不能視而不見,但只限于開闊眼界,必要的借鑒取經,為我所用,而不必墜入其中,隨波逐流的。有人將像不像什么派,作為評價一件作品的標準,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奇談怪論。我一直以為,發展獨特,才是最重要的。每個人的獨特,構成散文詩整體上的多元化格局,才會有多彩與繁榮。這本集子,也是個人作這種探索和追求所留下的腳印吧,留在這里,期待著讀者的指正和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