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鄉村的夜才顯出厚實的濃黑來,那些腳趾就象舒適的排排小豬躺在黑夜的被子深處,覺出安眠;而鄉下的月光呢,才稱得起月光。
等晚飯時辰,把涮碗筷的臟水朝豬圈不規則石槽潑去,做姐的或是做母親的把濕濡的手正擬往衣物上靠近,常是一聲的驚恐:“呀,哪里這樣明啊?”
(鄉下人不懂得王維的詩句,但月亮出來的時候,總是有鳥兒磔磔地煽動翅膀,遽亂飛去。)
于是驚恐間,大家疑惑地抬起頭,抑或從房門和窗里探出半個身子,不注意的時分,那月光默然地刪簡了黑夜,刷新了古舊,像如掌大的雪那般紛紛地灑落下了。
院子里的柴垛隱沒了,如一堆的霜,銀銀的亮。房瓦呢,也是銀銀的亮,從空中到地下,兼之村巷胡同,整個被月光濡濕了,融成了一片的白。
而對于月光我卻是滿布著遺憾,那時我只十歲,麥天的假期里,學校的一只羊輪流放養,那天羊就牽到我的家里。在秫秸苫頂的廚房里,一個木橛和一段繩索把這個生靈栓住,給它喂草喂水,羊,一副謙遜的模樣,不挑剔,也不講話;到了黝黑的晚上,隱隱聽得遠處有狗叫,聲如遠豹。我,就想著羊是否也閉著眼睛睡覺,但最終也沒考究出所以。其時前院土一樣黑實的得寶來拍門,的的篤篤地叫我,得寶是在四川大山褶皺里當兵退役的軍人,按輩分排序,應該是喚我爺的,但只因年齡的懸殊,得寶把我當成一個剛醒事讀書的孩子。
得寶一臉的興奮,明天他要娶親,偏僻黃壤的魯西平原深處的風俗,講究娶親前的一夜,男方家庭要喊一個孩子“壓床”。娶親前一夜的床是不能空掉的,那床的底下還需放上棗和花生一類的東西,一般壓床要找屬相為龍的孩子,須是男孩。我便從家里的床上轉換到了得寶的新房,睡在了他的床上,那床上全是新的被褥,一迭一迭的粗布被子里,透著新彈制棉花的香氣和雨水與青草的味道。
是西屋,剛好,月亮的光已經從天上溢出來了,房門也閂不住的月光便從窗欞中透過,莫名的睡不著,就看月光,想我的羊是閉著眼睛還是睜著眼睛,抑或睜著眼睛抑或閉著眼睛,得寶的鼻翼哼哼的翕動,在夜里,象是吸取新制棉被里的那些香氣。得寶不和我說話,覆蓋在同一被子里,只是他的腳不時觸動我的下巴,而我的腳只能蹬到他肩胛的地方,這是一個極美麗的月夜,鄉下里的月亮。四周靜靜的,窗欞上的那個“喜”字在月光下,迷迷蒙蒙的一片中就浮動著微紅——
得寶媳婦第二天月亮下去太陽未出的時候就娶過來,那女子有著姣好的秀韻,就記著了她進洞房時粲然的一笑,綻出著一顆虎牙,幼小的我立時便感到了童年的溫熱和朦朧的美麗,在鞭炮聲里,我從送嫁人手里得到一個麥面與糖做就的“火燒”,火燒的中心處,是一紅紅的朱砂印記,圓圓的,那女子非常勤謹,婚后的翌日,就踏著鞭炮的紙屑和月光到了生產隊的麥田里。
麥天。夏天。接著是秋天。正是農歷的八月十五,好象能聞到月光的味道了,我和母親到生產隊的場院里分取谷物。
秋天的場院畢竟最象場院,谷子,玉米,大豆,都堆碼在那里,牛、驢和碌碡或站或臥,隊長指揮著人翻動場院里的稼穡,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勞碌的人們盼著領取冬季的口糧,像要冬眠的動物一樣能卷縮在寒冷的日子里過活。
生產隊里用磅秤分取谷物的,得寶的媳婦站在谷堆上,谷子,燦黃黃的,飽滿,圓潤。得寶媳婦負責用簸萁從谷堆里量取,然后再一家一家往磅上的口袋里傾倒谷子。勞作中,那女子的面目還是異樣的姣好,沉靜。一下一下,那么專注。
一簸萁有幾十斤,那女子就立在高處,她雙手舉著簸萁,谷子如水流從簸萁里奔赴口袋,一家一家,在機械中顯得利索,谷子們從簸萁口散開,就像竹子做成的簾幕,谷子倒進口袋的時候,那女子的上身和胸脯有規律的聳動,一顆虎牙還是那么粲然地綻著,沉靜靜的。谷子散出塵土般的霧氣,有點嗆人,陽光透過霧氣照在那女子有著異樣油彩的臉上,感覺毛茸茸,簡直不是一個在勞作的模樣,像一尊塑像,顯得在曠野上有點高遠。倏地,那女子再次向口袋里傾進谷子時,就收腹,就高舉,就胸部高聳,那簸萁就達到頭頂處,上身與胸部還是有規律聳動,這時抑許腰帶太松,抑許腰肢太細,總之,一下,就是一下,下身的衣褲便從臀部尷尬地滑落,委頓在谷子里,農村女人一般是不穿短褲的,那女子也不穿,于是她就白白的兩只大腿,銀銀地直戳在燦然暈黃的谷子里,只是那一刻,想必人們驚呆了,隊長發癡。那女子只宛如一尊塑像,一幅剪影:在谷子揚起嗆人塵土的霧中,她的絲絲黑發,她的下肢月光一樣耀人,于是就有了那剎那永恒的靜,呆呆木木的,人們好象在夢境中永沒有醒轉過來。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那女子手中的簸萁從頭頂滑落了,谷子從她的黑發,臉部,腹部滾落,只是一剎,她的衣褲便憂傷地回復到本然,她從谷堆上逸下,那樣怨訴,那樣哀婉,端莊姣好的臉上有淚溢出,一路泣哭著遁走了。
碌碡還是在那里轉著,吱呀吱呀,直到黃昏從西天漫出,才將那吱呀吱呀的聲音完整覆住。
真的,那個黃昏使人尷尬。
到了燃燈吃夜飯時,家家熬了舂去谷殼做成的米飯,在馨香濃濃撲鼻中,我還想著得寶的那個女人,鄉下的八月十五啊,等待著父親能把月餅分給我,那年家里就買了一斤的月餅,“一家都在秋風里”,我想著學校的羊,明天就要輪流到我家吃草。
天已經黑透了,鄉村的有線廣播播放“國際歌”,那雄渾的聲音還在空中未能散盡,月亮已是在東屋的房脊爬的有一尺高,月光把房屋和樹木都畫在空無旁依里,十分清晰,好象一根根對生活敏感的神經。
“秀秀,秀秀——”
外面有嘈雜的人聲。
這是我姐姐從外面回來,她說得寶的媳婦上吊了,正喊人搶救。
我到了前院得寶的新房,人們還沒有多少,得寶不在,人們說他去喊醫生了,那女子吊在新房的房梁上,像一個倒懸著的感嘆號,哀哀的,但她的雙手似乎努力地爭取著滑落的衣物,褲子一如在場院里一樣,因為收縮吧,衣物已經滑落在腳踝的地方,月光從窗欞里透過,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方方手掌的月光,照在那女子的身上,就像執著的追光一樣,那時我開始詛咒月光,開始替月光遺憾,它該迷茫些,或者在今晚索性不出來,人們看著她那雙月光下的大腿,白的和黑的。
她兩天后,在土里埋掉了,是夜里,還有月光,醫生說,得寶媳婦懷孕已兩個月,我一直替那女子遺憾,它吊死在有月光的夜里。
好白的月光呵,一地的月光,能盈尺盈丈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