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買走的時間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那個面色陰郁的外鄉人來到了我們梅鎮。那時候，梅鎮還是一個不足五十戶的小鎮，清漳河從小鎮的中心流過，西邊是一片梅林。那時候……好了，不再說那時候了，不再說了。

如果不是去世得早，你去問楊家二嬸，她肯定能向你詳細描述那個黃昏發生的事，因為外鄉人就住在她所經營的楊梅旅館里。外鄉人到來的消息就是楊家二嬸傳播出去的，以前，她就屬于那種善于傳播各種消息的人。楊家二嬸對那個黃昏印象極為深刻，它幾乎是一刀一刀刻進腦袋里去的，而對那個外鄉人，則刻痕更深。

因為下著細雨，因為是一個昏暗的黃昏，也因為那時候的梅鎮偏僻而冷清，無所事事的楊家二嬸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她手里織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毛衣掉在地上，而她渾然不覺。外鄉人就是這時候來的，他從雨水中濕漉漉地冒出來，擋住外邊本來就已稀薄的光線：老板，還有沒有房間？我想在這里住幾天。

據楊家二嬸說，她被驚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從地上撿起毛衣，平針，織了大約十幾針之后才意識到，面前站著一個外鄉人，他是生意人，來住宿的。去世之前，楊家二嬸可是有著一張巧嘴，她善于描述也善于展開豐富的表情，那個黃昏發生的故事如果由她來講述肯定更加波瀾起伏，峰回路轉。可惜，她已經不在了。我知道我的敘述比她要乏味得多。

楊家二嬸將目光轉向外鄉人時，感覺自己眼前一亮。盡管光線有些昏暗，盡管細雨淋濕了那個外鄉人，他已呈現一副落湯雞的樣子。但楊家二嬸還是感覺眼前一亮：他手上的戒指、脖子上的粗項鏈閃著細細的光。楊家二嬸活著的時候還用一種驚艷的語氣描述了那個外鄉人的衣服和手里的皮箱。可我是笨拙的，我不知道如何在紙上轉述它；雖然我也親眼見到過外鄉人和他的皮箱?！斑@是一個有錢人！”楊家二嬸堅定地認定，她丟開手上的毛衣，端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外鄉人住下了。他當著楊家二嬸的面打開了自己的箱子，楊家二嬸的眼前更亮了起來：箱子里面，除了大額的紙幣之外，就是滿滿的金幣，它們的反光就將它們敲響，那聲音在楊家二嬸的耳朵里清脆地回旋，悅耳，讓人暈眩。將外鄉人所要的水果、點心和茶送到房間。在為外鄉人關門的時候，楊家二嬸隨口問了一句：

“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是來買時間的?！蓖忄l人的聲音很清晰，一字一頓。說完后，他將金幣丟進了箱子里，那聲響讓人心顫。

“買時間？”我們紛紛露出驚訝的表情，這太難以讓人置信了！“你是聽錯了吧？或者，你說的那個外鄉人是不是瘋子？”

“你看一看他給你的金子！肯定是假的!他肯定是個騙子，一個很不高明的騙子！”

“何止是不高明！簡直是一個笨蛋，十足的笨蛋！連謊話都不會說！”

……

我們七嘴八舌，眾聲喧嘩，說得楊家二嬸也很半信半疑起來?！拔覜]有聽錯，絕對沒有！我問了兩遍，他說得很清楚，就是來買時間的！”她肯定的語氣里帶出了猶疑，“難道……我一輩子玩鷹，會讓鷹啄了眼睛？”

隨后，她掏出了外鄉人給她的金幣。那枚金幣放在衣服的內側，所以當它被掏出來的時候，還帶著二嬸的體溫和氣息。陳麻子一把抓住金幣，我們的頭和目光飛快地聚攏過去——他來回翻轉了幾遍，然后用手指將它彈響，湊近自己的耳朵——我們盯著陳麻子的動作，端著幾乎是同樣的表情。當然，他也就越發地不慌不忙起來。這個陳麻子，將金幣舉在頭頂上，眼睛直直地盯著。突然，他將金幣送到了自己的嘴邊，用牙齒硬硬地咬下去。習慣一驚一乍的康寧和一貫沉穩的黃三一前一后，兩聲尖叫，只是一聲尖細一聲沉悶——他們的尖叫引起了一點騷動，這時，楊家二嬸顯示出一絲絲的不耐煩，她伸手去抓遞到康寧手上的金幣：“陳麻子，你有屁快放，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陳麻子繼續不慌不忙地賣他的關子：“這個……這個……金子嗎……不太像假的，但是……這個……”

“你到底會不會看?。俊贝蠹液逍α似饋怼！瓣惵樽?，你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金子吧？裝什么蒜啊！”“你聽出什么來了？上面，有二嬸昨天晚上的動靜？”“哈哈哈！你沒看陳麻子都用牙咬了??！這錢可是貼著二嬸的肉放的，陳麻子當然不能……”

最終，陳麻子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在我們的七嘴八舌下變得面紅耳赤，像一塊泡在水中的木頭。既然我們都判別不了金幣的真偽，索性將它拿著去銀行讓人家給鑒定一下。于是，我們兵分兩路，一路隨楊家二嬸去銀行鑒定；一路去二嬸的旅館，如果外鄉人發現事情敗露想偷偷溜走就上去截住他——我被安排看住那個外鄉人，雖然我更愿意去銀行看鑒定的情況。同樣被安排在楊梅旅館外盯梢的還有陳麻子，他們說反正陳麻子早看過了，他早就知道結果了，再去銀行沒有任何必要——陳麻子雖然也心有不甘，但看到楊家二嬸也一樣堅決，便喃喃了幾句，和我們幾個人向楊梅旅館走去。

外鄉人很快被我們“捕捉”到了，要知道在那年月梅鎮很少有外鄉人到來，何況他的穿著那么闊綽，何況他住在楊家旅館里。這個敏感的外鄉人也發現了我們，他沖我們笑了笑，用力地揮動一下，他的肥胖的右手。

這時，銀行那邊的消息也傳來了，金幣是真的！貨真價實！我們面前的這個外鄉人真的是一個有錢人！

如果說，金幣是真的，外鄉人有很多錢也是真的，那么他要來買時間那事……我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時間……時間怎么買？

還是楊家二嬸。很快，她就在外鄉人那里打探清楚了，一點也沒有錯，外鄉人就是要買時間，就是，時間。如果有人肯賣，只要和外鄉人簽個合同就可以，沒什么復雜；而且，外鄉人要的并不是我們現在的時間，而是最后幾年的時間，從最后一天算起，多一天就多一天的錢。至于價格……

“他說，其實他是在做善事，為了大家好。你想，人到了最后幾年有什么好？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躺在炕上不是這疼就是那疼……他說，他就要最后那幾年！拿最后那幾年病病怏怏的時間換大把大把的錢，劃算！你說，人生不是為了更好地享福嗎？有了錢，買什么不能買得來！你說他說的不也是個理嗎？……”楊家二嬸口若懸河，唾液四濺，她的表情豐富地抖動著。據肖全宇猜測，她一定是拿了外鄉人的好處，在替外鄉人當說客、宣傳員?！澳銈冋l看見二嬸無利起過早？”肖全宇的猜測很快便傳到楊家二嬸的耳朵里，于是接下來，楊家二嬸的宣傳里便多了一項新內容：對肖全宇的咒罵。因為話語過于不雅，在此略去，愿這兩個一前一后死去的人獲得安息。

“可我還是不理解，他要這些時間又有什么用？

黃三的疑問也是我們的疑問，我們將這疑問端到楊家二嬸的面前，看她如何下嘴。楊家二嬸期期艾艾，她說她也拿這個問題問過那個外鄉人，他要這些時間來干什么，那個外鄉人只是笑，并沒有回答。她說，她問了不止一次?！澳銈円窍雴枺苯尤査ズ昧?！等問好這時間有什么用，再賣給他也不遲??！

接下來，黃三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他問楊家二嬸：“既然你說得那么好，天花亂墜，你將自己的時間賣給他了嗎？”……

我們靜下來，屏住呼吸，用眼睛的深部盯著楊家二嬸的表情，她左左右右了好一會兒，終于承認：“我還沒有將時間賣給他。誰知道賣了時間能出什么情況？只要有一個人賣，沒有大影響，我肯定馬上跟上！”

大家也是這么想的。誰知道賣了時間人會變得怎么樣？是高了矮了胖了瘦了，還是會變成馬、牛或者四不像？誰又知道外鄉人有沒有信譽，只買最后的幾年而不是現在的幾年？現在騙子可多了，真的是防不勝防。誰又知道，這個外鄉人的合同有沒有效用，如果賣了他時間，結果他卷款而逃，我們該怎么辦？怎么和法官去解釋：他買了我的時間卻沒有付給錢……

“應當找個人，先賣給他一點兒時間試一下！”

是啊，這是個好辦法。可是，誰去當那個第一個？誰能保證自己充當的是英雄而不是笨伯？“反正我不去！”

“讓肖大奶奶去吧?！辈恢朗钦l提議。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肖大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活得夠長了，她每遇到一個人就會和人家反復訴說活著的不易?！袄咸鞝斠膊婚L長眼，快點把我帶走吧?！睉斦f將后來的時間賣出去是肖大奶奶的意愿。肖大奶奶一身是病，一年中肯定有兩三個月下不來炕，兒子兒媳在鎮上又是出了名的不孝……“對！就是肖大奶奶了！”這個意見獲得了幾乎一致的贊同，只有陳麻子澆了一勺冷水：“她肯定不賣，不信我們打賭。”

結果果然如陳麻子所料。她的兒子兒媳前前后后好說歹說肖大奶奶也先后答應過幾次，但一到要去楊梅旅館簽合同時，肖大奶奶就反悔了，她哭得死去活來：“你們想要我死?。∥移凰?，我偏不給你們掙這個錢！”

“我說的怎么樣？”陳麻子屁股翹著，我們說他要是有尾巴，一定會翹到天上去?！叭硕际桥滤赖陌。挲g越大越會這樣?！?/p>

我們沒給陳麻子太多得意的機會，我們更關心的是，誰會去把自己的時間賣給這個外鄉人，會有怎么樣的后果。這才是個問題。

在楊梅旅館門前經過，我會遇到三三兩兩梅鎮的熟人，大家問吃了嗎今天的天氣哈哈哈忙吧忙吧，用不了多久，我們又在楊梅旅館的門前遇在一起?！澳憧茨憧唇裉焯鞖夤奔词刮覀冋f著這些，眼睛的余光依然被楊梅旅館吸過去，那扇大門有著很強的魔力和磁性?！澳闳ツ闳ァ边^不了多久，我們又聚在一起，楊梅旅館前面儼然是一個集市。

“你看，我忘了拿鑰匙。現在總丟三落四的。”

“我正找你呢，剛才忘了說，晚上去我家打麻將?！?/p>

“知道知道。你和我說過三次了?！?/p>

“是嗎？你看我這記性。哈哈。”

“走好。走好。我……今天天氣真是不錯。”

那個耐心的外鄉人坐在窗前，喝著茶，我們的張望肯定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來到梅鎮大約已經半月有余，還沒有一個人將時間賣給他。這個有錢的生意人卻沒有一絲著急的意思。單是這份耐心就足夠贏得敬意。

“他喜歡吃栗子和核桃，喜歡喝龍井茶。”

“我問他沒有人賣給他時間著急不，他呵呵笑著說不急，不急。用不著，他會得到他想要的時間的。我說梅鎮上的人都把他當成傻子，他還是那么呵呵呵呵地笑。你猜他說了什么？你肯定猜不到！”

“他……”

楊家二嬸是我們的眼睛和耳朵，是我們伸出的觸角和天線，她給我們傳遞著有關外鄉人的消息，包括他穿什么顏色的襪子，吃羊肉塞了牙之類的大大小小的事兒。凡是和外鄉人到底有多少錢，誰會第一個賣給他時間之類的事兒，我們通過楊家二嬸打探，或者從其它渠道聽取三手四手的消息……總之，那個外鄉人的存在成為我們話題的核心，進而，楊家二嬸和楊梅旅館也進入到這個核心中。

可是，誰會第一個賣給外鄉人時間呢？

他會遇到什么樣的后果？

或者，外鄉人會不會失去耐心，在某個早晨帶著他那裝滿金幣的箱子揚長而去，將我們永遠地留在猜測和遺憾之中？

……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梅鎮一片沉寂，而楊梅旅館也被一種貌似的空曠籠罩的時候，一個灰衣人頂著一件舊衣服溜進了外鄉人的房間。這個消息有著風一樣的翅膀。

很快，它得到了證實。有人去賣時間了！

他是誰？是……？他現在……

楊家二嬸當然也不輕易說出謎底，她也要賣足關子。終于，在大家好話說了一大筐之后，她說出了謎底：是陳世林拾來的兒子，陳痞。

是他？！

是他。的確是他。千真萬確。

那個黃昏，陳痞在門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然后敲開了外鄉人的房門。外鄉人皺了皺眉，然后指著對面的椅子叫陳痞坐了下來。

“你想好沒有？”外鄉人丟給他一條白毛巾。

“……”陳痞拿著毛巾反復地看，他的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坐在了椅子上。

“等你想好了再來吧。不用著急?！?/p>

“想好了，”陳痞用力咽了唾沫，“我早想好了，真的，早就。”

“是嗎？”外鄉人肯定看到了在門口張望的楊家二嬸，他的聲音略略提高了幾度，“你不害怕嗎？你不怕自己會像他們所說的，變成貓或者狗啊什么的？”

“不怕。”陳痞欠了欠身子，楊家二嬸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我沒有什么可怕的。這樣的生活早受夠了，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真的是……豬狗不如。那個老家伙什么活也干不來，卻常常拿我撒氣，我就是他的出氣筒，哪天不挨兩頓打，哪天不挨……我就更提心吊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我就不配有這樣的一天！他要是喝醉了……我是他花錢買來的孩子，他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整個梅鎮也沒有把我當人看，現在我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陳痞站起來，從楊家二嬸的角度看依然是一個背影，他伸出胳膊讓外鄉人看上面的疤痕：“你看你看，這都是那個老家伙打的！我沒得他一天的好臉色，沒在他家吃過一頓飽飯！我他媽的，別說幾年時間，就是十幾年幾十年我也賣！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

外鄉人笑瞇瞇地看著陳痞。隨后，他打開箱子，拿出來合同：“人窮了是讓人瞧不起。放心，那樣的生活你一天也不用過了!”在陳痞接過合同的時候，外鄉人朝著門外招了招手：“二嬸，你過來給我倒杯熱水。同時也給我們當一下見證人，免得別人誤會！”

據楊家二嬸說，陳痞對她的出現似乎感到驚訝，他一下子變得木然，臉紅得像一塊紅布。“他說的我都聽見了！哼，他怎么不說自己偷雞摸狗的事兒？他怎么不說自己賭錢，和混子們喝酒的事兒？……”

陳痞的那些事兒，楊家二嬸也沒有和外鄉人說。她只想盡快看到接下來會有什么樣的事發生，如果需要，她還會替陳痞多美言幾句，將他夸成一個總干好事，人見人愛的所謂君子。然而外鄉人似乎并不關心這些。他按照合同上的條款給陳痞數出了應付的金幣，交到陳痞手里，然后，又拿出兩枚金幣，一枚丟給了陳痞，一枚丟給了楊家二嬸（楊家二嬸的說法和陳痞的說法在這一點上多少有些出入。陳痞說，外鄉人給了他們四枚金幣，一人兩枚）：“今天是我簽出的第一份合同，你們應當得到獎勵。我要讓你們知道，我絕對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你們和他們說，如果誰想賣給我時間就一定能得到我所允諾的金子。沒有想好的不要來。”

陳痞過上了有錢人的生活。

在梅鎮，當年，最高大的樓層是陳痞家的，最豪華的汽車是陳痞家的，最漂亮的女人是陳痞家的，自從他賣了時間賺了錢之后，他就沒缺過女人，并且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年輕。那兩條藏獒是陳痞家的，它們先聲奪人，聽見狗的叫聲便知道陳痞要出門了。自從那兩條藏獒被買進梅鎮之后，鎮上的所有本地家犬都不再叫一聲，出門也是夾緊了尾巴……成為有錢人的陳痞總愛牽著他的狗在鎮上轉，戴著一副金絲墨鏡，見人理也不理……陳痞給陳世林蓋了四間紅磚瓦房，他逢人便說，老家伙當年不把自己當人，但他得讓老家伙知道，養他這個兒子沒有白養?！八皇菒酆葍煽趩?？我給他買大酒缸！他不是喝醉了愛摔東西聽響嗎？我給他買了一屋子瓷盤，摔去！摔完了咱再買！”

陳痞過上了有錢人的生活。他沒有因為賣掉幾年的時間而變老、變丑，變得滿身是病，變成狗或者是羊，變成女人，變成不男不女。唯一的變化就是因為有錢的日子而使他略有發胖，之前，這個獐頭鼠目的小痞子有些枯干。

“他媽的。”

“這個世道?！?/p>

“老世林可是受苦了。”

說陳世林受苦似乎不能算是準確，現在，他住進了瓦房，院子里有滿滿的十缸酒，兩間屋子里都是堆起的瓷盤，這樣的生活在當前的梅鎮沒有幾個人能過得上。不過，說他享福怕也談不上，陳痞有時會牽著他的藏獒到陳世林的面前轉幾轉，藏獒對陳世林的脖子總是虎視眈眈：“老家伙，”陳痞就這樣叫他，“你是不是想喝酒啊？你怎么不喝了呢？我看著你喝！有時，陳痞會拿出幾個盤子，隨手出去叫他的藏獒去叼，“老家伙，你聽響不響??？”

陳痞走向院子里往往滿是破碎的瓷。陳世林站在那些碎片的中間，簌簌發抖。

“他媽的。”

“唉，這世道?！?/p>

“你說，像陳痞這樣的東西……唉。”

“他要買時間也應當買……”

“他是不是錢多了燒的？他的皮箱里，會不會有花不完的錢？”

……

梅鎮開始有了波瀾，當然這波瀾是股暗流，大家都處在這股暗流里，卻都故意不去點破，故意顯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你，你是去楊梅旅館嗎？”

“我？……嗯，不是，我，只是路過?！?/p>

“你是去楊梅旅館嗎？”

“啊，我去看看我的手表是不是丟那里了。昨晚喝得太多了，手表在哪兒了都不知道！”

“它不是在你的手上帶著嗎？”

“啊，啊……不是這一塊，是另一塊。這是我，我兒子的。”

“你，是去楊梅旅館嗎？”

“是……我老婆肚子疼，她說楊家二嬸有偏方，讓我討來試試?！?/p>

“你去楊梅旅館嗎？”

“打牌。這兩天手癢，看楊家二嬸的局成起來沒有?！?/p>

“你……”

“你問我是不是去楊梅旅館？我是去二嬸那兒，你呢？”

起初，去外鄉人那里賣時間的人都在遮遮掩掩，聲東擊西，專找一些盡量少遇到熟人的時間去，如果遇到，盡管左右而言其他總還是有些尷尬，仿佛做一件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事兒；后來，大家去楊梅旅館變得大方起來，和熟人碰到相互打探一下，各自要賣掉的時間是多少，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價格。再后來，是三三兩兩，大家結伴前往，特別是七姑八嬸還要和外鄉人侃一侃價格，直到外鄉人的房間里站滿了人后來者有了怨言才賣掉時間再結伴離開，一時間外鄉人的房間里人滿為患，出出進進絡繹不絕。

需要插敘的一點是，在梅鎮外鄉人買時間的大潮之中，經過威逼利誘，肖大奶奶的工作終于被她的兒媳婦做通了，兒媳婦高高興興去敲門，卻發現肖大奶奶已死在了炕上，她已經沒有時間可賣了。為此，肖大奶奶的兒媳牙痛了好幾天。肖大奶奶的喪事辦得極為簡樸，草草了事。當肖大奶奶被安葬之后她的兒媳突然痛哭失聲：“娘啊，你要真是老不死的該多好??！”我沒有參加肖大奶奶的葬禮，關于她兒媳墳前痛哭“老不死的”事完全屬于道聽途說，最好不要求證——肖大奶奶的兒媳在她婆婆死后一直標榜自己如何孝順，陳麻子曾拿“老不死的”與她開玩笑差一點兒沒鬧出人命，她拿著繩子去陳麻子門前上吊，眾鄰居好說歹說才將她勸回去，陳麻子當眾向她道歉并抽了自己四個嘴巴……

再說一遍，我不得不佩服外鄉人的耐心，他在梅鎮已經住了兩個多月，沒人賣給他時間的時候他是那副表情，門前熙熙攘攘的時候還是那個樣子，甚至午睡的習慣也沒有半點變化。無論門外有多少人，無論他們的態度有多么迫切，下午一點，外鄉人總要將合同和金幣都收起來，關門午睡。三點半，房門打開，人潮洶涌，而外鄉人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按部就班。

后來，鎮政府也得知了這件事，據說還將梅鎮賣時間致富奔小康的經驗寫進了報告里。據說鎮政府的人早就知道外鄉人來買時間的事了，只是一直在觀望遲遲沒有表態，后來得到縣里的肯定之后才做出了反應。在賣時間之前我在梅鎮的十字里教書和鎮政府沒有往來，所有的據說當然均和“老不死的”事件一樣屬于道聽途說的性質——但鎮上專門派人來慰問外鄉人，感謝他為梅鎮經濟發展做出了貢獻是真的，電視上說，同時受到慰問的還有陳痞等率先致富的典型；鎮上出現了“大力推廣梅鎮致富經驗！”“賣掉多余時間，快速發展經濟！”的標語也是真的，當年，我們組織學校合唱團去縣里演出，臨行前攝影留念，背影上的那些字跡清晰可見。

我的手機上下載過一個彩鈴“賺錢啦”，它用一種夸張的語調說道：“賺錢啦賺錢啦卻不知道怎么去花，我左手拿著諾基亞右手拿著摩托羅拉……”我想，用它來描述梅鎮人的迅速致富是相當合適的，我們的富裕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不需要特別的準備。這一夜之間的暴富使我們目不暇接，真的有點不知道錢該怎么去花。

樓房有了，汽車有了，跑馬場和高爾夫有了，酒吧和歌舞廳有了，“小姐”、桑拿、足療中心有了，在酒吧里比賽燒錢的人有了，兒子結婚要一百輛寶馬迎親的龐大車隊有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右邊的一顆牙齒在隱隱作痛，不知為何，每次一想起這些，它總會突然地痛起來，仿佛一下長大許多。是不是一夜暴富的神經連接了它？

……

整個梅鎮，凡是有口氣在的，無論是老人孩子，都先后到楊梅旅館那間外鄉人住的房間里，賣掉了自己的一些時間。只有兩個人屬于例外。

一個，是梅鎮的一個傻子，他不去賣掉自己的時間也應當算是正常的；而另一個是我的同事，陳哲。他不去賣就顯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了。按照楊家二嬸和陳麻子的說法，陳哲是梅鎮上最大的傻子，比另一個傻子甚至還傻得嚴重。平心而論，陳哲的數學教得不錯。

“時間怎么能賣呢？”陳哲一副茫然的表情。

“你管它能不能賣！反正你現在得錢了，得利了，不就行了！”大家都來勸導他，當然大家也沒有他那么嚴肅。

“你們說，時間怎么能用金幣來買？它們之間沒有辦法換算?！?/p>

他的話讓大家直搖頭：“還教數學呢！”

“不管怎么說，時間不能賣！好處不會像你們看到的那么大，而壞處卻大得多……”

隨他去吧。沒人聽他的。你看人家陳痞，你再看看他陳哲。唉，隨他去吧。

外鄉人從楊家二嬸的嘴里早就知道了陳哲這個人。這一天，他來到了陳哲的門外?！斑@么老的房子，也真該修一修了?！蓖忄l人故意沒看陳哲，雖然他的話就是說給走出門來的陳哲聽的。

在外鄉人的面前，陳哲也故意顯示了一些傲慢，“哼?！彼矝]有用正眼去看外鄉人，而是從他身邊徑自走過去。

“等一等?！蓖忄l人叫住了陳哲。“我現在開始買第二輪的時間了，誰愿意再多賣給我一些可以追加。要是你現在想賣還來得及，我等你。”

“你不用想了，我是不會賣時間給你的。”據路過此地的楊家二嬸說，陳哲的話多少有些底氣不足。那時，他家的土房已被層出的高樓所包圍。

“沒關系，話不要說得太早。我會等你的?！?/p>

楊家二嬸的宣傳開始了，她的“楊梅國際酒店”已經開始破土動工。“誰要是覺得自己還能勻出一些多余的時間，馬上去找外鄉人賣！大善人是不會讓你吃虧的！你看我又賣掉了兩年！兩年換一棟大樓，多劃算！要不是大善人來，我這輩子也不敢想??！唉！要是以前的日子也能賣掉多好！和現在比，以前，哪能算是人的日子??！”

其實不用楊家二嬸的宣傳，也不用她的現身說法，我們早就躍躍欲試，想和外鄉人補簽一份能賣掉更多時間的合同，只是怕他不會答應，現在他送上門來了，真是太好啦！

這次的熱潮較第一次更為踴躍，也沒有以前的遮掩和忐忑。

“外鄉人又收時間了！你聽說沒有”？

“聽說了!去，咱們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我正要去找你呢！這次你準備賣多少年？”

“三年！你呢？”

……

那真是一股熱潮。在楊梅旅館門前排隊的人們帶來了涼席、蚊帳和蠟燭。據楊家二嬸說，附近村鎮的人也得到了消息，一些人冒充梅鎮的人來賣時間。仍然是據楊家二嬸說，她說鎮長也偷偷來賣過時間了，他戴著墨鏡和口罩，但還是被她認出來了。

“不只是他！還有……你們想吧，你們想不到！”

某個下午，陳哲上完他的課，騎著他的舊自行車回家，在校門口，遇到了等他多時的外鄉人?！艾F在的生活怎么樣？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來買你的時間的。”外鄉人一臉真誠，“我想請你去喝茶。”

“我現在，挺好?！标愓苡檬职戳税此孕熊嚨拟忚K，它的聲音沉悶而沙啞，這讓陳哲多少有點窘迫?！斑€算，挺好?！边^了一會兒，陳哲的目光飄向遠處，“你的……你收了不少時間了吧？你還想要多少？”

“只要你肯賣，想賣多少我就要多少。”外鄉人的手也伸向陳哲自行車的鈴鐺，卻沒將它按響，“我想你也知道價格?！?/p>

“我不知道，”陳哲的面色有些潮紅，“我不知道，我又不想賣，干嗎要打聽價格？”他變得有些嚴肅，“我，我不會上你的當的。我不賣。”

外鄉人笑了笑：“無所謂。我勸你最好還是賣給我。我等你?！?/p>

“你不用想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買時間，哼！”

“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有什么用？別人會信？就是信你，大家依然會賣，眼都不會眨一下。你信不信？好了，不說它了，我們去喝茶吧！聊聊天！”

“不去！”

許多人，反反復復地去做陳哲的工作，大家都有著很高的熱情，這其中也包括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我們整個梅鎮的人都賣掉自己多余的時間了，可有這么一個陳哲（那個傻子除外），弄得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你說你圖個啥??！不是太特別了嗎，不是太不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了嗎，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

好說歹說。指桑罵槐。威逼利誘。有人甚至動用了色，動用了酒。有一次陳哲喝醉了，在酒桌上哭了起來：“你說你們這樣……讓我，讓我活著都不如死了呢！”“有門兒！”我們更加殷勤地勸酒：“那就去賣給他幾年吧！幾個月也行！何苦呢？要不幾天也行！大家都有個臺階，皆大歡喜了是不是？”陳哲哭得更厲害了，更痛快了：“時間不能賣??！以后再想買就買不來了啊！再說，再說他，他太氣人了了??！“然后，陳哲從酒桌旁迅速癱軟，人事不省。

這個陳哲。我們開始疏遠他，像對一個陌生的路人。有的學生也提出了不再上他的數學課。在一次校務會上，張副校長一臉嚴肅地旁敲側擊：“有的同志，自以為是，嚴重脫離群眾，影響安定團結的和諧局面。想出風頭，一貫標榜自己清高！高什么高！大家不認為你高你能高到哪里去。前幾日，鎮上找我們談話，對我們進行了批評！為什么？在全鎮人民致富奔小康的極度熱情下，有人，有人……不點名了，你自己想！我們作為教師，不率先垂范，不以身作則……”

事后，有人分析說，陳哲完全是騎虎難下，如果不是我們的反復工作，如果不是張副校長會上的旁敲側擊（哪里是側擊，完全是直擊才對），他也許找個臺階也就下了，但我們將他舉到了高臺上，抽掉了梯子，所有的目光又都盯著他一個人看，他當然就下不來了！

直到他去世，陳哲都住在自己那間舊房子里，在眾多樓房之間那里是一塊明顯的盆地。直到他去世，陳哲仍然騎著自己的破自行車去學校，他的自行車停在學校車庫的邊上，經常有調皮的學生拔他自行車的氣芯。在陳哲死后，他的自行車還存在了不短的一段時間，風吹日曬，越來越不像樣子。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陳痞再次叩開了外鄉人的房門。和上次不同，此次到來的陳痞不再是一個人，也不再用舊衣服遮住頭和臉了，他來得大搖大擺——兩只藏獒，兩個美女，兩個戴著墨鏡一臉兇氣的保鏢，他們先進入了外鄉人的房間，然后才是陳痞。他幾乎讓人認不出了。

他是來賣時間的。

“你，真的要賣？”外鄉人略略有些驚訝，“那你想再賣多少時間呢？”

“你看我的現在，”陳痞將兩個美女擁在懷里，手指在她們的內衣里摸索著，一個保鏢拿出毛巾擦了擦他的臉?！澳憧次业默F在，像不像神仙過的日子？我現在是爺，大爺。這樣的時間我一天也不想賣，一分鐘也不賣！”

“那你要賣的時間……”

“我是想賣我兒子孫子的一點時間。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你也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是梅鎮的首富了，不少人比我賣掉的時間多多了。我想要那種當首富的感覺。”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蓖忄l人猶豫一下，“我覺得……這事你最好認真考慮一下?！?/p>

“不用了，我早想好了?！标惼Φ氖稚峡隙ㄓ昧诵┝?，兩個女孩先后發出了一聲聲呻吟，“我這輩子，能管好自己的生活就行，至于子孫的事我沒興趣多管。再說，我沒老婆，也不想娶老婆，這些女人隨時都是我的老婆，對不對？”兩個美女一起頻頻點頭，其中一個還擠出了不少笑容。“所以，我就是把一個孩子的時間全賣光了也行！沒關系，我有的是精液，只要想要我的孩子多的是！”

外鄉人還在猶豫，他盯著窗外細細蒙蒙的雨，在夕陽中，它們呈現出一種暗暗的紅色。“我原來沒想……”

“現在想就行了！誰的時間不是時間？”

……很快，他們就達成了協議，外鄉人將簽好的合同認真收起來，然后給陳痞數出他應得的金幣，“你又是第一個。”外鄉人說。

“后面人會多起來的，肯定。”陳痞親了左邊的美女一下，“我得抓緊享受我眼下的生活。要是可能，我想將自己的時間買回來一些，我也覺得它不夠用了，外鄉人?！?/p>

樹葉開始出現枯黃的時候，外鄉人終于買夠了他所想要的時間，準備返回。那年秋天來得似乎格外早，樹葉枯黃的臉明顯提前了，我們也注意到了，但誰也沒有將它當回事兒。我們還有太多的事要做，我們的腰包里有了鼓鼓的錢。它也許是一個預兆，可我們忽略了它。

也許是無意，外鄉人離開楊梅旅館準備上路的那天早晨，他遇到了陳哲。陳哲和他打了招呼，兩個人說著天氣、水果、雨傘什么的，很快便沒了話題。在一陣沉默之后，外鄉人拍拍他的皮箱：“我沒有用付款而已。不過，這筆錢我給你一直留著呢，如果你想要我現在就可以給你?！?/p>

“算了。我不要?！标愓軟_他揮了揮手，騎著自己那輛到處亂響的自行車，慢慢遠去。

“但愿你能有好運?！蓖忄l人沖著陳哲小下去的背影。

我們賣掉了時間，獲得了錢。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我們賣掉自己臨終前幾年的剩余時間，換來了錢。合同是這樣簽的，我們梅鎮人也是這么認為的。反正時間還有的是。反正，我們……我們有錢啦！

當然，事情也不完全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梅鎮還是有了一些變化。首先是清漳河的水變得越來越渾濁，它不再透明，可以一眼望見河底的沙子與小蝦，清漳河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布。灰蒙蒙的天氣多起來，太陽的光也不再那么耀眼，從梅鎮抬頭望去，那枚太陽隱在一層灰蒙背后，慘白，顯得很不真實?？諝怆S即變得粗糙，粘粘的，似乎含布著油脂和各種各樣的顆粒，有了顏色也有了氣味。開始，空氣是那種酒糟的氣味，還有些甜，接下來它變成炭灰的氣味，還散發著熱氣。第二年，鎮西的梅林花開得稀稀落落，比往年少得多——但是這并沒有引起我們的警覺。雖然不少梅鎮人發出過這樣那樣的抱怨，但抱怨之后，我們馬上將它丟在一邊，有那么多的好生活需要我們抓緊享受。

“可是，現在有錢了是吧，吃飯反而不如以前有滋味了，干什么事也覺得沒精神?！标惵樽诱f。

許多梅鎮的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我們沒法說出來罷了。

還是不說我們有了錢之后是怎么生活的了吧，在梅鎮，有錢人的生活都有很強的相似性，我們住在幾乎同樣的大樓，坐幾乎同樣的車子，穿幾乎同樣的衣服——只有陳哲沒有過上那種相似的生活。他在小學里教書，騎著那輛叮叮當當的自行車——很快，他就騎不動車了。那輛自行車被丟在學校車庫的邊上。

陳哲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先是口腔上火出現潰瘍，打針吃藥都不起作用，潰瘍的面卻越來越大，并且發展到鼻子、耳朵、眼睛和肚臍都出現了潰爛——陳哲在自己的炕頭上躺了五天，等他死去時已經不成樣了，滿身都是潰爛著的創口，散發著惡臭。梅鎮人出錢，給陳哲舉辦了一個梅鎮有史以來最風光的葬禮。在他下葬的那天梅鎮所有汽車都集中在一起鳴笛，向這個生前貧苦的人表示哀悼，并設有七天的流水席，無論是不是梅鎮人，無論老人孩子，只要向陳哲的遺像鞠個躬，他就可在七天時間里隨時來吃來喝，不收一分錢的費用。真的，梅鎮人有愛心可是出了名的，特別是我們富裕起來之后。

三個月后，陳麻子也跟著死去了，他的嗓子里長了一個堅硬的腫瘤，手術之后沒幾天就又長出了幾個，它們更加堅硬——“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在最后的半個月里，陳麻子天天沙啞地吼叫，可那些腫瘤阻止他說出任何一個清晰的音節，只有他的女兒還可以給我們翻譯，他說的是：“我不想死啊?！?/p>

黃三。肖全宇。肖大奶奶的兒媳。隨后是楊家二嬸，這個能干的女人最終也倒下了，肺癌。那時，恐懼籠罩了我們梅鎮。原來，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如想象得多，和外鄉人簽的合同真的生效了。

給楊家二嬸送葬的那天下了一場奇怪的紅雨，我們很快被落下的雨點染成了淡紅色，它充滿了一股酸臭的熱乎乎的氣息。和灰蒙蒙的天色相近，我們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缺少笑容，唯一還在笑著的是楊家二嬸，在她自己的遺像里。

那場紅雨甚至還給田里的莊稼帶來了災難。被紅雨淋過的葉片緩緩枯萎，弱小些的莊稼則枯死大半，直到收成的時候還沒有緩過來。

鎮上來了人，他們取走了干枯的莊稼，黑色的河水和水面漂浮的死魚，還取了幾桶空氣——然而在他們走后就杳無音訊。我們找到鎮上，他們也表現出無奈的神情，那些東西已送到某個研究所，他們也很著急想知道結果，可向上面送這些東西的劉科長也于上月二十去世了，他沒留下任何資料。我們到省里市里幾十家研究所都查過，他們都說沒有見到梅鎮送檢的樣本……

“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你們，你們應當好好管一管！”陳痞用力地拍了下桌子，一枚硬幣被彈起來掉在地上。

“你讓我們怎么管？賣時間賣時間，是你們自己賣的吧！你讓我管……”那個工作人員也有十足的火氣，“你以為我們就不急？要知道，我們，我們也賣了……”他的眼圈出現了潮紅。

“陳哲的時間又沒賣給他。”在背后，跟來的康寧喃喃地說。他的聲音很小，但我們還是重重地聽見了。

化驗的結果下來了。但誰也制止不了接二連三的死亡，吃人參鹿茸不能，吸氧吧不能，每天在健身房做運動不能。一時間，一種所謂有特效的保健藥在梅鎮賣到了天價，比黃金還貴三倍，但事實證明它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它只是騙子的把戲，事后有人將剩余的半片送去某研究所，結論是：它根本不能算是什么藥物，只是紅薯粉、淀粉和甘草的粉狀混合物而已。

清漳河里再次飄起了一片魚的尸體。在它們之后，我們就再沒從清漳河中捕到一條魚。“難道河里的魚也和外鄉人簽訂了合同？”這話不能算是不幽默。可我們誰也笑不出來。

“我們得抓緊時間想個辦法。要不，我們也學外鄉人那樣，去別處買一些時間回來？”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我，陳痞，肖華，出現在三百里外的一個鎮上。我們學著外鄉人的樣子，找個旅店住下，當著他們的面打開各自的皮箱。金子。滿滿的金子。它們閃著和過去一樣的光。

“我們是來買時間的。”陳痞將兩枚金幣在手上丟來丟去，讓它們互相碰撞。

可那些人一臉木然，沒有任何表示。

最后，還是一個老人站了出來。他用惡狠狠的語調對我們說：“你們已經晚啦！我們的時間，早被人家給買走啦！”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