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重新開設文學評論欄目,頗有些不合時宜:這個非詩的時代,文學已然式微,沒有文學思潮,沒有文學現象,有的似乎只是喧嘩,只是鬧劇,文學評論亦近乎雞肋——雖然它帶著一股文學味卻常常與文學無關。如今除了評論家自己,誰還有足夠的耐心把一篇“文學評論”看完?文學評論存在的理由好像只剩下了“學術”,它留給我們的好像只有一堆堆的術語和引文。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本純文學期刊,再與“學術”爭鋒,真有點自討苦吃的味道。難道你重新擦亮評論的刀刃,只是要在自己的心頭留下一個新的傷口?也許,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家敞亮的客棧,在這里不僅可以煮酒論詩,也可能發現一條純粹的語言之路,從而打馬遠行,向更具挑戰性的江湖挺進。
與當下的文學創作相策應的當代文學評論,應是一種深度的解讀,一種互通的交流,它本該是從文本出發,與文本斗爭、較量的結果,不該是評論家的喃喃自語或自說自話。所以,借助這個欄目,我們能做的只是一種觀照:探尋作家、評論家內心的秘境,見證當代文學的隱忍與嘩變。具體說來,它將側重于中肯而有力的批評,側重于對文本的細讀與發現。
如今“底層”正如火如荼地熱門著,不僅寫底層、表現“小人物”遽為時尚,文學、影視乃至“春晚”競顯神通,對這一話題的談論似乎也很趕潮流。底層寫作、“打工文學”、“貼近群眾”受追捧,似乎從反面說明我們的作家、作品離“底層”太遠了,所以才需要反過頭來惡補底層這一課??墒恰暗讓印焙卧冢暗讓印比绾伪磉_,卻又很成問題。當“底層敘事”成為一種招牌,當“寫什么”成為一場場事先張揚的“真人秀”,“底層”便成了一大鍋香噴噴的肉湯,人人都可以分一杯羹。如果你所寫的“底層”與底層無關,只是一窩“紅旗下的蛋”,這樣的“底層寫作”有何裨益?尤其那種刻意拔高底層、美化底層的所謂“底層敘事”,難道不是變著法子歪曲了底層、污辱了底層?所以,同情式、賞玩式的底層寫作只能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精神扶貧,借以拋售廉價的、罩著底層光環的精神勝利法。本期兩篇文章皆與“底層”有關,它們一反一正,探討了“底層敘事”的“誤區”與“正途”。那么,當下的文學究竟缺少什么,文學評論該向哪方面著力?也許重要的不是它的答案,而是讓評論回到文學,讓文學返璞歸真。
—編者按—
這幾年關于底層敘事炒得很熱,占據了文學報刊許多的篇幅,也成為新聞媒體的一個熱點。在相當數量的評論家眼里,底層敘事似乎也成了衡量作家道德的一個標尺。寫了底層,就值得歌頌;對底層“熟視無睹”,似乎有辱作家這個稱號。于是,我們可愛的作家們瘋狂地開始了底層敘事。
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很多的是一窩蜂,用陳思和的話說,似乎到了一個“共名”時期?!皞畚膶W”、“知青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新寫實小說”等等,就這樣一路下來了。在這里面我們很難發現無法歸類的作家,但是時遷事移,卻沒有留下讓后人可以不斷去回味的作品。進入新世紀,情況應該好一點,卻仍然不容樂觀,甚至有江河日下的趨勢。在急劇的市場化、媒介化之下,文學迅速地消費化、快餐化,下半身、新新人類、80后、玄幻文學、口水詩等等,文學呈現大幅度的庸俗獵奇化,似乎亦無力或不愿承擔任何責任,只是一路為市場而狂歡。中國文學進入失重階段!
盤點中國當代文壇,文學作品的數量在迅猛增長,優秀之作卻在驚人地減少。我們是否到了一個泡沫文學的時代呢?很多優秀的作家一反常態,寫出了讓人大跌眼鏡的作品;而初出文壇的新秀,一出場就不同凡響,把搞笑、戲說、獵奇作為唯一的創作目標。文學創作不是私人私話,就是徹底消費,全面娛樂,娛樂至死。
有人在大學生中進行調查,很多人早就不讀文學作品了,最多就是讀讀暢銷書而已,而且圈子很小。至于那些知名作家,讀者也是越來越少。很多文學雜志訂閱量一年不如一年。我由于自身工作的便利,可以經常與領導干部接觸,發現他們已經十多年不讀文學作品了。
面對文學的持續不景氣,針對色情、暴力、無聊的肆無忌憚,于是,很多評論家開始求助于底層敘事。他們天真地認為,文學的衰落是因為不寫底層。他們認為都是都市惹的禍,底層敘述,成為唯一的救命稻草,甚至有些評論家將此提升到道德主義高度。可是,我一直懷疑,在這個作家人格普遍萎靡、精神完全缺鈣的時代,他們寫底層能寫出什么?縱觀“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其問題并不在不寫底層——反而寫的基本都是底層,可現在清點一下,有多少優秀之作呢?
我認為,“底層生活”的道德外衣使得評論家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作家的個人素養,以為有“底層”就可以寫出傳世杰作。但他們恰巧忘了,只有理解了“底層”、熟悉了“底層”,并以自己過人的眼力思考了“底層”,然后才能寫好“底層”。這里更需要的是作家的“眼光”、“境界”與“思想”。1930年代,魯迅那一代作家大都經歷過底層生活,也有許多人寫了底層生活,但只有魯迅、沈從文、老舍等少數人的作品成了經典。左翼作家大都具有豐富的底層生活體驗,但由于作家自身素養的有限,作品并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或者喧囂一時很快就煙消云散,或者一出生就死亡,或者成為口號宣傳品。魯迅當時就批評說文學一定是宣傳,但宣傳卻不一定是文學。這里就有一個作家“精神主體”的問題,沒有一個強大的豐富的“主體”,你的“底層生活”再豐富,也寫不出非常優秀的作品,更何況我們今天的作家有多少真正具備底層生活經驗呢?
比如,賈平凹無疑具備底層社會經驗,可那是1980年代前的“經驗”。到我們閱讀《秦腔》已經感到了他對底層生活的陌生,對今日農民的隔膜,難怪文本呈現得那樣別扭。但可悲的是他不愿承認這一點。魯迅先生在《故鄉》里借“我”的口吻,表達了面對兒時伙伴閏土時,那種深深的“隔膜”,他寫道:“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边@就是魯迅的偉大之處。我們的許多作家一離開鄉土,不但儼然有城里人的自豪,而且有了官本位的意識作怪,早年那點可憐的鄉土經驗也就變質了,寫作只是為了更加“城里人”而已,甚至寫作就是為了獲獎,就是為了賺錢。魯迅先生希望閏土及其下一代“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像他那樣的作家,可是鳳毛麟角了。所以,我認為與其呼喚底層寫作,還不如喚醒作家的底層關懷,喚醒他們人的尊嚴意識。一個作家更需要的是底層關懷,是人的覺醒,這是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素養。
學者說我們已經進入后現代了,我們的文化任務是解構,于是他們開始輕蔑魯迅,侮辱“五四”。學者是時髦了,可我們的民族真的就不需要啟蒙了?真的就不需要繼承傳統文化了?真的不需要現代化了?正如薩義德說的中東還需要宏大敘事,我們這個民族也需要宏大敘事。我們不僅需要底層生活體驗,我們更需要對底層生活的高屋建瓴的觀照,而不是輕侮的扭曲,浮皮潦草的描寫,或廉價的歌頌??戳速Z平凹的新作《高興》真讓人無法高興起來。不知為什么,這幾年作家普遍對城市拾垃圾的農民工感興趣起來,最著名的有余華的《兄弟》,拾垃圾竟成了億萬富翁,蹲在鍍金的馬桶上,想象著坐宇宙飛船去太空了。這次又有了賈平凹的《高興》,也是進城農民拾垃圾,想象力如此蒼白,也是他們久處城里,養尊處優的結果。真正的農民工,農民工的真正生活,他們哪里知道?唯一讓我們安慰的是他們都屬于“底層敘述”,可這樣的“底層”又有多少價值?
讀完《高興》,我終于明白我看到的不是“農民工”,也不是“底層”,更多的只是作者的顧影自戀而已。張志忠曾經撰文認為賈平凹《廢都》里的“莊之蝶”疊著作家自己的影跡,而“莊之蝶”本身無法自足,我們必須將對賈平凹的了解放入作品,也才能完成這部作品的閱讀。其實,從《廢都》開始,他的小說基本都入了這一套,《白夜》的夜郎、《高老莊》的子路,《秦腔》的引生,概莫能外。《高興》里的農民工劉高興,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思維思想感情,我們從中看不到“劉高興”,看到的多是賈平凹。而且那種所謂神秘的東西依然在小說里作秀。劉高興一直覺得自己是城里人,是西安人,他的一個腎在城里,他的靈魂在城里。這部分的描寫貫穿整部小說,無聊而低俗,完全是賈平凹無聊陳腐情趣的流露,與農民工沒有任何關系。
通讀《高興》,我們會很容易地發現賈平凹畢竟是農家子弟,小說中對農民的那份感情還是難能可貴??墒且再Z平凹今日的身份、地位及微妙的心理變化,他對城市拾垃圾者這個階層缺乏起碼的同情與了解,更不要說同呼吸,共命運了。因此,我們從小說中看到的是背尸回鄉、賣血、賣腎、賣身、公安腐敗、義救美人、仇視城市等濫俗的情節,而關于呈現這個階層特質的細節卻是最缺乏的。我們看作家后記,看到他為了寫這個階層,專門去垃圾村實地考察,當然是開著高級的轎車。一方面為作家的“敬業”佩服,一方面也感到一種悲哀。就這樣去跑上幾趟,也敢寫這幾十萬字的小說!在心態如此浮躁虛熱下,又能寫出什么作品呢?
現在我們一直在討論魯迅先生為什么沒有長篇小說,其實魯迅并不是寫不出一部長篇,只是他對自己要求甚嚴,從不輕易下筆,所謂“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他關于唐玄宗、楊貴妃的小說都有了眉目,他為了寫長征也做了長期的資料工作,可最后他還是放棄了。這樣嚴肅的創作精神我們現在還有嗎?我們的作家二三年就一部長篇,甚至一年幾部,那么底層敘述能起什么作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而現在市場的巨大誘惑讓作家們失去了“寸心”,他們是為市場、版稅、書商寫作,獨獨沒有了自己的靈魂,如今的文學創作幾乎就是抽去靈魂的寫作。
魯迅、沈從文、老舍、艾蕪等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家,他們并沒有宣言什么“底層敘事”,可他們那里有真正的“底層”,有真正“底層”里的悲歡離合、迷茫與希望。我們從阿Q、孔乙己、華老栓、翠翠、祥子等人物身上,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苦難、災難、無盡的眼淚,也看到了一個民族的希望與未來。他們是真正的底層敘述,他們是真正懂得中國的底層,他們本來就是底層中的一員。我們現在的作家素養遠不如他們,可那種優越感卻是空前的。他們把自己放大成為一個“底層”,甚至成為一個“民族”,真正的“底層”、“民族”卻被他們放逐了??纯聪碛写竺耐醢矐洠诘淖髌氛媸亲屓藷o限失望,《啟蒙時代》何曾有啟蒙?我們的作家現在都不喜歡宏大敘事,都喜歡雞毛蒜皮,都喜歡風花雪月,都喜歡情感撒嬌,可關于國計民生、人的尊嚴、自由平等、啟蒙民主、人類境遇,他們幾乎都視而不見,或者是不愿,或者就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李敬澤曾說這幾年文學大獎幾乎都是“村里的事”。但是有幾篇(部)小說是真正“村里的事”?作家的作品是獲獎了,或者他們寫作的目的就是獲獎,可是有幾個“村里的人”活在讀者的心里?就最近這屆魯迅文學獎來說,有幾篇好作品呢?其中底層敘事的也有幾篇,可真是讓人失望,有個別作品甚至語言都有問題。作品獲獎了,作家得到了虛名實利,可讀者卻毫不關心。因為讀者看的是藝術,而不是什么獎項?!暗讓訑⑹隆焙傲撕芏嗄炅?,評論家也推舉了許多代表作,哪有一個人物走入百姓、走入讀者的?或者有哪一篇(部)作品經得起反復重讀的?
所以,我認為在文學創作中,我們更應該關注“創作(寫作)”,至于前面的修飾詞倒是次要的。托爾斯泰是貴族,他的創作題材也多寫貴族生活,可你能說那里面就沒有底層嗎?瑪托絲娃等人物代表的不就是底層?《紅樓夢》寫的是四大家族,可那里面就沒有底層嗎?劉姥姥不用說了,那么多的大觀園丫鬟不是底層嗎?勿庸諱言,他們寫的主要是貴族生活,可我們從這些作品中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博大的情感,雖經風雨磨洗,仍不改其燦爛光輝。
底層寫作并不因為“底層”而具有天然的道德光輝,寫作也不因為沒有“底層”而缺少什么,關鍵是“寫作”,是寫作者的精神、魂魄。沒有思想、精神、境界的寫作,不管你寫的是什么,照樣是一地碎片,照出的是作家凌亂的萎靡的人格。魯迅說,從血管里流出的是血,從水管里流出的總是水。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作家本身,是他們的底層關懷、人文情懷,是他們人的覺醒,而不僅僅是“底層寫作”之“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