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河岸邊有一個小城,小城是一個縣城。
縣城里有一幫從云南炮兵部隊回來的退伍兵。
退伍兵們起初都是從小城里走的,后來又陸續回到了小城。
只是,從小城走和陸續回到小城這個前前后后二十年多一點的過程,使這幫退伍兵們一個個由土里土氣的莊稼孩子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于是,他們成了這個知名度不高的北方小城里的一道風景。
2
春節剛過,天氣依然寒冷。清晨,天蒙蒙亮,雪花隨了微風飄飄搖搖地落到依然散發著鞭炮硝煙味的大地上。孫海濤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了床,他踏著泛白的環城路圍著并不算小的縣城跑了一圈兒之后,一道亮光才緩緩從東方地平線上潑灑過來。天氣雖然寒冷,他額頭上卻冒出了細微的汗粒。跑到城南的一條小河邊,他原地踏步似地邊跑邊放開嗓子喊了幾聲“一二一”和“一二三——四”,又拉起架式打了幾路沒有什么規律的自由拳。這時候,環城路上早起鍛煉的人逐漸多起來,孫海濤收了拳腳,哼著小曲渾身輕松地往回走。
孫主任早啊!有人從對面走過來,親熱地和他打招呼。
你也早啊!孫海濤同樣親熱地和人打著招呼。
回到家,妻子已弄好早飯,熱騰騰的豆汁油條擺在桌上。孫海濤匆匆吃過,說中午晚上都不要等我,晚上我們戰友聚會,有些事中午還要和蘇繼文、肖勇幾個人商量一下。
你這些狗屁戰友的事忒多,一天到晚沒個完。妻子嘟嚕著,孫海濤似是沒聽見,提了個小包就往外走。
從部隊轉業分到縣委辦公室五年多,由野戰炮兵團的正營職作訓參謀成了縣委辦公室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對退伍回來的戰友們來說,孫海濤是個佼佼者。畢竟,縣城里縣委是個大機關,全縣的大政方針都從這里出,況且常常與縣里的頭頭腦腦們打交道,交通工具通訊條件又較之其他部門方便,再加之孫海濤是退伍戰友中年齡最大的一個,誰見了都大哥長大哥短。無形中,他成了退伍戰友們的聯絡官,大事小事都愿意找他說,他解決不了的再召集幾個要好的戰友一商量,該咋辦就咋辦。更重要的是孫海濤熱心腸,只要戰友們有事找到他,從來不說二話。因此,退伍戰友每年搞聚會他也是最有權威的組織者。
剛到班上,就接到在公安局刑警隊工作的戰友蘇繼文的電話,問晚上的聚會是否照常進行,說縣城里有人反映他們的聚會是非法,怕他在縣委受牽連。
扯蛋!搞個聚會什么非法不非法?告訴大家,該咋辦咋辦。孫海濤放下電話,心里似是有些不安,忙又給在物價局工作的肖勇打電話。
肖勇在電話中也說有人反映幾十個退伍戰友搞聚會是反常行動,大家怕縣里領導怪罪孫海濤,所以有些拿不準。孫海濤說地方的事情就是這樣,本來沒什么事,讓別人一說就成了事,不用去管那么多。肖勇仍有些不放心,說中午還是坐下商量商量,看看戰友聚會還存在什么問題。孫海濤說行,中午下班去徐小明的“老轉坊”。
中午,孫海濤、肖勇、蘇繼文還有在糧食局當人事科長的王一正聚在了“老轉坊”。“老轉坊”是徐小明開的酒店,從部隊轉業時徐小明被分到外資項目當人秘科長,干了兩年總覺著不過癮,便辦了停薪留職手續下海干起了“老轉坊”。“老轉坊”開業之初,退伍戰友們就規定每年一聚會,聚會的地點就是“老轉坊”,聚會的費用是大家湊份子,每人掏三十塊錢,讓徐小明把菜把酒往好處弄,但有一點是定了的,徐小明不能賺戰友們的錢。為了照顧徐小明的生意,孫海濤還在酒桌上給大家定了個不成文的規矩,在單位里有安排公款接待實權的戰友有事都要來“老轉坊”,誰要是遇事躲著“老轉坊”,大家見了就罵他。因此,這幾年“老轉坊”的生意越做越紅火,相繼開了三個連鎖店,成了縣城個體私營經濟的排頭兵。
按照孫海濤的意見,大家吃著飯商定晚上的聚會有三項程序:一是由孫海濤講話,要求戰友們發揚部隊光榮傳統,在新的一年里繼續為家鄉經濟建設出力;二是大家舉杯,將第一杯酒獻給在保衛邊疆戰斗中犧牲的烈士們;三是大家互致新春問候,共同干杯。關于聚會縣城有反映的問題,大家還是聽了孫海濤的意見,感覺這種聚會很正常,別人說什么還是不聽為好。
3
晚上,從云南炮兵部隊或者轉業或者復員回到小城的七十多名退伍兵,相聚在了“老轉坊”總店的大廳里。
“老轉坊”總店坐落在縣城最繁華的娛樂商城里。“老轉坊”總店周圍娛樂場所鱗次櫛比,裝飾豪華,追逐現代,從外表看各有各的氣魄,各有各的風度,各有各的味道。“老轉坊”總店同其他娛樂場所一樣燈火輝煌,音樂流轉。不同的是其他娛樂場所的音響青一色的是通俗歌曲,而“老轉坊”里卻很有氣勢地播放著《說句心里話》、《小白揚》、《咱當兵的人》等部隊歌曲,從里到外都顯現著一種少有的軍旅氣息。戰友們還沒到齊,早到的人隨了音樂放開喉嚨唱起了《說句心里話》,大家隨唱隨拍手,像在部隊里各連隊到一塊互相拉歌差不多。后來,肖勇見人到齊,便宣布聚會開始,先由老大哥孫海濤講話。孫海濤也不客氣,站起來望著戰友們,清了清嗓子,說平時大家都很忙,很難聚得這么齊。剛剛過了年,大家都高興,但我們不能忘記曾經一起戰斗過的日子,首先請大家將第一杯酒獻給在保衛邊疆的戰斗中英勇犧牲的烈士們。于是,大家沉默下來,都把第一杯酒灑在腳下,以示對烈士的懷念。
孫海濤又說,大家從部隊相繼轉業、復員回到家鄉這些年,給家鄉的“兩個文明”建設做出了貢獻,今年縣里要求加大開放搞活的力度,快速發展,希望大家繼續發揚部隊的優良傳統,在各自的單位把工作干好,為部隊爭光,為戰友們爭臉。前些年,大家曾經在保衛邊疆的戰斗中立過功,受過部隊表彰,回到家鄉應該更上一層樓,事事處處不要忘記曾經是軍人,不要忘記軍人的膽識和軍人的氣魄,用我們的雙手,用我們的才智,把家鄉建設得更加美麗富強。
孫海濤很有演講才能,講話頗具煽動性,在部隊搞戰前動員時能在很短的時間里使一個營的人馬立時群情振奮,斗志昂揚。因此,寥寥數語,他就把場面搞活躍了。在他的鼓動下,大家舉杯互致新春問候,接著就劃拳行令地喝起來。戰友們到一塊說話無禁忌,逮著什么說什么,有的干脆喊著在部隊起的綽號,接連不斷地碰杯,其情其景,讓許多地方人看著眼熱。門口,與“老轉坊”相鄰的一家酒店的老板見徐小明走出來,嘿嘿笑著說,看到你們戰友相聚那個熱乎勁兒我們心里就熱辣辣的,只可惜沒有當兵的經歷。徐小明喜歡借著桿子上勁吹,又剛剛喝了酒,便把臉一仰說,戰友之間親如兄弟,我們在一個戰壕里提著腦袋摸爬滾打許多年,那種感情那份親密你們是難以體會的。正說著,大廳里有人喊徐老板,徐小明說著今天晚上死了也要陪弟兄們喝個夠,就慌慌忙忙地走進大廳。
酒喝得正熱火朝天,總臺上的服務員過來告訴徐小明,說有個農村婦女領著兩個孩子要見孫海濤。徐小明又折回總臺,見是李子良的妻子和一雙兒女,趕忙熱情地叫嫂子,一邊叫一邊就拉住了那婦女的手。那婦女也一把拉緊了徐小明,叫了聲兄弟就滿臉掛上了淚水。徐小明忙說,嫂子你別激動,今天戰友們都在這里,你過去和大家見個面。那婦女說,是啊,我知道你們都在這里才來的,兩個孩子還不懂事,子良有病時多虧大家,子良的后事處理也虧了你們,我今天帶著兩個孩子來就是給叔叔伯伯們拜年來的。徐小明很激動,聽了那婦女的話忙又回頭拉住兩個孩子的手,兩嘴嚅囁著沒說出什么話,也已是滿臉淚水。總臺上的服務員見狀,知道那農村婦女是老板的尊貴客人,原來有些冷的臉子換上了笑顏,一個個忙慌慌地給兩個孩子拿飲料,遞奶糖,兩個孩子說著不要不要,羞答答地往母親身后躲。這時候,徐小明緩過氣來,燦然地笑著對兩個孩子說,快拿著,來到叔叔這里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樣。于是,兩個孩子一人從服務員手里接過一罐飲料和一小盒奶糖。
李子良是徐小明他們的戰友,在部隊是偵察班長,參加自衛還擊作戰時曾三次隨前進觀察所深入敵后,先后指揮一個連的炮火打掉敵人兩個營的炮兵陣地,被上級授予“英雄前進觀察所”稱號,他個人榮立了三等功。戰后,領導本來要提他當排長,因為年齡超了沒提成,只好復員回家。當時李子良還挺高興,用他的話說“十來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比在前線提著腦袋摸爬滾打要強許多倍。然而,在農村干了三年,小日子過得挺緊巴。后來省里下文件要給在前線立過功的人員安排工作,可正當工作單位已定,報到通知書拿到手上的時候,卻突然患了癌癥,沒多長時間就去世了。他老婆帶著兩個孩子生活挺艱難,戰友們常常想起他,每年大家都會湊點錢支援一下,別的也沒什么好辦法。今天大家聚會,沒想到他老婆領著孩子從五十多里之外的農村趕來了。
嫂子來了正好,大家要高高興興地給嫂子拜年,誰也不能提傷心的事。孫海濤聽說李子良的妻子來了,立馬給大家交待著。
正說著,徐小明領著娘兒仨進了大廳。孫海濤幾個站起來剛要喊嫂子,那娘兒仨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沖著大伙兒磕起頭來,邊磕頭李子良的妻子邊大聲說,哥哥弟弟們,孩子爹已經走了三年多,你們不忘戰友情意,經常接濟我們,大事小事都想著我們娘兒仨,孩子他爹九泉有知定會千恩萬謝,聽說今天大家在這里聚會,我就領著兩個孩子趁這個機會來給叔叔伯伯們拜年了……李子良的妻子特別激動,隨說臉上也就隨往下流淚水,兩個孩子的小臉也苦苦的,讓大家看著很揪心。孫海濤和王一正、蘇繼文幾個忙忙地拉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李子良的妻子只顧磕頭,臉上的清淚在燈光的照射下隨了抬頭低頭一閃一閃的。大家都知道,這一帶農村拜年的方式就是磕頭,可面對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七十多個人都站了起來,許多人臉上掛著淚水,靜靜地望著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沉默著。大廳里十分靜寂,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能聽到響聲。大家都想對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說點安慰話,可誰也說不出來,只那么望著他們沉默不語。后來,孫海濤打破了沉悶,說大家都坐好,嫂子和孩子今天能來參加我們的聚會,更多了一層意思,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把工作干好,用優異成績報答家屬孩子對我們的支持。說完,讓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坐在了首桌上。大家搶著把最好的菜夾給兩個孩子,一個勁兒地勸著兩個孩子吃。徐小明又讓服務員送上來兩大盤對蝦和烤雞,說嫂子你第一次到我這“老轉坊”來,要和孩子吃好喝好,今后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只要大家能辦到的,誰也不會說二話。聽著徐小明的話,李子良的妻子光激動了,手里拿著的筷子不知道往哪里夾。倒是兩個孩子實在,給他們夾什么吃什么,不一會兒就吃得鼻子尖上冒出了汗。
酒快喝完的時候,孫海濤叫著徐小明和肖勇走出大廳找了個僻靜地方,孫海濤對徐小明說,今天嫂子和孩子不能白來,姑娘已經讀初中了,小子也正在讀五年級,她家里經濟肯定很困難,只是嫂子是個要強的人,有事從來不愿意對大家講,怕給戰友們添麻煩。我想事情這么辦,小明你破費點,今晚上的聚會就算你贊助了,大家每人拿的三十元錢全部給嫂子帶著,你看怎么樣?徐小明忙說沒問題,“老轉坊”也多虧戰友們支持,做這點貢獻是應該的。肖勇也說行,并言今后徐小明有什么困難可以給戰友們提,大家誰也不會袖手旁觀,想什么辦法也得把“老轉坊”的生意做好。
散場時,孫海濤要李子良的妻子和孩子住下,他負責安排賓館,娘兒仨說什么也不同意,反復聲明家里有豬有牛,晚上沒人照應不放心。孫海濤一看實在留不住,又安排在稅務局開車的劉四國送他們回家。臨上車時,孫海濤把李子良的妻子叫到一旁,將戰友們集的兩千多塊錢塞給了她,并說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請嫂子帶好兩個孩子,今后有什么事可直接來找他。李子良的妻子又一次流下了眼淚,拿著錢的兩只手不住地哆嗦。
李子良的妻子好久才抬起頭,在夜晚的燈光下她看到了無數雙眼睛。從那一雙雙眼睛里,她看到了關心和愛憐,也看到了鼓勵和安慰。她很想再說些什么,就是說不出。這時候,她的女兒卻說話了。有句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女兒正在讀初三,已經像大人一樣懂得很多道理也看出很多事了,她沖著跟在她和母親背后送她們走的戰友們深深鞠了一躬,大聲說,伯伯叔叔們,多謝你們這些年對我們家的關愛,你們的恩情我將永世不忘,爸爸活著的時候就告訴我他有一大幫很要好的戰友,有這些戰友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掉,爸爸去世后我深刻理解了他這話的含義,其實你們給我們的不僅是經濟上的幫助,更大的是我和媽媽、弟弟一想到你們就有一股使不完的勁,有這股勁支撐著,今后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叔叔,伯伯,你們放心吧……孩子的話還沒說完,燈光下的每一張臉上又一次掛滿了淚水。孫海濤拍拍孩子的肩,沖大家揮揮手,急匆匆地將娘兒仨送上了車……
4
戰友聚會之后好長時間,孫海濤總是不自覺地想起早已去世的李子良。剛當兵時,孫海濤和李子良都分到了炮團指揮連偵察排,孫海濤是計算兵,李子良是偵察兵,偵察兵通過炮隊鏡、方向盤測量出來的數據,必須經過計算兵計算才能獲得射擊諸元,因此兩個人整天打交道,只是李子良年齡大,孫海濤年齡小,在許多事情上李子良都讓著他。李子良常對孫海濤講,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部隊一靠領導二靠戰友和老鄉。剛當兵一年多的時候,連里讓偵察排出一個人去軍區炮兵教導隊參加現代炮兵偵察技術學習,他兩個表現都很好,排長意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誰都知道去炮兵教導隊學習意味著將來要提干,李子良二話沒說,把名額讓給了孫海濤,說孫海濤年輕文化高,將來有發展。結果一年后孫海濤成了李子良的排長。當兵時李子良已在家訂了婚,平時大家總拿他當過來人,遇事愛和他商量。孫海濤當排長后,排里的許多工作都是李子良幫他出主意,為他半年后由排長直接當連長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許是戰友聚會的緣故,許是見到李子良老婆孩子的緣故,李子良去世四年多了,孫海濤很少憶起他,近來卻有事沒事常在腦子里閃過他的影子。一天,孫海濤接待完市里來檢查農民負擔的工作組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感覺很累,想找個地方歇一會兒,便直接回了辦公室。他先倒上一杯茶,沒喝幾口,腦子里又閃過李子良的影子,就立馬往蘇繼文家里打電話,說咱們抽個時間去看看李子良的老婆和孩子,聽說今年他姑娘參加中考,不知道是否有希望。蘇繼文沒讓他在電話上繼續說,就告訴他肖勇、王一正都在他那里,李子良的老婆孩子先放一放,張洪全昨晚被公安局抓起來了,現在他家里像炸了鍋一樣。孫海濤忙問為什么,蘇繼文說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你過來大家坐下說。
張洪全是1994年從部隊轉業的,剛開始被分到了縣經委,工作挺輕閑,油水也不少,可這小子就是不安分,總想到企業去弄個什么事干干,說而今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年代,光在機關里能把人困出毛病來。結果他三番五次地找領導自薦,到和癱瘓差不多的印刷廠當了廠長。當時,戰友們都說他小子是“傻老二”,而今都急了眼地往旱澇保收的機關里鉆,他卻不識好歹地去當什么廠長搞經營,而且是個拿不成堆的爛攤子。無論大家怎么說,張洪全都當耳旁風。剛到印刷廠時,他小子干得還真不錯,憑著在部隊當連長時的那點管理經驗,把廠子也管理得井井有條,干部職工們拿他和前幾任相比較,見他像個干事的人,也都撲下身子跟著他出真力。張洪全也注意調動大家的積極性,一方面鼓勵干部職工到社會上去拉業務,按照業務量大小搞提;,一方面利用外地的戰友關系,帶著業務人員東跑西顛地去拉大項目,先后上了彩色膠印機和激光照排系統,使印刷廠在短時間里就顯露出了生機,每月保證了二百多職工的工資發放不說,廠子里還略有盈余。一下子干了三年多,他小子思想上就“長了毛”,生活方式變了,坐上了動用干部職工的風險金購買的豪華小轎車,高檔手機幾個月就換一次,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還時不時地到豪華酒樓里撮一頓,別人一說他就美其名“談業務”。去年戰友們聚會,他幾次找到孫海濤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地位,說不讓大家再湊份子了,由他出那六七桌的酒席錢。孫海濤說你小子還是悠著點吧,干企業本來就不容易,可別忘了你花的是干部職工的血汗錢。再說今年聚會的錢你出了,明年讓誰再出?不可能你一年一年出起來吧?為了他生活方式的變化,孫海濤、蘇繼文幾個還專門把他叫到小酒館里,邊吃邊喝邊訓他。只是,人的思想意識一旦改變了,就很難一下子扭轉過來,不碰南墻任你磨破嘴皮子苦口婆心,也難在他心里有所觸動。后來,張洪全的一些生活方式在社會上產生不良影響,廠里的干部職工也意見成堆,上訪告狀到工業局和縣經委,但因他和上級領導關系密切,沒起什么作用。這也助長了他的某些行為,使他有些飄飄然。許多戰友為他捏著一把汗,怕他真干出什么違法犯罪的事情來,大家臉上無光。本來,孫海濤還想和其他幾個要好的戰友找他談一談,勸他撲下身子搞企業,把身上的壞毛病改一改。還沒抽出時間,他小子先翻船了。
早知道這小子要出事。見到蘇繼文、肖勇和王一正幾個人,孫海濤生氣地說。不管怎樣,大家戰友一場,他出了事咱不能袖手旁觀,再說還有他老婆孩子。肖勇見孫海濤挺生氣,忙在一旁小聲說。孫海濤依然氣氣地說,球!大家早就提醒他,他總是為所欲為,這下子撞到槍口上了,咱們有什么辦法?王一正丟一支煙給孫海濤,一邊拿火機給他點燃,一邊心平氣和地說,光生氣不行,還是讓繼文給你說說事情的真相,商量一下有什么辦法。是啊,我還是把情況給你說說吧。蘇繼文說著,倒了一杯水端給孫海濤。
張洪全是被公安局經濟偵察大隊立案查處的。早晨一上班,經偵大隊就給張洪全辦了刑事拘留手續,蘇繼文知道后忙問公安局的人是怎么回事,案子正在辦理中,人家不告訴,蘇繼文只好翻看了簡單的拘留材料,只知道涉嫌貪污受賄和挪用公款,且數額都在五六萬元以上。據說受賄是推銷膠印機和激光照排系統的廠商送的回扣款;挪用公款是將五萬元借給一個按摩城的女老板買小汽車用了。了解這些情況,蘇繼文就忙著打電話找孫海濤,無奈孫海濤一天都陪著市里工作組在鄉鎮檢查農民負擔情況。
上午繼文給我打電話說了這事,我就和一正去張洪全家,他老婆見到我們就放聲大哭,我們只能安慰她,告訴她大家一塊想辦法,盡力把他給弄出來。見孫海濤情緒好了些,肖勇拉了把椅子坐下說。
貪污受賄和挪用公款,退賠之后是不是處理得要輕一點?孫海濤問蘇繼文。
按說應該是,追回了損失處理起來應該輕一點。蘇繼文說。
叫大康給張洪全傳個話,讓他好好交待,積極退賠,咱們再托托公安局的熟人,想想辦法,爭取別判刑。孫海濤說。
怕是沒這么容易,現今打擊貪污受賄很嚴,涉案金額上了萬的都不怎么好辦。蘇繼文說。
不好辦也得辦啊,咱這些雞巴弟兄不爭氣,不能讓老婆孩子跟著受洋罪啊。王一正說。
之后,他們商量了意見,先讓在看守所當所長的戰友吳大康給張洪全傳個話,說戰友們盼他有個正確態度,好好認識錯誤,積極退賠,而后再托人找公安局的經偵大隊長,盡量把事情往好處辦。
第二天,孫海濤剛要給公安局分管經偵的副局長打電話,縣委辦公室的馬主任就找他。馬主任告訴他,說有人反映他工作不用心,整天忙著給戰友們辦私事。還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一舉一動關系著縣委的形象。孫海濤一聽有些急,立馬質問馬主任,是誰這樣打小報告?我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分管的信息工作是全市第一,調查研究三個月已有四篇高質量的調查報告被省里采用,還有… …孫海濤沒再說下去,他知道和這些在官場上混成老油條的領導講不清,干脆憑著自己的良心去干工作,反正自己也不想再當多大的官。再說馬主任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思想上和年輕人總是難融通。末了,孫海濤換了副面孔笑著說,我從部隊轉業回來就跟著馬主任干,我的為人你知道,今后多注意些就是了。幾句話,馬主任的臉面也好了許多,伸手拍著孫海濤的肩膀說,小孫啊,我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能干幾天呀,縣委辦公室三個副主任誰不知道就你能力強,總不能不為自己的下一步想想吧?孫海濤知道馬主任又想給他熱罐子抱,他的習慣就是好給下屬封官許愿,盡管說過的話從來難落實。于是,孫海濤繼續笑笑說,馬主任這樣提醒我是好意,可別忘了縣委辦公室主任是要進常委的,我等之人怕是能力再強也難靠上呢。馬主任見孫海濤不往心里去,臉子又陰下來,說你也不能不要求進步啊… …
馬主任的一番話,盡管使孫海濤心里不痛快,可也使他知道了戰友們在地方人心目中是有位置的。這幾年大家陸續從部隊復員轉業回來,大部分工作安排不算很理想,有的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可相互照應還是應該的。中午下班他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張洪全家。張洪全老婆一見到他,淚水馬上流了下來。孫海濤安慰說,據我了解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幾萬元的款子,咱抓緊時間退賠了也就問題不大了。張洪全的老婆說,兄弟你也別安慰我,張洪全的事我心里明鏡似的。這幾年他干了個破廠長,像是整個縣城都盛不下他了,常在外面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說,來到家還時不時地找岔子,公安局抓他也是該當的事。碰上這沒良心的怪我的命不好,可還有孩子啊,要是能想辦法把他弄出來,一定得把他拴在家里老老實實過日子。望著張洪全的老婆,孫海濤心里不是滋味。是啊,女人就是這樣,明知道男人在外面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還硬撐著面子過下去。
回到家時,妻子早已把飯擺在桌上等著他,只是女兒已吃過上學了。
你還沒吃?孫海濤問。
你心里像是沒家了!妻子臉有些陰,一邊盛飯一邊沒好氣地說。
下了班到張洪全家里看了看,他進去后老婆孩子夠苦的。孫海濤說。
你以為你的老婆孩子就不苦啊?妻子依然沒好氣,孫海濤見一下子難緩和氣氛,便埋頭吃飯。
為了你那些狗屁戰友,從來不管俺娘兒倆的死活。妻子邊吃飯,邊嘟嚕。
哪能,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你娘兒倆。孫海濤說。
屁!孩子從前天就發著燒上學,你連問也不問一聲。妻子說。
是嗎?我可真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回來時你們都睡下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孫海濤說。
告訴你也等于個零。妻子說。
吃過飯,見妻子臉色好了些,孫海濤問了女兒發燒的情況,聽說吃過藥沒事了,也就放了心。接著,又簡單地說了張洪全的情況。妻子對張洪全的事不上心,只說上午我到醫院去了趟,近來感覺渾身上下不舒服。孫海濤一驚,忙問怎么了?妻子說,不知道是怎么了,醫生給查了查,也沒查出啥毛病,只說是有點貧血,給了些藥,還讓今后注意飲食。孫海濤放下心來,說今后你注意就是了,多買點雞啊魚的吃,別把身體弄垮了。妻子點點頭,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孫海濤像是有些沖動,伸開雙臂使勁抱了抱妻子,又很有情調地親了妻子一下,說到什么時候你的身體也不能垮,我們老孫家還靠著你呢。妻子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很柔情地在孫海濤的懷里扭了兩下身子,嗔怪地說,我是你們老孫家的牛啊,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孫海濤很開心地笑出了聲。
5
兩個月之后,張洪全的案子辦完了,終還是因貪污受賄和挪用公款數額較大,被移交檢察機關批捕起訴到了法院。只因退賠積極,再加之戰友們多方面做工作,最后被判了兩年緩刑。放出來的那天,肖勇、王一正都給孫海濤打電話,說晚上在“紅都酒樓”給張洪全壓壓驚。孫海濤一聽有些氣,說壓個球的驚!弟兄們為了他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今天上午縣委陶書記還說我們戰友之間不分青紅皂白,為了個犯罪分子到處托人求情,就差點沒在會上點我的名了。結果,晚上的壓驚酒孫海濤沒去喝。
過了幾天,張洪全打電話給孫海濤,說孫大哥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我在局子里時弟兄們跑前跑后,這事我十分感激,心里也十分有數,可總得給我提供個感謝的機會啊。孫海濤說,戰友們之間的事用不著感謝,只要今后你多加注意,別招惹麻煩,和老婆孩子安安穩穩過日子,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張洪全說,我一定聽你的,有了這次深刻的教訓,自己思想上也正在反思,想好了以后還要繼續干點事,當然要正正經經遵紀守法地去干。孫海濤說你這幾句話很中聽,只要好好地干點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戰友們一定會盡全力相幫。張洪全挺感動,說我就知道海濤大哥不會嫌棄我。孫海濤說,是啊,弟兄們畢竟在槍林彈雨中共過生死,今后大家誰好了我心里都高興。晚上,孫海濤喊上王一正,還是把張洪全邀到了徐小明的“老轉坊”總店,一邊喝著酒,一邊推心置腹地說了許多知心話。他們不時回憶起參加自衛還擊作戰時的一些情景,說到了張洪全只身隨步兵深入敵后,給前線炮兵指揮部報回大量有價值的情報,為奪取東山高地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事。說到后來,張洪全哭了,一個大男人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孫海濤見時機已到,便帶了幾分幽默說,你呀你呀,還是個大男人哩,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今天怎么就亂彈起來了?王一正也忙在一旁敲邊鼓,說你小子闖蕩過大江大河,總不能碰上個小溝溝就翻船吧?這時候,徐小明端來一大盤子北極蝦,說今兒咱們是蝦(瞎)吃蝦(瞎)喝,吃過喝過要干點正經事,我就不信幾十個老戰友在這小小的縣城里干不出點名堂來。接著,徐小明說了有機會把“老轉坊”擴大規模的想法,除現今的幾處餐飲店,還想辦“老轉坊”文化中心、“老轉坊”體育沙龍俱樂部、“老轉坊”糧油經營站等。
“老轉坊”的目標只有一個,在推動本地經濟發展中掙些錢,給老戰友們提供些方便。徐小明說。
有小明這句話,我們幾十個“老轉”戰友就能在小城這塊地盤上成氣候。孫海濤說著,連連和大家碰杯。
孫海濤回到家時已近十一點,妻子正在看著電視等他回來。一進門,妻子就告訴他肖勇一晚上打了三次電話,說有要緊事找他。孫海濤說天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他洗了腳剛要躺下,肖勇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陳磊的父親去逝了,明天一早戰友們要組織去吊唁。孫海濤說,明天班上還有事,我早點去安排一下,八點咱們在“老轉坊”總店門口集合。末了,孫海濤讓肖勇通知幾個在單位里開車的戰友,說明天盡量多去幾輛車,農村人講究的就是一種排場,排場好了說明人緣好,以后在村子里干什么都方便,否則別人瞧不起,反正這樣排場一下也不多花錢。
第二天一早,好好的天突然下起大雨。八點整,孫海濤、肖勇、王一正等十幾個人聚在徐小明的“老轉坊”總店門口。望著越下越大的雨,孫海濤問肖勇,陳磊父親是不是今天出殯?肖勇說是,前天去逝的,定的是三天喪。王一正說,怎么趕了這么個壞天氣?肖勇一聽感覺不對勁,說誰死時還能自己選日子,死人的事不都是自然來自然去嗎?陳磊家在離縣城三十多里地的胡店鄉,陳磊是前幾年因在部隊作戰立過功復員后被安排進水泥廠當工人的。人老實,勤快,戰友們誰家出點事他跑前跑后,常為了給戰友幫忙下了班不回農村的家。只是,這幾年老婆孩子在農村日子也不怎么好過,種了六七畝地每年打下糧食去掉成本還不怎么夠上交鄉里的提留,他每月不怎么正常的幾百塊錢的工資也很難維持家計,孩子上學常常交不上學費。對家里的困難,陳磊從不和戰友們提,而戰友們誰家里出了紅白事他都毫不猶豫地往外掏錢。因此,孫海濤對去陳磊家吊唁看得很重。他說,像陳磊他們在不太景氣的企業上班的戰友,平時工資本來就不正常,還常碰上這事那事,弄得自己焦頭爛額,所以趁家里有事時大家要多幫幫。說著話,又有八九個戰友冒雨趕來了,在單位里開車的幾個人先后開來四輛轎車和面包車。于是,大家每人湊上五十元份子錢,拉著十個大花圈,頂著越下越大的雨去了陳磊家。
從陳磊家回來,許多人感觸很深。下著大雨,大家把車停在距陳磊家還有七八里的國道上,抬著花圈趟著沒漆蓋的水趕了過去。陳磊和家人都很動情,跪在泥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陳磊村子里的群眾望著大家渾身泥水,都說這共過生死的戰友就是好,像親兄弟一樣親。在回來的車上,王一正說,戰友們之間就是要這樣,凡事都要講究個情份,沒了情份大家活得也就沒了意義。之后,有人問孫海濤,說你光為了戰友們的事忙碌,單位上可真對你有意見了。孫海濤說我問心無愧,單位上的工作從來都做得好好的,戰友們的事當然也得有力出力,有錢出錢,誰讓我們是在同一個戰壕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呢。
晚上,已近十二點,王一正敲開了孫海濤家的門。當時,孫海濤正和妻子躺在床上看電視劇《有這樣一群兵》。他們邊看邊議論,孫海濤還不時觸景生情,給妻子講起在部隊時的人和事。聽到激烈的敲門聲,夫妻兩個嚇了一大跳,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開了門,王一正醉醺醺地撲進來坐到沙發上就嗚嗚哭出了聲。
怎么了?孫海濤一驚。
是啊,有事說事,大男人家哭啥?孫海濤的妻子倒一杯水端給王一正。
咳,別提了… … 王一正接過水杯咕咚咚喝下去,情緒好了些。
你喝酒了?孫海濤又問。
喝了點。王一正說。
王一正一向比較穩,遇事考慮得細,可像這種喝了酒哭哭咧咧的樣子孫海濤還從來沒見過。因此,孫海濤感覺其中必有問題,便把妻子支開,讓王一正說究竟出了什么事。孫海濤的妻子正往里屋走,王一正馬上喊住她,說嫂子你聽聽吧,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心里不好受。
傍晚下班時王一正回家,見糧食局門口有個瞎子模樣的人用一把破二胡凄涼地拉著《瀟灑走一回》,邊拉邊唱,粗粗的嗓子還一拐彎一拐彎的,叫人聽起來心里挺難受。旁邊圍了許多人,幾個孩子正在逗弄他。王一正不經意間一扭頭,見那瞎子是自己的戰友顧大衛。一九八四年在邊境反炮襲作戰時,在送彈棍斷了的情況下,顧大衛冒著二百多度的高溫用胳膊往炮膛里送炮彈完成了兩個急速射擊,在全軍出了名,《解放軍報》在《神炮破敵膽》的長篇通訊中先后十幾次提到他的名字,他因此到北京參加了那年的國慶觀禮。只是,戰斗中一雙眼睛被敵人的炮彈炸成了零點一和零點二,幾乎雙目失明。立了二等功,也成了一等殘廢,戰后被送回老家民政部門的休養所,每月三百多塊錢的生活費,借了當時人們對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崇敬,經縣婦聯多方撮和給他找了個農村姑娘成了家。這幾年地方財政吃緊,殘廢人員的生活費也很難按月發,他老婆沒有正式工作,靠在休養所門口擺個小攤賣點冰塊水果什么的混點小錢養活一家三口。女兒已讀初中,到了交學費的時候兩口子常常抱頭痛哭。無奈之中,顧大衛想起讀高中時學的拉二胡,便弄了一把沿街拉小曲,等著路人行好多少賜點錢。王一正發現他時,他面前擺了個一米見方的白布片,上面放著立功章和立功證書,還寫著幾行求世人幫助的說明詞,看上去很可憐。王一正放下自行車走過去,叫了聲顧大衛忍不住就流下了淚。顧大衛聽到王一正的叫聲,二話沒說拎起那塊白布就跑。王一正又喊,顧大衛仍然不站住,王一正緊追幾步拉住了他,說你小子跑什么,我又吃不了你?顧大衛不吱聲。后來,王一正拉著顧大衛到了自己家里,問明情況,流著淚將兩個月的工資塞給了他,顧大衛說什么也不要,他說我知道戰友們景況都不算好,這年頭下崗的下崗,不發工資的不發工資,我不能再給大家添麻煩。王一正動了感情,說顧大衛你不要這錢就是狗娘養的。顧大衛沒法,只好拿了錢在王一正家吃完飯回去了。
海濤哥,我心里難受啊!王一正說。
我心里也難受,往日紅紅火火的功臣,今天落到了這等地步,讓人不理解啊!孫海濤說。
往日你們是功臣,今天是普通老百姓,別躺在功勞簿上沒個完。孫海濤的妻子說。
也是,大家在觀念上要轉變,這年頭得學會自己救自己,而后才能為社會做點啥。孫海濤說。
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辭職下海,自己撈點實惠,再幫戰友們做點啥,你看戰友們的家屬,百分之七八十的都下了崗,今后的生活怎么辦?王一正說。
你這人事科長干得不是挺得心應手嗎?孫海濤說。
球!隨著改革力度的加大,糧食部門也不好干去年全系統掛虧兩千多萬,今年還要多,聽說馬上整個糧食系統的職工都得買斷,看來用不多久連局長也得下崗。王一正說。
改革開放的力度越來越大,新問題也會越來越多,我們當過兵打過仗的人得學著適應社會,畢竟現今的經濟在不斷發展,只要努力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孫海濤說。
是啊,我們是得學著適應社會哩,這也是一門大學問。王一正說。
那天晚上,孫海濤、王一正談到三點多,話題全是戰友們的事,似乎幾十個戰友拴在了他們的腰帶上,可面對大家的困難,也只有嘆息的份兒。
第二天下午,孫海濤正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進來一身穿紅色夾克提著個旅行包的人砰地坐在他對面。那人什么話也不說,只很異樣地望著他笑。孫海濤有些驚,說你找誰啊?那人笑笑,從兜里掏出一盒“杜仲”牌子的煙丟一支給他,說你狗日的連老子都不認識了?孫海濤看那人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一聽他罵,又見他丟過來的是“杜仲”煙,腦子里飛速搜索著往日的記憶。這時候,那人點燃煙后又沖他嘿嘿一笑,孫海濤突然想起是自己一個班的老戰友馬東鳴,他跳過去給了他一拳頭,說你狗日的馬東鳴搞什么名堂,來到老子這里還賣關子?馬東鳴見孫海濤認出了他,站起來擁抱住孫海濤,說畢竟是一個戰壕里摸爬滾打過的老戰友啊,離別十幾年,竟然一下都認出了我。孫海濤說你狗日的這身裝扮太特殊,不然扒了皮也認得你骨頭。
剛當兵那幾年,孫海濤和馬東鳴在一個班,兩人關系一直不錯。后來馬東鳴提干到炮連當排長又當連長,然后當副營長,孫海濤在團指揮連一直干到團里的作訓參謀。他們平時關系不錯,經常到一起喝喝酒什么的。特別是孫海濤到團里當作訓參謀后經常組織實彈考核,馬東鳴也就經常去找他給營里走走后門加個考核分什么的,關系一直保持著。馬東鳴先孫海濤轉業回到貴州赤水老家,開始在商業局做人事股長,后來到一個商場當經理。分開十多年,一直沒見面。馬東鳴以這樣的方式突然來找孫海濤,孫海濤很激動。馬東鳴說去年從商場辭了職自己干起一家裝飾公司,專門經營竹制地板,三個月前在濟南東亞家具商城租了一塊鋪面,設了一個經銷點。孫海濤說你小子都來三個月了怎么不早告訴我?馬東鳴說今天這不來告訴你嗎,就是想今后在山東有什么事戰友們好幫忙。孫海濤又問馬東鳴是怎么找到他單位的,馬東鳴笑笑,說鼻子下面有張嘴,你狗日的鉆到地下五米也能把你給挖出來。在部隊時他們說話“狗日的”是口頭語,離開這么多年再見面像是很自然地就把這口頭語拾了起來。
晚上,孫海濤安排在“老轉坊”招待馬東鳴。他喊來王一正和在一鄉鎮當副鄉長的劉原野五六個戰友,讓大家好好陪陪馬東鳴。入座后,馬東鳴見孫海濤和幾個戰友在說悄悄話,就喊你狗日的孫海濤不要灌我噢,我可是不能喝酒的人。孫海濤笑笑,說你來到山東不喝酒怕是回不了你那“鹽巴基地”噢。不知道為什么,在部隊時大家都稱貴州人“老鹽巴”,過了這么多年孫海濤又說出個“鹽巴基地”的詞兒,逗得大家笑起來。馬東鳴也笑笑,說我們是“老鹽巴”,你們也是山東“老侉子”哩。這些話,讓大家重新感受到了濃濃的戰友情,于是這個逗一句那個逗一句,有說湖南“辣椒”怎么樣的,有說四川“耗子”怎么樣的,把在部隊時對各地人的稱呼都弄出來了,那氣氛真是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都喝得有些激動,一個個爭著和馬東鳴碰杯。孫海濤擺擺手,說不能讓東鳴喝得太多,雖說山東人多禮儀,可也不能讓他出不了這個門啊。馬東鳴笑笑,說你狗日的算有良心,沒忘了戰友多年的感情。孫海濤說什么時候我也忘不了你馬東鳴啊,八一年在河口反炮襲,老子好不容易省下幾個錢買了捆香蕉放在鋪下面,本想慢慢解解饞,你不是趁我看不見一家伙全給偷去了?馬東鳴一聽立馬否認,說不是我,是劉清明干的,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哩。他這一提劉清明,孫海濤就問劉清明現在怎么樣,馬東鳴像是突然冷下來,剛才的興奮勁霎時就沒有了。他端著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嘆出口氣,說就怕提劉清明,沒想到還真就提到了他。孫海濤說怎么了,劉清明有什么事?劉清明、馬東鳴、孫海濤原來是一個班的戰友,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作戰時在同一戰壕滾了三個月,從開始戰前訓練到后來出境作戰,相互配合相互支持,在戰斗中結下深厚的友情。劉清明當兵前是非農業人口,復員后能安排工作,提他排長他不干,在部隊呆了四年就鬧著退伍回家去“赤天化”當了工人。這些孫海濤知道,可后來劉清明的情況卻不清楚。
馬東鳴放下酒杯,眼里瞬時潮濕了。他強裝著笑了笑,說劉清明這狗日的命也不好哩,退伍回家時間不久父母就先后去世了,兩個姐姐成家后他就一直自己過。這小子腦子很舊,一慣主張多子多孫好,他娶了個農村媳婦,說農業戶口的媳婦可以生二胎。他媳婦沒工作,一直跟他在單位生活,他每個月收入不高,媳婦到處打個零工,生活很拮據。后來媳婦給他生下一男一女,家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期間他去過云南幾次,上班之余搗騰些衣服水果什么的,結果也沒發財。三年前單位搞改革,他當上一個中層頭頭兒,收入多了些,家里生活有些改觀,去年夏天卻突然得了肝癌,從查出來到死也就半年多。那半年,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錢還欠下三萬多元的債,單位給報的藥費也不多。沒辦法,他老婆把單位給的兩室一廳福利房一咬牙賣了,一家人在城邊上的農村租了兩間平房住。說到這馬東鳴有些激動,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說你們知道他一米七八的個頭兒,死的時候瘦成了皮包骨頭,我一個人都能抱著他上下醫院的樓。他死后,家里窮得連給他出殯的錢都沒有了,是我領著他兒子和女兒跑到山上找了個風水好點的地方將骨灰盒埋了……
馬東鳴說著哭了,孫海濤也哭了。其他人和劉清明不怎么熟,可聽后心情同樣很沉重,好一陣子都沉默著不說話。孫海濤擦了一把臉上的淚,說現在他老婆和孩子怎么樣?馬東鳴說她老婆也不容易,在城邊上擺了個米線攤子,每天能掙點生活費;女兒不讀書了,在一家五金廠打工,兒子正讀高中,學習不錯,就是錢花得太多。前久我回家時給他們送去五百,他老婆還客氣了老半天,怎么也不好意思收。孫海濤又問他什么時候再回貴州?他說后天就得回,濟南的貨已經不多了,得去那邊找些便宜的竹地板弄過來。孫海濤掏出五百塊錢,說錢不多,你給劉清明老婆孩子捎過去,就說是老戰友讓他兒子讀書用,其實這點錢只能是略表心意。這時候,劉原野站起來和馬東鳴碰了一下杯,說我得好好敬你這杯酒,劉清明的老婆孩子你能這樣待,就給我們樹立了一支標桿,今后我們都得向你學習。馬東鳴很不好意思,說這是哪里的話啊,做這點事是應該的。喝完那杯酒,劉原野就出去了。不大會兒他提個塑料袋子走進來,對馬東鳴說,我沒錢捎給劉清明的老婆孩子,可對門就是我老婆開的服裝店,這幾件衣服你幫我捎過去,也算是我劉原野的一點心意。馬東鳴接過那個塑料袋,給劉原野鞠了個躬,說你放心,這衣服我一定捎到,還得替九泉之下的劉清明謝謝你。孫海濤說你少廢話,劉清明是你老鄉也是我們的戰友,大家能幫就幫一下,這還用得著你來謝?他見其他幾個戰友也想有所表示,沖大家擺擺手,說你們就算了,一來在部隊時和劉清明不太熟;二來戰友中這樣的事太多,想管也管不過來,只要大家今后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戰友們就高興。
本來是要大喝一場的,劉清明的事使大家沒了大喝的心情,只好草草收場。臨走出“老轉坊”,孫海濤點著馬東鳴的額頭說,你狗日的記著點,今天沒讓你喝好,下次你再來不陪著你喝得尿到褲里咱不算完。馬東鳴一聽也很硬氣,說你小子就來吧,別忘了當年在河口反炮襲時我可是喝下過一軍用水壺玉米酒呢。孫海濤說你就吹吧,看下回把哪個鬼兒子先灌趴下。
之后,一陣爽朗的笑聲飛向了夜空。
6
春暖花開的時節還在人們的記憶中停留著,就到了酷暑難耐的時候。
早晨,太陽剛剛出來,就熱得人們汗流浹背了。
吃過早飯,孫海濤依然步行著去上班。他上身穿件白色短袖衫,下身穿的是淺色老板褲,看上去很精神,只是熱熱的天使他走在路上額頭直冒汗。從自家住的小區到縣委辦公大樓不到兩華里,他幾年前就不再騎自行車,全是步行上下班。有人玩笑般地對他說,縣委辦公室第一副主任,天天開著“十一號”上下班也不怕人笑話?他笑笑,說我算什么?也就縣委一普通干部,走路上班誰笑話?還有人說你看那些科局的一把手,天天車接車送,老婆孩子買菜都坐著桑塔納,你天天步行也忒吃虧。他還是笑笑,說我吃什么虧啊,每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拿著,辦公室里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工作也累不著,和那些犧牲在戰場上的戰友相比,還覺著是當了神仙哩。
“孫主任去上班啊?”
“是啊,去上班,你也去上班?”
有人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他也很熱情地和人家回著話。快到縣委辦公大樓時,宣傳部的雷建國從后面騎著自行車追上來。直到雷建國在他身旁下了車和他說話他才發現人家,忙呵呵笑了笑,說雷部長天天騎著自行車上班?雷建國也笑笑,說我住的地方離單位忒遠,騎自行車還得二十多分鐘,要是步行那還不得提前一個小時就出門?還是你有眼光,縣委在小區集資蓋宿舍樓時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沒下決心要,現在看你們這房子還是要著了。孫海濤再笑笑,說貸的款也挺壓人哩,房子都住兩年多了,每個月還扣去三分之一多的工資,孩子上學交學費都常犯難呢。雷建國擺擺手,說還是別和我哭窮,咱們兩個差不多,想來你比我可能還好些,起碼你老婆的工作正常,我那口子在糧油公司這不馬上要買斷,今后吃飯都成問題了。
他們很隨便地聊著,也就進了縣委大院。孫海濤正想進傳達室拿頭天的報紙,雷建國又喊住了他,壓低聲音說,聽說昨天晚上縣委常委會研究一批干部任免,你是不是也有了更好的安排?說起來你也是老縣委了。孫海濤搖搖頭,說這次可能我還安排不著,前幾天聽說主要是研究一些科局到年齡的副手退下來的事。對了,你在宣傳部當副部長已經八九年,這次也該考慮了吧?雷建國笑笑,說誰知道啊,現今這社會好事到處有,有些科局一把手也到年齡了,安排咱去也不是不可以,可咱一沒錢送禮二沒關系走門子,好事一般也只能想想而已。孫海濤說你的能力強啊,主抓新聞報道成績有目共睹,《人民日報》、《大眾日報》稿子上得那么多,有些職位非你莫屬。雷建國笑笑,說但愿是吧,你我進縣委都這么多年了,能有好的安排也算沒白在這衙門里混。
孫海濤拿了報紙剛走進一樓自己的辦公室,秘書科的小劉就通知他說馬主任找他有事談。馬主任是縣委辦公室的一把手,平時工作安排好后多是親自跟著縣委陶書記,有什么事大都是打電話給幾個副主任,一上班就親自找他談事情,孫海濤感覺事情可能很重要。放下報紙,他便匆匆去到馬主任的辦公室。
縣委領導的辦公室都在二樓,馬主任是縣委常委,為有了什么事情好處理,辦公室和縣委陶書記的辦公室緊靠著。孫海濤去找馬主任時,正碰到縣委陶書記剛剛小解完了從廁所里走出來。孫海濤沒說啥,只沖陶書記笑了笑,陶書記也沖他笑了笑,卻開口說了話。陶書記說,海濤啊,今后換了工作更得努力才行啊,你可是咱縣委走出去的骨干哩。陶書記的話讓孫海濤有些懵,他不知道陶書記說的“今后換了工作”是什么意思,正想問一問,陶書記辦公室里的電話響了,陶書記和他擺擺手,急匆匆地進屋接電話去了。孫海濤依然懵著,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便走到馬主任辦公室前急急地敲響了門。
見到孫海濤,馬主任滿臉堆著笑,說海濤快來,正想和你說說事哩。
什么事啊馬主任?孫海濤問。
別急,先坐下,小董——給孫主任倒上水。馬主任十分客氣,沒等孫海濤坐下就招呼在里間給他整理衛生的公務員小董泡茶。在孫海濤的記憶中,進縣委這么多年馬主任從來沒這樣客氣過,特別是對下屬,他臉上的表情多半是“面部神經麻痹”。突然間,孫海濤想起剛才雷建剛和他說過的話,心里嘀咕是不是這次真的被安排了?一般來說,在縣委各部門當副職幾年大都會被安排到縣直科局或者鄉鎮去任職。到科局任職的多是一把手,實在弄不上一把手的也得給個實惠的職位干。到鄉鎮任職多半是有發展前途的,當上幾年書記或者鄉鎮長,能力強的就自然而然進了縣級領導班子,能力差的也就安排進縣人大縣政協當個科長什么的,反正級別一樣,誰也說不出啥。
海濤啊,昨天晚上縣委開了個常委會,研究了一批干部的任免,你這次也被安排了。孫海濤正想著,馬主任已經說話了,孫海濤立馬拉回注意力,認真聽著馬主任的話。
讓我去干什么?孫海濤說。
你是咱縣委的干部,還能給你安排差了嗎?馬主任笑笑,說。
孫海濤不便再追問,只等著馬主任繼續說。那一刻的馬主任,沒了往日說話辦事干脆的樣,親自提起熱水瓶給孫海濤的茶杯續滿了水,又咳嗽了兩聲,才說,為了安排你,我是經過了一番認真考慮的,先后找了陶書記好幾次,才決定讓你到……
電話鈴又響了,馬主任忙忙地接起電話,嗯嗯啊啊說了好久,那個電話就是接不完。孫海濤心里挺著急,很想趕快知道被安排到哪去了,看著馬主任不緊不忙地接電話,也只能耐著性子等。那一刻,孫海濤感覺天氣出奇地熱,渾身上下都是汗,早晨剛剛穿上的白色短袖衫被汗水濕透了。
馬主任的電話總算接完了。馬主任又沖孫海濤笑笑,說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你給安排了,讓你到計劃生育局去當副局長。雖然不是一把手,可這個單位實惠,能具體分管一攤子,有些事也說了算。今天,我就算是正式和你談過話了,有什么想法再提出來。
孫海濤一下子懵了。沒想到這么快就被打發出縣委辦公樓,原以為還能在縣委辦公室再干一陣子,有空出一把手位置的科局再去也不晚。可事情已經這樣,也不好再說什么,縣委常委會都研究過了,再有什么想法也是白搭。想著,心里就有些怨恨馬主任,怎么不早一點打個招呼呢?他又想到那天馬主任對他說過管戰友的事管得太多的話,是不是經常有戰友找他讓馬主任心煩了?可工作自己一點也沒耽誤過,再說和戰友們在一起很注意維護縣委縣政府形象,要求大家把在部隊時的勁頭用在發展家鄉經濟上,說起來這也不錯啊。前久有十幾個在企業下崗的軍轉干部找縣委領導上訪,嚷著要求重新安排進行政事業單位,否則就上訪到省里到北京。其中有三四個是自己的老戰友,私下里自己還做了不少說服工作,要求他們替縣里想想,別光打小算盤,還幫著找工商找稅務讓兩個下崗戰友開起了服裝專賣店,使他們不再到處上訪告狀,一門心思去掙錢。怎么說,這也算是為社會穩定做貢獻啊。
孫海濤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馬主任辦公室的,想著這些心里特別不舒服。去當計劃生育局副局長他不是不愿意,是心理上沒準備。一個縣委辦公室的第一副主任,平時走到哪里人家都高抬輕放的,突然一下子去當一般科局的副局長,思想上轉不過這個大彎子。那幾天,他神情很恍惚,直到組織部干部科長親自給他打電話,他才想到應該去計劃生育局報到了,不然就是對抗縣委的任免決定。
7
去計劃生育局報到后的第三天,人事局長許永亮請他,說要為他當上計劃生育局的副局長祝賀一把。他聽了心里不是滋味,感覺怪怪的。許永亮也是從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走出去的,和他一起進的縣委辦公室,一起當的副主任,提前一年被安排到人事局當了局長。當時大家都很羨慕他,還相互追問他有什么關系,怎么一下子就當上人事局長了?當時被安排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有兩個,另一個年齡小幾歲到一個鄉當了鄉長,算是二把手,將來很有機會當書記。那件事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大家都說縣委辦公室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一個個都是縣委書記的“靠身小皮襖”,安排起來也容易。之后,縣委辦公室的人心里都美滋滋的,以為今后只要被安排也差不到哪里去。俗話說得好,前面有車后面有轍,縣委安排干部一般來說也是尋了這規律辦。沒想到孫海濤這次被安排卻破了規律,表面上看就比人家差了不老少。因此,那天晚上的祝賀酒也就喝得很苦澀。
大家說說笑笑著,反正誰心里都明白,現今的干部安排不好說,看著不起眼的人說不定一夜之間就騰達了;看著前途無量的人說不定下午就安排你退居二線了。許永亮拉了個坐陪的,是審計局的副局長王之強,與孫海濤是老鄉,兩個人的老家相距不到兩華里,從上小學就在一起。王之強愛喝酒,喝了酒就愛多說話,什么話難聽說什么,什么話讓人心里不好受說什么。快結束時王之強像是喝多了,愛說話的毛病就犯了。他將一杯酒舉到孫海濤面前,說海濤我敬你這杯酒,你說什么也得喝下去,今后你做事說話多多注意些,和人家永亮一起當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人家一年前就局長上了,你卻到計劃生育局弄了個“副事兒”干。王之強比孫海濤大一歲,兩人又是老鄉,按說這話也沒什么,可在那樣的場合孫海濤感覺有些下不了臺,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只好一口氣喝下滿滿三杯酒,說你兄弟沒那當官的命,能到計劃生育局混個“副事兒”也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之后,他再也沒說話,眼里像是還閃出了淚,一直沉默著走回家。后來,他曾打電話給許永亮,說馬瘦被人騎,人混不好了被人笑。許永亮勸他想開些,說之強說那話也沒壞意,理解就是了。孫海濤說沒什么,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行。
當上計劃生育局的副局長,孫海濤的工作一下子忙了起來。在科局和在縣委機關不一樣,縣委機關的工作務虛的多,科局的工作大多都很實。計劃生育局這樣的地方,多是與人民群眾生活緊密相連的事,天天有人找,天天得去做工作。在縣委機關時,孫海濤主要負責文字工作,雖然是副主任,但多是和一些文字性的東西打交道。他手下有幾個能寫公文的年輕人,需要給領導寫講話或給上級寫匯報甚至起草文件什么的,大都是先由馬主任給他交待,他再根據情況分交給幾個年輕寫手,年輕寫手寫完了他把過關,然后再經馬主任看后同意。在縣委這么多年,工作熟悉了,有時候加班加點好像也沒怎么感覺到累。到了計劃生育局情況就不一樣了,領導安排他分管縣直部門和企業的計劃生育工作,平時要到縣直部門和企業檢查計劃生育情況,要審核批準一些生育指標。到計劃生育局時間不長,他就感覺到了審批生育指標的難度。一些該生的不該生的都找他,填好了表在本單位蓋了章都想讓他簽字,一般來說他簽了字也就等于發放了生育證。只是,那些填表的人中有好多不合規定,他又不能不按原則辦,可按原則辦了常常得罪人,有時候還弄得很尷尬。不了解情況的人見了他總說到計生局多好啊,分管一攤子事,也有權,想吃想喝有人請,想要點什么稍稍一暗示人家就送上門。他聽了笑笑,說不會念經的和尚都說念經好,會念經的和尚才知道念好經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戰友楊大星打電話說晚上坐坐,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楊大星在部隊時是炮連副連長,先后三次上前線,立過兩次三等功,只因文化程度低和性格犟,再往上提很困難,就轉業回了家。戰友們談起楊大星總說有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他當年在部隊那么紅,連續立了兩次戰功卻沒再往上提;二是沒想到他當了食品公司副經理沒三年就成了個體戶。當初轉業分到食品公司時,一來就宣布為管經營的副經理,那時候其他戰友能力強的能力弱的轉業時都是辦事員,即使分到縣委縣政府機關也是打雜的,而且住房都是到外面租,他一來就當上了副經理,請客吃飯大筆一揮能報銷,出門有車坐,更重要的是還住上了三間一個院。因此,大家都挺羨慕他。沒想到他只干了三年食品公司就散了,只好東湊西借弄了兩萬多塊錢開起一家副食批發零售店。好在這小子會經營,懂社會,小副食店開了三年就掙下十多萬,又接著擴大規模經營起電器和名牌服飾,生意如日中天,成了戰友們中一顆耀眼的經濟明星。似乎正是他的這些成績,戰友們總是高看他,可他卻有自己的性格,將戰友分了三六九等,有用的見了面親熱得像親兄弟,沒用的連個招呼也不愿意打。這樣,就引來戰友對他的說三道四,孫海濤卻總是維護戰友形象,說人家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也沒錯,只要不傷害誰,誰也不能說什么的。
孫海濤本來以為楊大星是喊了幾個戰友一起坐,晚上一進紅都酒樓包間的門,才發現除了楊大星其他五六個人他一個也不熟。那一刻,孫海濤有些進退兩難。他雖然對戰友們的事十分熱心,大家有什么找到他能幫的幫,不能幫的也會給指條路,讓你如何找人如何運作如何把事情處理好,可真像這樣和一幫不怎么熟悉一看就是有什么事求他的人坐在一起,他還真的不喜歡。再不喜歡也不行了,畢竟是老戰友把他請了來,戰友的面子他得給。于是,孫海濤笑嘻嘻地和大家打著招呼入了座。楊大星給他介紹那五六個在坐的人,有兩個是衛生紙批發部的老板,有一個是裝飾板廠的廠長,還有兩個是自辦幼兒園的團長。經楊大星一介紹,孫海濤知道今天來陪他的都是些有錢的主兒。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在行政事業單位上班和做個體戶的人在對一些問題的理解上有差距。首先說在對“地位”二字的認識上就不同。在行政事業單位上班的人大多都認為多少有點官職、有些知識、為人正派的人在人們心目中有地位,也能受人尊重;可做個體戶的人卻認為掙了大錢、能辦事,走到哪里都能行得通的人才有本事。那一刻的孫海濤,總感覺和這些人在對社會的認識上不會太一致。這樣想著,那酒也就喝得不怎么順。開始時也沒什么,按照當地習俗,每人先干了三杯,然后就相互表示。孫海濤不勝酒力,開始三杯下肚就有些招架不住了,相互表示時也只能是表示而已。其他人聽他說了不能喝酒,楊大星也在一旁幫他打圓場,說他這人如何實在,待人如何好,就是不能喝酒,要是能有半斤酒的量也在官場上耍開了,現在也不只是計生局的副局長,可能早就當上縣官兒或更大的什么官兒了。孫海濤聽楊大星在那里吹他,很不好意思,不住地擺著手制止。一邊制止還一邊對大家說,別聽楊大星胡咧咧,我哪有那樣的本事啊,能從部隊轉業回來有碗飯吃已經很不錯了,要是不當兵說不定現在還在農村挖河呢。盡管這樣,其中一個批發衛生紙的老板仍是不讓他,非要和他連干三杯不可,說能結識他這樣的官兒不容易,長這么大見的或結交的多是做生意認錢的主兒,能和又有文化又做官的人坐在一起三生有幸。說著,那人就仰脖接連灌下三杯,那架式似乎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孫海濤為難了,不喝吧人家已經把三杯酒灌到肚子里去了,喝吧他真的受不了。沒辦法,突然想起縣委辦公室馬主任說過的話,關鍵時刻寧傷身體不傷感情,雖說和這些人沒什么感情可言,可楊大星是老戰友,不能讓老戰友下不來臺。他一閉眼,端起酒杯也連喝三杯。楊大星知道他的酒量,見他真喝了,有些慌,忙問沒事吧?孫海濤苦澀地笑笑,說沒事。
快結束時,楊大星招呼孫海濤出了包間,后面跟了剛才讓他喝酒的那個批發衛生紙的余老板。孫海濤以為楊大星去廁所要他陪著,沒想到剛到包間門口,楊大星就指著余老板對他說,余老板今天有事求你,想讓你幫忙把他兒媳婦的準生證辦下來。辦準生證是孫海濤的工作,他點點頭,說只要符合規定沒問題。楊大星笑笑,說關鍵是不符合規定,他兒子已經生過一個女孩,想再要個男孩。孫海濤說這我辦不了,你們都知道計劃生育工作是國策,誰也不敢隨便違反規定。那個余老板呵呵一笑,將一個紅包硬塞到孫海濤的上衣口袋里,說一點意思,孫局長一定想辦法幫幫忙,聽說你們里面的人有辦法。要知道我們家是三代單傳,在兒子這里絕了后我可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哩。孫海濤很嚴厲地將紅包掏出來丟給余老板,說你不能這樣讓我作難,非農業人口生育一個孩子政策規定得很明確,什么辦法我也給你想不出來。孫海濤回頭瞪了楊大星一眼,意思是說你怎么管這樣的麻煩事?走出飯店時,余老板又要將剛才孫海濤丟給他的紅包再塞過來,孫海濤一閃身躲開了,慌慌跑到路邊打上車走了人。在車上,他打楊大星的手機狠狠教訓了一頓,說今后再弄這樣的麻煩事你別找我。楊大星在電話中嘿嘿地笑。沒想到的是一回到家,老婆就告訴他剛剛一個人送了一包東西來,說是楊大星讓送來的。打開那包東西,見里面有四條“中華”煙和一個信封,他知道楊大星在生意場上混得以為什么事都可以用錢和東西打通關卡。他坐下喝了幾口妻子泡上的茶,慢慢將那信封打開,發現一萬塊錢整整齊齊放在里面。望著那些錢,他就有些氣,想這楊大星怎么越弄越不像話,明明辦不了的事送錢送物不是照樣辦不了嗎?于是,他再一次打了楊大星的手機,再一次和楊大星發了火,嚷著讓楊大星過來把錢和東西拿過去,說今后再這樣就不認他是戰友。楊大星在電話中卻不接他這個茬,說你孫海濤不就是個副局長嗎,怎么這么不識抬舉?人家是看你管這事才找你的,要是你不管這事誰會拿著錢給你送?你那榆木疙瘩腦袋開開竅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還像在部隊時那樣正統,人家其他一些當官的還想著法讓別人給送禮呢。孫海濤一聽這話更來了氣,吼著說你明天說什么也得把煙和錢給退掉,要不你就是個大混蛋!
掛斷電話,孫海濤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抽煙。他想不通,在部隊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來到地方沒幾年就變成這樣子?想著,他將兩條“中華”煙和一萬塊錢重新包好,就想給楊大星送過去。妻子說這么晚了,明天送去還不行?再說你這樣氣呼呼地去找楊大星,到那里兩個人不吵起來才怪呢。孫海濤想了會兒,感覺也對頭,畢竟是多年的老戰友,真為這事吵起來太影響感情,不如明天氣消了再找他。正準備洗漱休息,門鈴突然響了。打開門,肖勇沒頭沒腦地闖進來。看他臉色陰沉,進門一句話也不說,孫海濤就知道有事。先讓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肖勇喝了口水,又伸手在茶幾上拿了支煙抽起來。剛抽幾口,嗆得一陣咳嗽,眼淚都下來了。孫海濤看不過了,說你不是不抽煙嗎?今兒是怎么了?肖勇抬頭望望,說嫂子睡了?孫海濤說剛剛睡下,有事你就說。肖勇又抽了幾口煙,依然被嗆得咳嗽,干脆丟進煙缸里,說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孫海濤笑了笑,壓低聲音說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是不是怕你嫂子聽到?肖勇很不好意思地說,你還是陪我出去走走吧。孫海濤說好吧,咱們到外面慢慢說。
夜色很美好。微風吹著,不冷也不熱。小城不大,路燈挺輝煌。走出孫海濤的家,就是一條剛剛改建不久的大街,東西長五六里,四十多米寬。走在這樣的大街上,望著兩邊樓房上閃爍著的霓虹廣告牌,有種走在大都市里的感覺。只是,夜晚的小城車少人少,閃爍的霓虹燈掩不住滿街的清冷。沿大街東走一段,肖勇說到河邊轉轉吧。于是,他們往右拐上一條稍窄的南北街,一路走到城邊的小河上。夜色濃了,河水閃著光芒。遠處村莊里誰家的驢叫了幾聲,給靜寂的夜添了些許神秘。
孫海濤和肖勇在河邊蹲下來。過了一會兒,肖勇才說,做了一件沒腳后跟的事,感覺挺麻煩,想和你說說。孫海濤問什么事?肖勇吭哧了半天,才將自己和一個女人的事說了。
一年多前,肖勇和一個女人有了關系。說起來很偶然,一次他一個人開著車去鄉下辦事回來,天有些晚了,也下著小雨,就見前面一個女人在雨中淋著,渾身上下透濕。肖勇心好,想天這么晚了也不會有公共汽車了,還是拉著人家回城吧。停下車,他把女人讓上來,女人嘴里說著謝謝,就上下打量他。他也感覺女人面熟,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女人性格開朗,剛啟動車子,就說你不認識我了?肖勇說想不起來了。女人送一陣咯咯的笑,說真是貴人多忘事。接著,她就說和季衛東是鄰居,還曾陪著他和孫海濤喝過酒。肖勇一拍腦袋說是啊,怎么就給忘了呢,你是顧玲玲啊。他們一路聊著,說著一些社會上和戰友們的事。回到城里,肖勇說和我一起去吃飯吧?顧玲玲說行啊,我請你。肖勇說你別窩囊我了,哪有讓女人請客的理兒,還是我任你宰的好。兩個人去了城邊上的一家飯店吃飯吃到很晚。那飯店雖說是在城邊上,可里面裝飾豪華,小包間里的燈光很曖昧。他們吃了一會兒飯,唱了一會兒卡拉OK,又擁在一起跳了一會兒舞。就這么三個“一會兒”,相互之間擦出了電,親吻起來像初戀的少男少女一樣“慘烈”。戀戀不舍地分開時,已是晚上十二點多。之后,兩個人來往頻繁。搬妻子單位的宿舍樓之前,肖勇在縣政府后面的家屬院里有一間平房,住上樓后一直閑著,自從和顧玲玲有了來往,那平房就成了他們“鴛鴦戲水”的地方。沒想到,三天前他們又一次相會,被單位里的一個家屬發現了,他怕這事傳出去,這幾天心里一直慌慌著。
孫海濤聽肖勇說完,說這事還真有些麻煩,沒想到你小子在機關這么多年,也弄出這種花花事了,咱們男人怎么總是跌在女人身上呢?
肖勇說,你不知道,這顧玲玲太懂風情,一般男人在她面前過不了關。
孫海濤說,我沒遇到過這事,也不好說什么,不過你可別為這事弄出亂子來。
肖勇說,是啊,我一直在想怎么和顧玲玲斷了這關系,免得時間久了不好拔腿。
孫海濤說,畢竟你們都有家庭,雖說現在找情人是時尚,可時尚出問題的也大有人在。
肖勇說,我不正是怕這嗎,所以今天來和你說說。
孫海濤說,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盡快和顧玲玲斷了,真的弄出麻煩來你哭都來不及。
他們一直聊到半夜兩點多,從肖勇和顧玲玲的關系聊到一些官員有外遇的事,后又聊到戰友李冬平和一個女人同居的問題。肖勇說,男女之間的事真是不好說,我一直對自己嚴格要求,想著什么時候也不能在女人問題上犯錯誤,可真到了時候卻把握不住了。孫海濤說這也是一種毅力,過去我們在部隊曾說女色面前不動心,勇往直前干革命,其實真正做到這點不是容易的事。
往回走到路口要分手的時候,孫海濤抬頭望著滿天的星斗,望著清新的夜色,語意深長地說,生活多美好啊,還是想想如何來珍惜吧。肖勇沒說話,走了。望著肖勇的背影,孫海濤突然就想到,生活就如一塊豆腐,時光一巴掌將它拍碎,白花花地四處飛濺。應該說,這些揀不回來的碎末才是生活應有的面貌。它們散了一鍋,或者是一地,彼此卻毫無關聯。等它們重新盛在碗里的時候,只能認可它的破碎局面,反而想不起它原先方方正正的樣子了。對原先,能做到的也只剩下追憶了。
第二天一早,孫海濤拎著東西去找了楊大星。到楊大星的副食店,正好那個余老板也在。孫海濤二話沒說,丟下東西就走。楊大星追出來,說你跑什么,既然你送回來,人家也不會再送過去了,說幾句話有什么不好?孫海濤一臉的不高興,說你這事做得忒不對,事先也不打個招呼,讓我很作難。正說著,余老板也追過來,說這事你們別為難,我再找別人去,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孫海濤不好說什么,只想你找誰也不會跳過我這里,辦準生證沒我簽字到哪里你也辦不成。可也不好說出來,沖楊大星擺擺手,走了。后來,楊大星到處說孫海濤當了芝麻大的官一點兒事也不辦,這樣的人今后還是不理的好。再后來,孫海濤就聽說楊大星是和人家余老板夸下過海口,說老戰友主管辦準生證,多少表示一下就能辦成。那余老板就許著事情辦成了,他除了請客還要再掏一萬塊錢答謝楊大星。事情成了這樣子,楊大星感覺很是沒臉面,只能到處說孫海濤不是辦事的主兒。聽著這話,孫海濤一點不惱,他知道生意場上的事把楊大星的是非觀念搞亂了,以為辦任何事情都得金錢開路。
8
剛剛和楊大星生了一肚子氣還沒消,戰友李冬平又出事了。
孫海濤正在局里開會,突然接到公安局蘇繼文的電話,說李冬平出車禍了。孫海濤一驚,問傷得怎么樣?蘇繼文說人已經沒了。孫海濤一驚,又問是什么時候的事?蘇繼文說是昨天晚上,車禍發生后交警隊出完現場就把人弄到中醫院了,今天上午到處打聽,才知道是李冬平。
一聽說李冬平死了,孫海濤心里很不好受。正開著會,也不便在電話中問得太多,就很忐忑地堅持著。會議一結束,他立馬給局長請假去了中醫院。好多戰友聽說后都到了,大家站在醫院太平間門口,正議論著什么。孫海濤走過來,聽大家聊著,才知道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頭天下午,李冬平騎摩托車和單位的一個同事去找鄉下一個戰友喝酒。他和那個鄉下戰友在部隊時就是酒友,兩個人都愛喝,喝起酒來也就很興奮。從部隊轉業回來,李冬平被安排進肉聯廠當了管銷售的副廠長,那個鄉下戰友在部隊是戰士,復員后回到農村老家開了一家面粉廠,他會經營懂管理,企業不大卻干得紅紅火火。兩個老酒友因條件越來越好,喝酒的水平也不斷提高。先是本地產的老白干,后來是北京二鍋頭、全興大曲、瀘州老窖,有時候還弄瓶五糧液嘗一嘗。他們差不多一個星期到一起喝一次酒,每次必喝得兩人都高興,否則誰心里也覺著不得勁兒。頭天下午,天氣異常熱,李冬平見單位沒什么事,喊了一個同事騎摩托車帶著他就去鄉下找戰友喝酒去了。因天氣太熱,每人只喝下半斤多,鄉下戰友不盡興,說哪天再去城里找個飯店好好喝。哪知道還沒等他去城里找飯店,李冬平在回來的路上就騎著摩托車撞在前面行駛著的一輛拖拉機屁股上。天已有些暗,出事后拖拉機沒停下就直接跑掉了。李冬平的同事被摔進路邊水溝里,李冬平腦袋當場就開了花,滿頭滿臉全是血。路邊飯店的老板發現后報了警。當時,李冬平躺在公路上,大家以為就他一個人騎著摩托車,等120急救車拉走尸體,交警出完事故現場,他那同事又滿身泥水滿頭血地從路邊溝里爬了上來,把出現場的交警嚇了一大跳,想要是他爬上來再晚些,怕是連命也難保了。
雖然是一個簡單的交通事故,李冬平的后事處理起來卻很麻煩。這麻煩不怪別人,全由他自己造成。李冬平和妻子感情不和,這些年一直分居。戰友們都明白,聰明能干的李冬平當年在部隊會帶兵、軍事技術過硬,在全軍區當過標兵,要不是這不和諧的婚姻使他身心疲憊,也許還能當團長當師長,甚至弄個將軍干干也不是沒有可能。
李冬平是當兵之前和妻子訂的婚。那時家里窮,在農村吃頓飽飯都困難,能訂上門子親也是一家人高興的事。誰知道當兵后李冬平參加了自衛還擊作戰,接著就提了干,后來當連長當營長,地位變了思想也在變,想著和農村沒文化的未婚妻將來生活到一塊可能很難溝通。這時候,部隊上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也多起來,女方有團長的小姨子,有副師長的小表妹,還有地方市政府人事局長的千金。這一切,都像震耳欲聾的炮彈爆炸聲,震得李冬平一天到晚暈乎乎,不知如何是好。李冬平的老岳母是個有心計的人,開始找到李冬平這個女婿時老大不高興,以為自己女兒長得漂亮,李冬平家里窮,又沒什么發展,后來突然聽說他在部隊上提干了,便請人一封封地給李冬平寫信。這信本應是李冬平的未婚妻寫,可他未婚妻識字少,根本就不會寫信,找人代寫又不好意思。李冬平的老岳母就將這事包辦了,她每半月請人給李冬平寫一封信,信上關心的話接連不斷,句句實在,字字溫暖。李冬平的老岳母挺會把握,找人寫的信兩封用她的口氣,一封用李冬平未婚妻的口氣。李冬平心里明白,來信都是老岳母找人代寫,他回信時也都是寫給岳父岳母,對未婚妻只字不提。期間利用去沈陽炮兵學院學習的機會回過一次家,匆匆三天,和未婚妻單獨在一起聊了不到一個小時,未婚妻忸怩害羞的樣子讓他很尷尬。之后,他就想到了成家后兩人的溝通會很困難,想讓自己對她愛起來也不現實。只是,未婚妻的長相挺動他的心。高挑兒的個兒,白白的皮膚,烏黑的長發,水汪汪的眼睛,對任何男人都有吸引力。李冬平就對戰友說,岳父岳母是一對老混蛋,那么漂亮的閨女竟然從小不讓她去讀書。基于這樣的想法,李冬平從沈陽炮兵學院學習回到部隊,就很委婉地給岳父岳母寫了一封信,將自己對這樁婚姻的看法說了出來。李冬平老岳母很要強,一想不對頭,什么事也是夜長夢多,收到信的第三天就帶著女兒踏上了南去的火車,她要親自送女兒到部隊,看著他們雙雙入洞房。女兒沒文化,當然也聽話,母親說啥是啥,讓她跟著去部隊她就去部隊,讓她結婚就結婚。在她心里,父母是天,父母說的話要求做的事一定是好話和好事。母親在家給她辦好一切手續,說到部隊就讓她和李冬平結婚,她竟然沒任何意見,跟著母親就走。她們到了部隊,直接在營房門口的收發室給李冬平打電話。李冬平那時候當連長,正給戰士們講解用什么辦法計算炮兵射擊諸元快,一聽未婚妻和老岳母來了,站在講臺上傻了眼。他不知道她們這時候來隊做什么,更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接待。接到電話一個多小時,李冬平都沒去營房門口接她們。好在當時孫海濤在軍務股當參謀,知道后立馬在軍人招待所開了房間,又把李冬平從連隊喊過來。那母女的一日三餐,當時也由孫海濤來安排。依著李冬平,想以外出執行任務的理由打發母女回去。孫海濤不同意,說別說是你的未婚妻和老岳母,就是老家來個不認識的人也得好好接待。
李冬平的岳母也真厲害,陪女兒只在部隊呆了三天,就將性格倔強的李冬平拿下了,同意結婚,同意結婚后讓岳母先回去,留下妻子在部隊住上一陣子。一來是李冬平的岳母硬說李冬平探家時和女兒有過關系,不結婚就告到部隊領導那里;二來是李冬平的妻子長相漂亮,一個天仙似的美女來到跟前讓他不得不答應。當然,那時的李冬平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同年兵他提得最快,剛剛當了連長,還想著當營長當團長,不愿意因“個人問題”毀掉大好前程。一場不和諧的婚姻,就在熱熱鬧鬧中促成了。
誰也沒想到,李冬平和妻子結婚三年多,危機出現了。那是他提副營長后,外出訓練認識了一個地方化工廠的女技術員。那技術員長得漂亮,有文化,會唱歌,會跳舞。關鍵是他們都喜歡讀書,文學的,歷史的,地理的,哲學的,經濟的……讀書一下子把他們拉近了,相互聊起來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之后,女技術員就經常到部隊看望李冬平,理由當然是交流讀書體會,送還借的各種書籍。一來二去,李冬平和女技術員就擦出了感情的火花。 好在,李冬平很能把握自己,沒讓出門的腳步走得太遠。無奈中,女技術員只好嫁人了事,一場從開始就知道“不可能”的感情游戲宣告結束。只是,從此李冬平和妻子再也沒了激情。他能半年不給家里寫封信,三年也不探一次家,應該享受的每年一個月的探親家總以各種理由推掉。兒子出世時無奈地探了一次家,回到部隊仍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戰友們知道他有難言之隱,也不便對他說什么。俗話說“血脈割不斷”,兒子四歲時,他被提為營長,便讓妻子和兒子隨了軍。又是磕磕碰碰三年多,不和諧的婚姻似乎磨去了李冬平進取向上的意志,一紙報告打到團里,要求轉業回到老家。回到地方安排工作時,他同樣聽天由命。不托熟人不找關系,在家靜靜地等,結果被安排到肉聯廠當了個管銷售的副廠長,妻子也隨他回來進了一家鄉鎮企業當工人。地方工作和部隊是兩碼事,松散,自由,要顧忌的事情少。結果回到地方兩年不到,本來就不和諧的婚姻便釀出了苦果。先是他們夫妻經常吵架,什么話也說不到一塊,什么事也想不到一塊。接著是李冬平提出了離婚,妻子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孩子已經讀初中,為了孩子的學習,李冬平想想還是算了,硬忍著和妻子過下去。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是一種怪物,開始看對了眼的怎么看也對眼,開始看不對眼的硬扭到一起總會出問題。又是半年多,李冬平借故工作忙住在單位很少再回家。漸漸地,戰友們知道他又和一個離婚后帶著個孩子單身過的女人戀上了。起初大家不理解,一個個找他訓斥。他也很好,任誰怎么說也不惱,只說大家都是為他好,戰友們的好心他領了,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之后,他就和那女人住到了一塊。到了這份上,戰友們誰也不好再說啥,只能由著他的性子使了。轉眼又是三四年,兒子高中畢業進了大學,他這“家庭問題”仍然沒解決。沒想到,他小子一場酒喝得奔了黃泉路,“家庭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李冬平的后事本應由肉聯廠操辦,可現今的肉聯廠效益不好,職工大多下了崗,平時廠里只有幾個領導撐著,操辦紅白喜事也很難忙過來。沒辦法,戰友們聚過來一商量,也就把這事接了過來。定下第三天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蘇繼文、肖勇負責給戰友和李冬平的親戚朋友下通知;王一正、張洪全負責殯葬具體事宜;孫海濤和肉聯廠的領導以及另外幾個戰友負責安撫李冬平的家人,另外有什么事大家及時通氣商量。
為李冬平遺體舉行告別儀式的頭天晚上,孫海濤和幾個戰友正與肉聯廠的領導商量第二天上午的安排,肖勇打電話給孫海濤,說那個女人強烈要求見一見李冬平。孫海濤問哪個女人?肖勇說就是和李冬平一直同居著的那個女人。孫海濤想了想,說她要見一見,李冬平的妻子怎么辦?他的家人知道了能同意嗎?肖勇說我們是不是應該人性一些?李冬平的妻子依然是他的妻子,處理后事有些事情得和她商量,那女人畢竟和李冬平好了一場,臨終讓她見一面也沒什么不可。孫海濤覺著有道理,說我再和大伙兒商量一下。孫海濤將這事和肉聯廠的魯書記說過,魯書記就有些氣,說張天雪怎么這樣?人家沒離婚她天天纏著,現在人死了還來添亂。之后,魯書記就說了張天雪的情況。張天雪三十四五歲,也是肉聯廠的職工,已經下崗多年。人挺文靜,不張揚,不生事,見誰還沒說話就先笑。本來好端端的家庭,在財政局上班的丈夫卻突然卷著單位幾十萬元的款和一飯店小姐私奔了。等了兩年,丈夫杳無音信,她只好登報聲明離婚,一個人帶著女兒靠擺肉攤生活。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張天雪,竟不顧臉面和李冬平弄到一起。自從李冬平住到她家,肉聯廠許多職工說三道四,她卻沒事一樣。
人啊,說不準會做出什么事,也許這就是人的兩面性。魯書記說著,嘆出一口氣。
人的兩面性是存在的,只是有些人能克制,有些人難克制。孫海濤說。
是啊,想想這張天雪也不容易哩。魯書記又說。
那咱就讓她和李冬平見一面吧。孫海濤說。
要是李冬平的家人不同意呢?魯書記說。
那好辦,遺體告別儀式前先安排張天雪見李冬平,然后將她送走。我們不說,李冬平的妻子和家人不會知道。畢竟張天雪和李冬平好一場,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也該讓他們見一面。孫海濤說。
是啊,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不讓她來送一下也挺不人道。魯書記說。
第二天一早,肉聯廠的車將張天雪拉了過來。一進太平間,張天雪撲通就跪在地上。接著,她便嚎啕大哭。大家正想將她拉起來,她突然又撲到李冬平遺體上,邊哭邊拼著命地親吻李冬平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她那樣子,突然引起在場人的共鳴,大家流著眼淚忙碌碌地勸她拉她,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她拉出太平間推上車。
望著送張天雪而去的車,魯書記搖搖頭,嘆口氣,說感情很深厚哩,有些事看來不能一味地光責備,再看不過眼的事也有合理的一方面。
9
處理完李冬平后事的那天晚上,孫海濤和肖勇、王一正、蘇繼文幾個戰友在“紅都酒樓”喝了一場酒。
那酒喝得很沒勁兒。上來菜,服務員滿上酒,大家卻好一陣沉默。端著杯,誰也不往嘴上送。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像是心里有許多話要說,又像是什么話也不想說。這時候,蘇繼文的手機響了。他放下酒杯,接完電話,說,別都這熊樣的,當年在前線打仗連隊一下子犧牲幾十個,咱不是照樣勇往直前敢打敢沖?李冬平出這樣的事責任就在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事業有前程,為什么自己不注意?當然,交通事故什么時候也難免,可一家人和和睦睦過日子總應該吧?這些年他怎么做的?三個字:沒責任!
蘇繼文一番話,像是把大家震醒了,一個個情緒也提了上來。接連干過三杯,又相互表示過,王一正便提出一個建議,說應該搞個戰友協會,再弄個協會章程,一條條一款款地寫清楚,該約束的約束,該勸導的勸導。從部隊退伍來到地方,一要想過日子的事;二要想為家鄉經濟發展出力的事,誰弄出歪門邪道丟人顯眼的事,干脆將其開除戰友行列,誰也不再理他。
孫海濤說,這倒是一個好辦法,戰友們雖然轉業來到地方是老百姓了,可也得有個組織觀念才好,要是都一盤散沙地混下去,說不準還要出什么事。
之后,便很正規地起草了一個戰友協會章程。從云南炮兵部隊退伍回來的戰友七八十個,孫海濤讓徐小明將章程復印好每人發一份,說先征求大家的意見,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再修改,而后找個適當的時機集中宣布。
轉眼到了八一。八一是軍人們的節日,在部隊時大家都盼著過八一,一是能放假,輕輕松松玩幾天;二是伙食好,各建制單位都要組織會餐,山吃海喝地解解饞。到了地方,成了老百姓,心里那點軍人情結卻一直沒有丟,雖然沒了原來那種對節日的感覺,相互打電話問候一下還是有必要。這天上午,孫海濤先后接到十幾個戰友的電話,大家都說又到八一了,應該坐下來聚一聚,唱唱部隊的歌,加深一下戰友們到地方后的情誼。孫海濤想想說行,就告訴王一正下個通知,晚上六點半在徐小明的“老轉坊”相聚。放下電話,孫海濤又重新撥通王一正的手機,說告訴大家這完全是自愿的,每人帶上三十塊錢,吃喝全由自己出,有多少人算多少人,誰不愿意去也沒關系,正好晚上當著大家的面宣布一下戰友協會的章程。
晚上六點下班后,孫海濤步行著去了“老轉坊”。天氣有些熱,一股輕風吹過來,身上仍然汗水淋漓。一路走著,孫海濤望著街道兩旁新增的一家家裝飾新穎的服裝、電腦、皮鞋等品牌專賣店,就想這經濟發展也真快,幾年前穿在身上的一套衣服不過一二百塊錢,現今一套品牌西服至少六七百,且買得人越來越多,這日子也真是蒸蒸日上哩。正想著,迎面一花枝招展的女人喊他。他愣了一下,想這人是誰,怎么會認識我?見他有些懵,花枝招展的女人送過來一個甜甜的笑,說你大局長不認識俺了?人說官大脾氣長,當了局長是不是也會得健忘癥?說著,那女人呵呵地笑出了聲,弄得孫海濤很不好意思。人說聰明的女人善解人意,這話一點不假,看著孫海濤想不起來的樣子,那女人笑過說是文化中心的顧玲玲。孫海濤一拍腦袋,說真是對不起,一下子把你給忘了,罪過,罪過。這時候,孫海濤想到了肖勇,想到了肖勇和這女人的關系,心說怪不得肖勇在這女人面前頂不住哩,長得這么漂亮,又這么會說話,那眼神讓男人一看就有些受不住了。其實,這樣的感覺第一次見這女人時他就有。兩年前,在家具廠上班的戰友季衛東請他和肖勇到家里去吃飯,陪酒的就是季衛東的鄰居顧玲玲和丈夫童小寶。童小寶和季衛東是同事,又住在一起,兩家關系不錯,誰家來了客人都相互去陪酒。孫海濤和肖勇是戰友中的頭面人物,很受大家尊重,季衛東就把童小寶兩口子喊過來陪著。季衛東和童小寶一樣,人挺厚道,就是性格內向,平時話不多。顧玲玲性格開朗,能說會道,人也長得漂亮,原來在縣劇團當演員,后調到文化中心做戲劇老師。季衛東怕孫海濤、肖勇來了自己和老婆不會說話,就把顧玲玲也一起喊了過來。要說顧玲玲也真行,既能喝酒也會說話,把飯局搞得很活躍。孫海濤不能喝酒,她就一杯杯地和肖勇干,喝到后來還給他們說些多少帶點色的小笑話,逗得大家吃得高興喝得也高興。當時留的印象那么深,兩年不見孫海濤卻把人家給忘了。
真是對不住,一下子想不起你來了,我這人眼皮實,見人幾次都記不住,別見怪啊。孫海濤說。
這倒弄得顧玲玲有些不好意思了,忙笑著說,你整天這么忙,見得人多經得事也多,咱們又這么長時間沒見面,一下子想不起來也正常哩。
孫海濤又問起季衛東,說衛東現在怎么樣?你們還住鄰居吧?顧玲玲說一直在一起住著,衛東大哥人好嫂子也好,就是他和孩子下崗后生活挺難的,從上個月開始一家人天天早上四點多起來去揀垃圾,一天最多也就弄個三十二十的。顧玲玲說著,臉色暗下來,那好看的眼睛里閃出了淚光。
什么?他們一家在揀垃圾?
是啊,總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光吃飯吧?
家具廠的職工都下崗了?
現今的企業哪還有上班的,俺家那口子也到外地打工去了,要不是還有我這份工資拿著,怕是孩子的高中也不能讀了。
告別顧玲玲,孫海濤的心情很沉重。他想到了當前的社會,想到了一些下崗戰友的困難,還想到了前些天王一正說過的顧大衛的情況。之后,他又想到了肖勇和顧玲玲的關系,心說顧玲玲還是善良的,說到季衛東一家揀垃圾淚都流出來了,這樣的人才有同情心。只是,肖勇總和人家胡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事,到后來可能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還是勸他盡快了斷關系拔出腿來好。
一路想著,也就到了“老轉坊”。一進門,見大廳里吵吵嚷嚷的很熱鬧,戰友們大多都到了。徐小明見孫海濤走進來,將他喊進辦公室。徐小明拿了一張菜單給他看,說廚師長剛剛做了一個菜譜,今天晚上想按這樣子去做,行嗎?孫海濤擺擺手,說你想怎么做都行,戰友們誰不相信你,再說哪次聚會不是你往里面搭錢?徐小明說我的條件好一些,給戰友們提供個地方也是應該的。正說著,王一正和肖勇進來了,問幾點開始,人到得差不多了。孫海濤說咱們也不能光為了聚而聚,是不是應該想辦法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徐小明、王一正和肖勇聽后一愣,說聚會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孫海濤便說了季衛東的情況,又說了自己想到的一些事。頓時,幾個戰友都沉默了。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怎么解決,誰也不知道有多少戰友遇到了這樣的困難。徐小明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說,剛才有幾個在企業的戰友還嘀咕呢,說當年在部隊背著腦袋打仗保邊疆,現在連飯都混不上了,還說要組織一下集體去縣委、市委或者省委反映情況,到時候大家都穿上舊軍裝,胸前帶上作戰時立過功的軍功章,不信領導會不接待。
這不光是咱們這的事,好多地方的軍轉干部都出這樣的問題了。肖勇說。
是啊,聽說前久縣里的信訪工作會專題研究這方面的事哩。王一正說。
這事我也聽說了,可咱們得和大家講一講,從部隊回到家鄉,就是想為家鄉出力的,說什么也不能給家鄉添麻煩。孫海濤說。
如果別的地方上訪解決了軍轉干部的實際問題,咱們這里不上訪什么也解決不了,那不是吃虧了?徐小明說。
國家政策都是統一的,不可能一個地方執行一個地方不執行。孫海濤說。
現今的事也真的不好說哩。肖勇說。
先別管好說不好說,我剛才想了一個辦法,提出來戰友們議一議。孫海濤說。
什么辦法?幾個人追著問。
孫海濤說能不能以徐小明的“老轉坊”為依托,戰友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將“老轉坊”擴大成一個股份公司,再將家庭困難戰友的沒著落的孩子招一些進來,也算他們就業了。大家有條件的集點資,每年按集資多少分紅。說過,孫海濤看了看徐小明,說這事沒和小明商量,只想為了戰友們的事,小明再苦再累也愿意哩。
你這想法不錯,我早就想發展“老轉坊”了,苦于沒有好的思路。徐小明說。
接著,幾個人初步商量了一個意見,決定成立“老轉坊”餐飲糧油股份有限公司,除原來的三個連鎖店,重新設立一個經營部,根據市場行情搞糧油購銷。大家的集資款也有說處,每千元為一股,年底按股數分紅。根據所了解的戰友們的家庭情況,經營部和三個連鎖店重新招收13名職工和兩名管理人員,13名職工全部是困難戰友的子女,兩名管理人員一個是季衛東,一個是顧大衛,徐小明是當然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還說定,今后“老轉坊”用人只有一個渠道,就是下崗戰友和戰友未就業子女。之后,孫海濤說自己家里錢不多,先集三萬元,肖勇說集兩萬五,王一正說前些年上著班和別人干過幾次糧食生意,多少掙了點,明天就將五萬元送過來。徐小明一聽挺激動,說發展“老轉坊”的事業他蓄謀已久,只是苦于力量微薄,一直難以實施,現在戰友們參與進來,是最好的時機最好的支持,表示不辜負大家的信任,會全身心把“老轉坊”搞好。又說,這不僅僅是一個事業,還是一種公益,這種公益的目的就是全心全意為戰友們服務。孫海濤接過話,說別把眼界放得這么窄,應該是為家鄉建設出力,將來“老轉坊”真的弄出大名堂,搞成個上市公司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晚上,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晚上。十幾桌的戰友聚在那里,很認真地聽孫海濤宣布過成立“老轉坊”餐飲糧油股份有限公司的消息,情緒突然就激昂起來。誰也沒想到性格內向的季衛東第一個站起來,舉著拳頭表示會像在前線作戰時一樣不怕犧牲,勇往直前,忘我地、全身心地、不打任何折扣地做好公司里的一切工作,不辜負戰友和家屬們的期望。其他戰友也紛紛表示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一定要在小城里將戰友們的力量展現出來,在家鄉的土地上讓“戰友之旗”迎風飄揚。那情景,使大家不由想起了自衛還擊作戰之前的警師大會。于是,有人放開喉嚨很雄壯地唱了一聲《咱當兵的人》。第一句唱出來,一個個緊跟著就唱了下去。那一刻,像干柴突遇烈火,瞬間便火勢沖天,便氣吞山河。接著,大家開懷暢飲,推杯換盞中,顯示出了少有的豪邁。
從來不怎么喝酒的孫海濤喝高了。走出“老轉坊”,他就蹲在路邊的樹底下吐了個翻天覆地。肖勇走過來幫他捶背,嗔怪地說,不會喝酒你喝那么多干什么?看把你難受的,這是何苦呢?孫海濤抬起頭,笑笑,說今天這聚會非同一般,大家高興,我也高興,當然就得喝了。王一正喝得也挺多,歪歪扭扭走過來,聽肖勇嗔怪孫海濤,說你小子懂個屁啊,今天就是醉死也得喝幾杯,縣城里有這么多退伍兵,有的從沈陽軍區回來,有的從蘭州軍區回來,還有的從廣州軍區回來,好像都趕不上我們這幫從前線回來的戰友們團結哩,這樣的局面,聚到一起就應該喝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哩……
10
戰友們在一起做點事總是不乏軍人風采。從開始運作到正常運轉,還不足一個月的時間。第四個月的時候,整個“老轉坊”就顯出了氣勢和成效,特別是糧油經營那一塊,和省內外十幾家客商建立了聯系,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十幾個車皮的玉米、小麥、大豆運送出去,職工們都為下鄉收購糧食忙得團團轉。那天,單位來人孫海濤安排去“老轉坊”總店吃飯,順便問了一下經營情況。徐小明嘿嘿笑了笑,給他說過職工的月收入和整個公司的營利情況,又說海濤你這功勞大了哩。孫海濤說我有什么功勞,成績還不都是你干的啊。徐小明說你的點子出得準啊,我想了好長時間也猶豫了好長時間,要不是你打氣鼓勁兒,怕再有三年五載也干不起來哩。孫海濤也笑笑,說你小子好多事都是光想不下手,有些事能想個七八成就得去干,只有干才會有收獲。
他們正說著,一個小伙子跑過來喊了一聲叔,就將兩盒煙塞到孫海濤懷里。孫海濤正納悶,那小伙子回頭又跑走了。徐小明說那是季衛東的兒子,來“老轉坊”后一直外出跑糧食購銷業務,小伙子挺機靈,學事也快,好多地方干得很到位,這是看你來了跑那邊買了兩盒煙孝敬你呢。孫海濤心里一熱,想孩子們都大了,“老轉坊”也慢慢成氣候了,戰友們還真就要在家鄉的土地上打出一片天了哩。
誰也沒想到,“老轉坊”餐飲糧油有限公司的成立造成的影響那么大。
影響先是來自外地一些退伍的戰友們。那天,孫海濤正上著班,泰安的戰友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問成立這樣的公司需要什么手續,當地政府部門是不是支持。孫海濤說成立這樣的公司很正常,去工商部門辦證就行;至于當地政府是不是支持那也沒什么要緊的,反正是自己投資自己發展,按規定交納稅金,還解決了一些戰友家屬和孩子的就業問題,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之后,青島的、洛陽的、荷澤的戰友們也相繼打來電話,詢問成立戰友協會的事。孫海濤將情況說了,外地戰友都說這樣的協會好,免得大家離開部隊成了散兵游勇干任何事情都沒人幫。在部隊離休后去了北京某干休所的一個老首長,聽說后也打來電話表示祝賀,還說軍報一個記者聽說了這事,想去采訪。孫海濤一聽慌了,說可別,我們也是剛剛開始搞,還不知道結果如何。老首長說,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一件很好的事,如果能在轉業復員戰友中推開,對社會穩定和地方建設也十分有意義。
接著,影響便就來自當地了。孫海濤去縣里參加一個會,還沒開始,各單位的與會者便圍在一起聊天,好幾個人問他戰友協會干些什么?是不是縣里批準讓成立的?弄得孫海濤不知如何回答。散會時,民政局一熟人對他說,按照《社團登記管理條例》規定,無論成立什么協會,都要去民政部門審批,否則就是非法的。人家這么一說,孫海濤有些沉不住氣了。是啊,戰友協會有章程,有會員,不去登記怎么行?他想再召集幾個要好的戰友商量一下,看是不是按照規定去登記,免得人家說是在成立非法組織。
幾天后,孫海濤正上著班,縣委辦公室馬主任打電話找他,問戰友協會是怎么回事?孫海濤支吾了半天,說也沒什么,只是幾個戰友到一起商量著干點事。馬主任又問,想干什么事?聽說最近有些轉業干部和復退軍人鬧著上訪,你們成立協會是不是與這事有關系?孫海濤一聽嚇了一大跳,忙說馬主任你千萬別多想,怎么說我也在縣委機關干過幾年,知道什么叫好歹。他這樣一說,馬主任笑了,說我想也是哩,有人反映你們成立戰友協會是為了讓上級解決什么問題,我說孫海濤干了好幾年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難道起碼的責任都不知道?雖然你離開了縣委辦公室,做事情想問題也不能忘了圍繞縣委的中心工作嘛。孫海濤說那當然,請馬主任放心,我們戰友在部隊為保衛祖國出力,到地方為建設家鄉出力,絕對不會給上級添亂子。馬主任說這就好,你們真做出對家鄉建設有意義的事,縣里一定會進行表彰,還要大力宣傳。
孫海濤舒了一口氣,可轉而一想又感覺不對勁,戰友之間的一點事,怎么就弄得沸沸揚揚呢?在這小城里從部隊退伍回來的人多了,如果大家都能聯合起來做些有利于地方建設有利于個人發展的事,有什么不好?正想著,手機又響了。一看號碼是肖勇家的,想不會是這小子又找他商量和顧玲玲的事吧?按下接聽鍵,里面傳來肖勇妻子哭哭啼啼的聲音,是孫大哥嗎?你得給我做主哩。孫海濤忙問做什么主?肖勇妻子又說,你那戰友肖勇那個王八蛋離家出走了。孫海濤一驚,說怎么回事?肖勇妻子哭了半天,才斷斷續續把事情說清楚。肖勇兩天前把家里的六七萬存款提出來,帶著一個叫顧玲玲的女人離家出走了。孫海濤說你別急,我一會兒就過去,說不定他是有什么事出差了呢。肖勇妻子依然在哭,隨哭還隨說孫大哥你就別給那沒良心的打掩護了,這事我也是剛剛知道,他們有關系都好長時間了,我想過,即使他再回來我也不和這沒良心的過下去了。
放下電話,孫海濤就急著往肖勇家里趕。
走在路上,孫海濤想給幾個戰友打電話,又想不妥,要是肖勇和顧玲玲真私奔了,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一刻,他突然又想到“摁下葫蘆瓢起來”這句話,心里說,戰友圈子也是一個小社會哩,有好事也有壞事,有順心事也有煩心事,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生什么事哩……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