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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

2008-01-01 00:00:00季棟梁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3期

舅舅娶兒媳婦,固固去幫了三天的忙,回來一腳踏進窯洞,就嗅到一股很沖的香氣,他皺起鼻子仔細嗅嗅,卻嗅不出是啥花的香味。于是跟著那香味往前走,結果就看到了一骨朵一骨朵的花。平日里堆在墻旮旯里的瓦罐、瓦甕、爛洋瓷盆子、爛缸甚至是撈碗都成了花盆。有笑笑草、貓蹄蹄、山丹丹、紫蝴蝶,還有崖藍、谷紅之類的。這些花,都很媚艷,長得碩壯,固固就知道它們都是從山坡、溝谷的懸崖上移栽來的。因為有羊、牲口,平坦的地方,草兒長到開出花兒很不容易。尤其像崖藍、谷紅,專門生長在那些連山羊也上不去的懸崖邊上,要采是很危險的。更多的是八鈴兒。八鈴很漂亮,一朵花開出來后,花蕊上又會開出兩朵,那兩朵花蕊上又會開出四朵,那四朵花蕊上又會開出八朵,一層一層花朵就像小鈴鐺一樣,花香就十分的濃郁。固固皺著鼻子湊在花朵上聞著,醇釅的花香讓他打出一串響亮的噴嚏來。固固心想難怪嗅不出啥花兒,這么多花雜糅在一起,神仙也聞不出來哩。有了花,院子、窯洞就生動了許多,固固就想起人都說女子是花兒轉世的。固固正伸手去摸一朵花,忽然手背上挨了一巴掌,回頭一看是蕎蕎。蕎蕎說你不要用手亂摸噻,男人手上有火哩,這么鮮嫩的花哪里經得住你那粗手的摸?固固說我走了三天,你把整個仙殿山都挖進窯里來了。蕎蕎說不好嗎?固固說花兒移到家里來比在外面香多了,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蕎蕎抿嘴一笑,轉身出去忙自己的去了。固固是故意問的,他當然知道蕎蕎是受了誰的影響。

固固爬上了院子中間的土臺子。那是挖窯洞時特意留下來的。臺子上面平展展的,有三間房子大,蓯草有一拃高,躺上去就像是躺在海綿上。從地里勞作回來,固固就喜歡舒展地躺在這臺子上看云聽風。云閑了的時候是很白的,風閑了的時候是很清的,前兩天才下過雨,風呀云呀就像剛剛把地里的活干完的人閑了。云閑了在天上游,風閑了在地上走,固固閑了就喜歡在這臺子上或躺或蹴。臺子能看見整個仙殿村和那些溝溝洼洼上的莊稼,能聞到莊稼的香氣。臺子上,他種了一棵槐樹,遮得住濃烈的陽光,又四下里通透,風爽爽地穿過。自從學校搬到他家屋后,臺子上就能看得清學校院子里的整個情況,娃娃們咿咿呀呀的讀書聲聽上去很受活。

仙殿山就像一座寺廟,很自然地分成了三個階,仿佛蓮花山的三重殿一樣。仙殿村有五十來戶人家,下殿住著二十幾戶,中殿住著二十幾戶,上殿卻只住著一戶人家,就是固固家了。每天早晨,陽光從仙殿山頂的仙殿寺像水一樣潑下來,照著的第一戶人家就是固固家,當然,還有仙殿小學。固固家和學校隔著一塊草地,平日里學生背誦課文就在這塊草地上,嘰哩哇啦的,就像落下了一群覓食的鳥群。學生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這塊草地上就落滿了鴿子、麻雀、野雞、烏鴉、喜鵲,間或有紅嘴鴨,隼、老鷹,狐貍、野兔、黃鼠狼也會光顧這片草地。當然這些家伙一來,鳥群就亂了。學校是前年從下殿的窯洞里搬上來的,因為那窯洞塌了,還砸死了一個娃,上面才一狠心建幾間紅磚瓦房,和那仙殿寺一樣暢亮耀眼。說是學校,其實就三間房子,又圍了一個院子,一個老師。

學校門口有一棵榆樹,都能做檁條了。那是固固種下的,學校搬上來的時候,這棵樹就正好長在學校的大門口。樹長到一定程度就是木頭了,成了木頭,一棵樹就能做好幾件東西。去年來了個木匠,一村的人都爭先恐后地放樹打家具擺設,固固也想做一件衣廚,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榆樹長得慢,木頭就瓷實,不翹,不腐,不生蟲子,是打家具擺設的最好的木頭了。可是他沒放這樹,因為樹上掛著一塊爛犁鏵,一敲當當當的,漫山遍野都是回聲。學生娃就聽著那犁鏵作息哩。一提到“作息”,固固就嘿嘿嘿地笑,他想到“拉稀”。他要放這樹,誰也沒話說,可是他要放了這樹,就太沒意思了。

每天上午、下午最后一次敲那犁鏵,學生娃就排成一路路唱著一首歌,沿著那枝枝杈杈的小路走出去,走著走著就有一兩個學生分到更細的杈枝上去了,那是通向他們家的小路。歌聲像風一樣在山野漫過。學生娃一周一首歌。一年多時間了,他們唱過《國歌》、《讓我們蕩起雙槳》、《童年》和《少先隊之歌》等。耳音都滿了,娃們一開始唱歌,他也就唱上了。

固固就想現在一家就一兩個娃,這些碎娃子給慣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頂在頭上怕嚇了,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時走路兔奔狗跑你哭我笑的,哪有這么規矩。一入校門卻被一個才長出了青青胡茬的老師管得服服帖帖,真是一物降一物。固固喜歡看這些碎娃子從一路路走成一個個的情形。有些碎娃子還沒一只山羊羔高,穿過將熟的麥地時只露出一撮兒頭發,可他就知道回家的路了。即使那小路上只剩下一個娃了,還安安分分地走著,唱著“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就像老師還跟在屁股后面一樣。

蕎蕎做好了飯,爬上臺子來說哥,吃飯。固固就對著那學校喊劉老師,吃飯。蕎蕎白了固固一眼,說沒說叫他來吃飯。固固說米做多少是多少,面想要多少是多少,再下點面條不就夠了?蕎蕎下去的時候對著學校看了一眼。固固就又喊劉老師,到家里來吃。

2

豌豆最后一遍鋤過,日子就閑了一段。小晌午時分,固固蹴在院子里看小螞蟻們搬運土粒。他一閑就蹴在地上看這些碎東西忙忙碌碌。他想它們整天搬那些土粒有啥意思呢?

他不知道馬侉子啥時候進到院子來的,直到那雙大腳快踩到小螞蟻辛苦壘起來的小土堡時,他才知道有個人來了。馬侉子幾乎貼到他身上了,可他一抬頭,還是看到了馬侉子的那張臉,他惡聲惡氣地說:“你長個眼睛好不好?”

馬侉子說:“咋了,踩著你的尾巴了?”

他沒好氣地說:“你走路就不能走出點響動來?比屁還輕,好屁還能吹起土哩。”

馬侉子說:“你看你這人,驢走路能走出響動來,可它是驢,犁地拉車,苦沒少下,到頭來還是只能吃草;貓走路一點聲響都沒有,可它吃肉哩。”

他最不喜歡聽這個一墻頭高的人自作聰明地說話,就惡惡地說:“你總跑來晃個啥?”

馬侉子說:“你這人怪了,咱都是親戚了還這樣說話。”

他的氣更不從一處來了,說:“咋?聽不慣,找個能聽慣的說去。”

馬侉子卻一點都不生氣,他也蹴了下來,卻一指頭就把小螞蟻一個早晨辛辛苦苦壘起來的窩巢戳塌了,固固大怒,說:“日他媽,你看你做的這是人活嗎?”

馬侉子卻嘿嘿地笑笑說:“又不是你的窩,看把你急的。”

他真想給馬侉子兩拳,可他忍住了。

馬侉子又說:“把壘起來的戳塌了,它們再壘就有意思了,要不它們自己做這樣的活都沒勁兒。”

馬侉子掏出一盒“金駝”煙,遞給了他一根,說:“今年得把事辦了,都拖過兩年了,再拖過今年,明年是寡婦年,又得拖一年。”

固固站起身往窯洞里走,馬侉子就跟屁股后面說:“寡婦年,你知道嗎?很不吉利的。”

固固躺在炕上,馬侉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樣也躺在炕上,蕎蕎端了兩缸子茶水過來,放在炕桌子上,頭都沒抬就出去了。固固看看蕎蕎的背影,心里一陣瞀亂。

八年前,陳成嫁花花的時候,馬侉子和葉葉都來了。陳成是固固的叔,是馬侉子的姑父。葉葉和蕎蕎就像上輩子就熟識,一見面就黏得像糜糕一樣。晚上,葉葉和蕎蕎鉆到了一起,嘰嘰喳喳的,像鬧窩的兩只小翠鳥,固固覺得女娃的嘴和鳥一樣,不吃的時候就嘰嘰喳喳。花花被人娶走的第二天,陳成和馬侉子過來了,一人咂著一根大拇指粗的煙棒子。葉葉和蕎蕎在院里踢關。她們在地上劃了一座城堡子,把一片灰藍的瓦塊放在城堡子的大門口,開始打水、石頭、砂鍋。“一二三四五六七,咱倆本是好姐妹。我出砂鍋你出水,你出石頭是妖精。”結果蕎蕎輸了。蕎蕎說你是妖精,狐貍精。葉葉就咯咯咯地笑著,把一條腿高高提起來抱在懷里,一條腿一蹦一跳地踢那塊瓦,蕎蕎就在外面圍著搗亂,不時惹出一陣笑聲來。陳成就說上天有好生之啥來著?兩個女娃,像一對姐妹,你們兩個,像一對弟兄,真是天作之合的事哩,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下了。固固看著叔,再看看馬侉子,就知道他們已經說過事了。這時間蕎蕎在踢,葉葉張開兩條胳膊就像鳥兒的翅膀一煽一煽的圍著搗亂。

“叔,她們還都是碎女子哩。”固固說。

“噢,這幾年你能跌絆回來女人?”陳成說。

“我跌絆不回來女人。”固固說。

“噢,那還說啥?幾年后的事哩。”陳成說。

“你看,她們還碎得很哩,踢個瓦就快活得像過年哩。”固固又說。

葉葉沒把住一腳把瓦片踢到了固固的腳下。葉葉來揀瓦片固固卻捏在手里盯著葉葉看。葉葉的鼻尖子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像早晨樹葉子上的露珠,他伸出手在她的鼻蛋子上刮了一下。刮完,自己的臉刷地就紅了。葉葉趁他不注意一把搶過了瓦塊,揚起頭罵了固固一句:“固固是個大壞蛋,中午吃不上飯。”猛然,在他的胳膊上啄了一下,跑到蕎蕎身邊對他咧咧嘴,又繼續跳起來。紅布條子擰成的褲帶就甩出一截來,一甩一甩的。

“叔,你看她們的褲帶頭子還像長蟲一樣甩來甩去哩。”固固說完,自己就“撲哧”一聲笑了。這時馬侉子說:“她們有不跳的那一天哩。”

幾天后,馬侉子家一場酒席,固固家一場酒席,事就那樣訂了下來。那一年,固固十六歲,馬侉子十六歲。事一定下來,兩家每年逢年過節都互相走動,來來往往的。

馬侉子像到自己家里一樣,對蕎蕎說:“隨便做點,又不是外人。”說著雙手捧著茶缸子滋溜滋溜地喝,邊喝邊說:“你到底咋想著呢?”固固說:“我沒咋想。”馬侉子說:“你一點都不著急?”固固說:“不著急。”馬侉子說:“你看你這人,這樣說話不是抬杠嘛。”

固固就盯著窯頂看,窯頂的橫擔上有一窩燕子,有兩只燕子在窩里呢喃而語,他知道那是一對老燕子,四只小燕子跌跌絆絆地練硬了翅膀出窩了,飛得就不著家,那窩就空落落的。固固把嘴嘬起來,將一個一個煙圈吐到窯頂上去。

馬侉子又說:“女娃大了,就有自己的心事了,這事早了早好。”

固固扭了一下腰身把臉吸了過來,說:“她們都大得很了嗎?”

馬侉子說:“她們還不大啊?都十八了,要不是你拖,她們都做娘了。”

固固不說話了。前年,馬侉子就說要過門迎娶,他沒同意,覺得蕎蕎太小,還像個娃娃一樣,嫁出去他不放心,找了個借口說家要收拾一下,結婚是大事。去年,馬侉子又來說,他又推了,說等秋后莊稼上場打了,到冬天再說。拖過了冬天,又拖過了春天,拖到了現在。馬侉子說得不夸張,十三四結婚的女娃多得很,十四五生娃的女子也有。

蕎蕎烙好了油涮餅子和韭菜炒腌肉一道端了上來。

馬侉子抓起筷子,就吃起來了,吃得很貪相。

固固說:“你幾輩子沒吃東西,餓死鬼轉世的?!”

人一旦見不得一個人,他干啥你都不順眼了。以前馬侉子也是這么個吃相,固固從來都沒說過啥。可現在他越看越討厭了。

馬侉子停下筷子,說:“你這人不對勁,腦子怕有病了,有這么說親戚的?”

固固依然那么躺著,看著馬侉子把一碟子腌肉和一碟子油涮餅子全裝進了肚子,然后,打出幾個響嗝來,固固真想給他幾拳,狠狠地幾拳。

馬侉子跳下炕去,從一個人造革黑提包里掏出兩雙鞋來,說:“我妹子千針萬線給你做的。”說著他把兩雙鞋一只一只擺在他面前,“鞋墊子都給你墊好了,你試試。”說著,又掏出一截水紅的料子來,對著門外喊:“蕎蕎哎,蕎蕎哎。”

固固就覺得馬侉子的聲音要多賤有多賤,他狠狠地剜了馬侉子一眼。

蕎蕎進來,馬侉子把一截布料遞在蕎蕎的手里,說:“喜歡嗎?你嫂子說這料子好得很。”

固固騰地從炕上翻起來,陰沉著臉對蕎蕎,說:“讓你到祁旺家借個氣管子來,把車子氣打好準備拉糞哩,你還磨蹭在家里?”

馬侉子卻回轉身對著他,說:“你到底是咋了,氣管子遲借一陣,你就沒氣了?”

固固把臉幾乎是貼在了馬侉子的臉上,說:“有你啥事?你窩上一陣就啞巴了。”

蕎蕎一把扯過馬侉子手里的料子,說:“你回去吧,這兩天是日子閑著,讓我嫂子浪來。”

蕎蕎出去了,固固爬上了土臺子,望著天上游來逛去的幾朵閑云。

3

固固從地里回來,看見蕎蕎又站在土臺子上,披著一身夕陽。他隱在一棵樹下,卷了一根煙棒子抽起來。那琴聲就傳過來,固固覺得不但是鳥,就連樹葉都沒了喧鬧,靜靜地在聽哩。固固本想等那琴聲斷了再回家去,可是老胡子趕著羊群從坡上漫下來,遠遠就喊狗日的太陽都掉進山口了,不回家蹴在樹下想上吊啊!老胡子并不老,比他大不了幾歲,老胡子是他給起的綽號。固固說日他媽,想上吊,才發現沒系褲帶,把你的借我。老胡子說你狗日的馬上娶女人了想上吊?嘿嘿,嘿嘿。因為有羊羔在家里,羊咩咩地叫著走得很快,老胡子跟著羊走了。顯然蕎蕎聽到了他們說話,她下了土臺子進屋了。

每到傍晚,劉齊就會站在學校院子里拉小提琴。每當他拉起小提琴,蕎蕎或坐在院子里納鞋底,或者在土臺子上張望。固固知道蕎蕎是在聽琴,每逢這個時候,他都不會驚動蕎蕎,而是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看著蕎蕎。蕎蕎的神情很癡迷。琴聲斷了的時候,固固會聽到蕎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

固固進了院子就說:“劉老師的二胡拉得真好聽啊。”蕎蕎撇了一下嘴說:“哥,不知道就不要亂說,丟人哩。”固固說:“咋了,他拉得不好聽?”蕎蕎說:“哥,你見過二胡有扛在肩膀上拉的嗎?人家拉的那是小提琴。”固固“噢”了一聲,他不是不知道。

每天下午放學后,學校里就剩劉齊一個了。劉齊是從省城來支教的。雖然這上殿只有固固一家和學校,但他卻不常到學校里串門。他知道劉齊雖然見了誰都熱辣辣的,從心里卻看不起村里人。有一次村長來了,他把村長都趕了出來。在這村子里,誰敢對村長這樣?村長很不高興,說你看你這娃,我是來問你有啥困難給你解決一下,你倒好把我推了出來。劉齊說這是課堂,你高喉嚨大嗓子的。村長還是不高興地說他們哪個不是高喉嚨大嗓子吼大的?劉齊說他們現在在學習,你這樣他們咋靜心學習?你看他們都抬頭看你了。村長就說你這娃還認真得不行了。說完便氣呼呼地走了。雖然固固覺得劉齊說的有些道理,但同時也想到人家連村長都不尿,何況是他這樣的人。固固想劉齊就像一個過路的,是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人,就不愿去討人家的嫌。

有一次,他在地里干完活經過學校,看到學生趴了一院子,一個人守著一方打了格子的地面,往那格子里填字,一筆一劃的,極是認真。整個學校院子就像春天的田野,到處都是趴在地里種瓜點豆的人一樣。劉齊就像個老鷹,蹴在上邊,眼前也有一方字,工工整整的,那當然是劉齊寫的。他看得有些癡迷,卷了根煙點上。劉齊卻跑了過來,雖然沒有像跟村長那樣和他理論,卻說到我辦公室里抽吧。他說為啥?劉齊說不要當著孩子的面抽煙。他說嘿,你還蠻講原則的啊,他們哪個不是煙熏出來的,他爹、他爺、他奶、他娘哪個不抽煙?還對著他們吹煙嗆他們哩。劉齊笑笑說這不一樣,這里是學校,抽煙是不文明的行為,人總得講個原則,你說是嗎?固固心里說抽個煙用得著說上這么多的話嗎?要是平時,固固就不去劉齊的辦公室了,可今天他偏偏要去辦公室。他聽人說過,劉齊的辦公室也不讓抽煙,再說他一直想到他的辦公室看看,進去過的人說他把屋子弄得跟女娃的屋子一樣。進了辦公室,他剛剛把煙點上,劉齊卻又說我這辦公室平時也是不讓人抽煙的,就是村長也不行,今天是你,破個例。固固心想你想咋說就咋說,我就是要在你的屋子里抽煙。一進屋子,香氣撲鼻鼻。窗臺、床頭、桌子上擺滿了花,有從仙殿山挖來的月月紅、貓蹄蹄、野蓯子、馬蘭,也有從省城帶來他不認識的。花聚到一起香氣就很濃。那些花盆看上去很高級,有的比他們家鍋上用的盆子還高級。固固不免嘆息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啊。他在城里的家該是啥樣子呢?固固想不出來。想不出來他就懶得想了。人家是城里人,他要能把城里人的事想明白那還了得?墻角擺著一張床,疊鋪得非常整齊,床單是村里貼墻才用的花布,像新的一樣。房子的中間,掛了一道簾子,他知道那簾子后面就是鍋灶了,他掀起簾子看了看,鍋灶也收拾得整齊,干凈。固固有點不好意思抽煙了,這么潔凈芳香的房子,抽煙真讓人不好意思。他要把那半截煙往地上扔,可那磚鋪的地也很是干凈,就更不好意思了。他往外走,劉齊卻說坐坐吧,這么著急?他說我得把煙弄滅了。劉齊說沒事,你抽吧。固固笑笑說把屋子的味兒壞了。掐滅了煙回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它就掛在墻上。他用手撥弄了一下,那音兒就顫了出來。他說那些好聽聽的音兒就是這東西弄出來的?劉齊說這是小提琴。固固就說村里人都說你二胡拉得真好,可我就想二胡拉出來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固固輕輕地來到蕎蕎的窯洞前,伸著腦袋往里聽了聽,聽到蕎蕎長長的嘆息聲。固固輕輕地退回來,爬上了土臺子,他躺在那里,也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夜風一綹一綹吹過來,十分的涼爽。

4

五月半間,糜谷探尖。是該鋤糜谷的時候了。糜子剛剛鋤過,葉葉就來了。

固固心里有了事,就有些慌亂了,提起鍬往外走,卻給蕎蕎攔住了,說:“你干啥去?地里有活?”蕎蕎把鍬奪了,將他推進窯里,自己卻往外走。從前年起,每次葉葉一來,蕎蕎就會借故躲出去。開始蕎蕎一躲,葉葉就很緊張,跟著蕎蕎,纏著不讓蕎蕎走。蕎蕎總是說你不給你男人做飯,跑出來做啥?葉葉會說你不要走嘛,咱們兩個做嘛。蕎蕎說三個人的飯,兩個人做?小心你男人打你。蕎蕎這么說著,就嘻嘻地笑起來。葉葉紅著臉說你越來越壞了。蕎蕎說我哥是老虎?他是你男人,你要跟他過活一輩子哩,你現在怕他過了門咋行?說著做個鬼臉,還是走了。葉葉臉紅得像棗兒一樣,心跳聲都聽得見,兩只手不停地玩著辮子。因為葉葉緊張,固固也很緊張,就借故出去了。去年,葉葉一來,蕎蕎借故要走,葉葉就不再糾纏讓蕎蕎留下來,大大方方的,該做啥做啥,還跟他說這說那的,就像已經過門成親了。

固固坐在炕沿上,他斜脧了葉葉一眼,葉葉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女大十八變,固固覺得比上次來時又變了許多。他說蕎蕎這個鬼丫頭又跑了。葉葉輕聲細語地說讓她瘋去,她去我們家,我也丟下她瘋去了。葉葉挽起袖子,露出圓乎乎的胳膊,雖然窯洞里光線很暗,但那胳膊還是映出晶亮晶亮的光澤。葉葉嘿嘿一笑說你沒事就來幫忙吧。固固就說碎女子,嘴吃硬了,不叫哥了?葉葉說我不能再叫你哥了,得改口了。固固問為啥要改口?

葉葉說:“你明明知道還問?”

固固說:“我不知道。”

葉葉說:“你壞,你看村子上那些女人,她們咋都不把男人叫哥?”

固固說:“她們不叫是她們的事,你不叫我可不高興。”

葉葉說:“你說過門了還把你叫哥?”

固固說:“當然得叫,你得叫我一輩子。”

葉葉嘻嘻一笑說:“其實叫一輩子挺好的,就是怕人笑話哩。”

固固伸手出去摸她的頭,可他又忍住了,摸了摸自己的頭。

葉葉又說:“哥,別人都說你把蕎蕎當女兒哩,以后過了門,我要是和蕎蕎生氣了,你不會為蕎蕎打我吧?”

固固說:“你和蕎蕎好得跟親姊妹一樣,咋能生氣?”

葉葉說:“我也是這么想,可娘說了,牙和舌頭那么好,還咬得淌血哩,村子上有幾個男人不打女人。”

固固說:“那你說你會不會和蕎蕎鬧仗?”

葉葉說:“不會,到時候我就是嫂子了,她是小姑子,我多干點活,凡事讓著她點,誰讓我是個當大的呢?”又說:“哥,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固固想逗逗葉葉,就說:“那蕎蕎還是你嫂子呢,你咋就不想著她讓讓你?”

葉葉說:“那是在我們家,我回娘家就是她的小姑子了,她當然得讓著我。”

固固說:“你不要想這些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動你一個指頭,我會像對蕎蕎一樣對你哩。”

葉葉卻說:“哥,你得給蕎蕎安頓安頓,我回娘家她一定要讓著我,要不娘會不高興。娘是她婆婆,娘不高興,對她不好,她日子就不好過了。”又說,“不過也沒啥,娘善著哩,聽我的話,我會說蕎蕎的好話不讓她受罪。”

蕎蕎和好了面,固固說我來揉,你歇緩一下。葉葉說我揉,你陪我說說話就行了,咋能干這些活,你剝蔥吧。固固固執地說我就是要揉面,我偏要揉面,你歇緩一下。說著把袖子一挽就要揉,葉葉忙說要揉面,也得把手洗洗。固固洗完手,就開始揉面。葉葉站在一旁看著,她臉上布滿了幸福的笑容。固固心里卻一陣苦悶。葉葉剝好蔥,又洗好了菜,對固固說哥,好了,用盆扣著讓回一回。固固扣了面,葉葉說哥,去把手洗洗吧。固固說不,我等會還要搟面哩。葉葉說哎呀,你是男人,要做大事的。說著便將固固推到臉盆跟前。固固洗手時,葉葉忽然說哥,你說我哥的個子還長嗎?他搖搖頭。葉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以前你們一樣高,可他咋就不長了呢?他現在還沒我高哩。葉葉滿臉憂傷,幽幽地嘆出一口氣來,說男人個子一小,看上去就窮氣了,蕎蕎心里肯定不好受,要是你不長這么高,和我哥一樣高,我心里就沒啥愧歉了。固固看著葉葉,葉葉躲開了目光,垂下頭說哥,你看你長得碩碩壯壯,人高馬大的。這是固固最不愿意說的話題,葉葉是個聰明女子,她心里還裝著這樣的事。他長噓了一口氣。從院里出來,四下里看看,卻是不見蕎蕎,就往梁頂上爬去。上了梁頂,看見蕎蕎背著背斗在學校院子旁邊的一棵樹下割草。學校院子旁邊哪有啥好草,早讓娃娃踩踏得光禿禿的,分明是個遮掩。劉齊趴在墻頭上和蕎蕎說話。他把腰往低里貓貓,怕蕎蕎看見。

第二天早晨,固固早早起來,有一塊地他搭個晌就能犁完了,讓牲口好好歇歇。出門來,見葉葉已經站在門口的曙光里梳頭了。葉葉的頭發比蕎蕎的好,留得很長。她頭一偏一偏地梳著頭。那頭發鍍著一層晨曦,金光閃閃的。他說:“你個碎女子,地里閑得一把活都沒有,不睡著起來做啥?你看蕎蕎還睡得跟豬娃子一樣。”葉葉說:“蕎蕎她該睡著。”他說:“為啥蕎蕎該睡著,你不該睡著?”葉葉說:“她是小姑子,小姑子閑,小姑子才賢。”固固說:“這是誰說的?”葉葉說:“娘沒了,沒人給蕎蕎說這話了。”一句話說得固固心酸得不行,就說:“葉葉,我要是你我啥事都不想。”葉葉一笑說:“我和蕎蕎一樣,我們都是嫂子,又都是小姑子。”葉葉給他端了盆洗臉水,看著葉葉快樂的身影,固固心里一陣酸楚。

5

自從村學從中殿搬到上殿,固固就不再看影子卸地了。當娃娃們像鳥一樣從學校那個籠子里飛出來飛回各自的家,他再犁上五個來回卸地正是時間,可今天,娃娃們還在嘰嘰喳喳地念課文,他就已經卸地了。當然他的地沒少犁,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年,正是犁地的時候,他起了個五更。昨天晚上,他去劉齊的屋子,看到他在批卷子,就知道要放學了。

固固到鍋臺上看了一眼,見幾個涼菜已經拌好,羊肉正在燉著,腌豬肉也切好了。固固伸手要抓菜吃,卻被蕎蕎拍了一把手背。蕎蕎臉上有一道鍋灰,固固嘿嘿一笑,說:“唱大戲呀,把臉畫成這樣子。”蕎蕎就拉起圍裙擦了一下,不僅沒擦掉,卻又抹上去了兩道。固固就開心大笑。蕎蕎說:“哥,家里到底要來誰,整得像不過日子了一樣,缸底的肉都撈出來了。”固固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去把臉洗一下。”蕎蕎說:“到底是誰?支書?村長?”“比他們重要多了。”固固嚴正著臉說。蕎蕎吐了一下舌頭,就去洗臉了。

固固給牛上好了草料,就聽見娃娃們唱起歌來,他就向著學校走來。劉齊從房子里出來,提著兩瓶酒,固固說,放回去。劉齊說,咱今天得好好喝幾杯。固固說,放回去,有時間喝掉你這兩瓶酒。劉齊看看固固,就把酒放了回去。和劉齊進了院子,蕎蕎正端個盆子出來,蕎蕎沒有想到來的竟然是劉齊。今天是星期五,劉齊一般是要出去的,省城太遠,可他縣上有同學哩。固固看到蕎蕎的臉紅了一下,往窯里走,固固就說,蕎蕎,劉老師來了也不問一聲。蕎蕎說,天天見,還問啥哩?

桌子都已經擺好了,菜也擺好了。固固打開酒瓶,倒了三杯酒,就喊蕎蕎,蕎蕎應了聲,說啥事?固固說你也坐下,一起吃。蕎蕎說我鍋上還有事哩。固固沉下臉子說沒外人,劉老師是外人嗎?坐下。蕎蕎就坐在了炕沿上。固固端起一杯酒遞給蕎蕎,說咱們三個人喝一杯吧。蕎蕎說哥,你要干啥,我不會喝酒。固固說就一杯。蕎蕎嘟著嘴說我不喝,喝上就像著火了一樣。平日里,蕎蕎把嘴一嘟說不干啥的時候,固固就不再勉強,女娃嘟著嘴就是撒嬌,蕎蕎只能在他跟前撒嬌,爹沒了,娘沒了,她到誰跟前撒嬌呢?可今天固固把臉子沉下來說喝了,又不是毒藥,喝不死人。蕎蕎瞪著眼睛看哥哥,臉就脹得通紅。這時劉齊說固固哥,就算了吧。固固說蕎蕎,喝了。他的聲音很威嚴。劉齊說固固哥,我給她代了行不?固固說那是你們倆的事。劉齊就接過酒杯說,蕎蕎,你表示一下就行了,我喝掉。蕎蕎就把酒杯一把奪過去,狠狠地剜了哥哥一眼,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嗆得大聲咳嗽著到院子里去了。固固和劉齊連碰了三杯,劉齊又反過來和固固碰了三杯,固固就又喊蕎蕎。蕎蕎應了聲說蒸米飯哩。固固說先不蒸,這酒是要喝到晚夕的,這陣蒸米飯誰吃,你過來哥有話跟你說。蕎蕎就過來了,卻站在門口,不到炕跟前來。固固說你總得給劉老師敬個酒吧,咋這么不懂禮數?蕎蕎就端起一杯酒敬給了劉齊,劉齊接了,一飲而盡。固固說三杯才算敬哩。蕎蕎就又端了杯酒,劉齊忙擺著手說固固哥,這重了,三杯重了。固固說就看我妹妹有沒有這個能力了。蕎蕎說哥,劉老師他下午還要回家……固固說你不要說話,三杯酒,看他誠心不誠心交咱這個朋友。蕎蕎端著酒放也不是,敬也不是。劉齊接過了酒杯說哥,蒙你看得起,朋友我交定了。端過一抬脖子就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遞給蕎蕎,蕎蕎放下杯子,說哥,你看他臉都紅成那樣子了。固固說你心疼了?還有一杯。蕎蕎就又倒了酒,這次她只倒了少半杯,固固又說酒滿心誠,這道理你都不懂?說著便提起酒瓶,將酒添滿。蕎蕎把酒杯端在手里,固固說你這女子,酒是端著看的?敬給劉老師啊。蕎蕎瞪了固固一眼說我替他喝了。說著就往嘴里灌,這時劉齊一把扯著蕎蕎的手說不行,我喝,我喝。蕎蕎說你不能再喝了。劉齊說喝酒是個心情,心情好就能喝,我今天心情好。可蕎蕎不給他杯子,兩個人刁來刁去,一杯酒就灑得沒有多少了。固固不說話,看他們爭來爭去。蕎蕎沒有爭過劉齊,劉齊喝完酒,蕎蕎說你快吃點菜,壓一壓。說完她給杯子里添上了酒,雙手捧起來遞到固固跟前,說哥,我敬你。固固說你先放下,還不到你敬我的時候。蕎蕎說那我該啥時候敬你?固固從蕎蕎手里拿過酒杯,倒了三杯酒,雙手端起一杯遞到蕎蕎跟前說蕎蕎,哥敬你。蕎蕎說你喝多了就睡去,說啥胡話哩?固固說哥沒喝多,哥是真心敬你的。五歲上就給哥趴鍋趴灶,燒水做飯,十歲上就給哥動針動線,縫縫補補,不管啥時候回家,總有一口熱飯吃……說著固固就哽咽了,蕎蕎也抽泣起來了,劉齊的眼圈也紅了起來,說哥,這酒我喝。固固推開劉齊的手說劉老師你坐著,這是我敬蕎蕎的酒。蕎蕎接過酒,劉齊說固固哥,我替蕎蕎喝行不?固固說酒我敬了,只要她接到手里,就算是接受了,至于誰喝都無所謂。劉齊說蕎蕎,為了表示對哥的感謝,你就表示一下,我喝,我能喝酒哩,我一個人能喝倒三個人哩。可蕎蕎已經把酒喝了下去。固固又端起一杯酒,遞到了蕎蕎跟前,蕎蕎接到手里還沒端穩,劉齊已經奪在手里,一飲而盡。固固又端起一杯,劉齊不等蕎蕎接在手中,便端過去喝了。固固說好了,吃菜,蕎蕎,你也坐下吃菜,不準走,我讓你干啥,你才能走。蕎蕎就坐在炕沿上,她倒好了三杯酒,雙手捧起一杯說哥,我敬你。固固看著蕎蕎說你個瓜女子,為啥敬我?蕎蕎眼淚汪汪地說哥,你就喝吧,我嘴拙說不出來。固固說不行,說不出來也得說。這么說著他斜睨了劉齊一眼。蕎蕎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劉齊說固固哥,一切都在酒中,她要說的話你心里都明白。固固說到底是讀書人,看話說得多好。接過酒喝了,又喝了兩杯。

這酒直喝了一個下午。劉齊跑到院子還沒到墻根就吐了一大攤,然后搖搖晃晃地倒在炕上大睡去了。固固沒試過自己能喝多少酒,他很少喝酒,劉齊來后,才偶爾喝一點。劉齊一直睡了個日薄西山才醒,他從窯洞里走了出來,固固說你醒了。劉齊臉一紅說丟人了。固固笑笑說這有啥丟人的。又說蕎蕎正在做面哩,你今天就不要回了。劉齊說這陣還天旋地轉的,想回怕也回不了了,再說馬上就放假了,不回了,明天我和你一起下地干活吧。固固說你細皮嫩肉的,下地干活,你當那是耍哩?劉齊說你可別小看我,我體育上是很捧的。固固說你當干活是打籃球呀。劉齊就嘿嘿笑笑,固固說明天是蓮花山的廟會,大得很,干脆去逛個廟會吧。劉齊高興地說那好,我還正想著去逛個廟會,這里的廟會挺有名的,咱們明天一起去吧。固固說你走的時候叫上一聲。

晚上吃過面,劉齊回去了。蕎蕎坐在門檻上邊納鞋底邊哼小曲,固固說不要哼了,看把你高興的。蕎蕎紅著臉說哥,你以后不要這樣說話。固固說咋了,聽煩了?蕎蕎說聽煩了。固固想讓蕎蕎和劉齊一起去逛廟會,可蕎蕎和別的女娃不一樣,聽見趕集、逛廟會就沒命了。蕎蕎既不愛趕集,也不愛逛廟會。固固也知道蕎蕎懂事,趕集逛廟會,哪個不花錢?每次讓蕎蕎去趕集逛廟會,蕎蕎總是說不去,人擠人的有啥逛頭?他想了想說蕎蕎,你明天去蓮花山廟會許個愿吧。蕎蕎說家里好好的,許啥愿?固固說我這段日子總是夢見爹,他說這說那的,我想怕是有啥惦念的,再說這些年家里風調雨順的,該許個愿還還了。你去許個愿,明年去還一下,神該敬的時候得敬著。蕎蕎說你去吧。固固說后峁上的地再有兩三晌就犁完了,麥子也就黃了,光陰不等人哩。蕎蕎說我犁地,你去。固固說你咋總是不聽話,順便也逛個廟會,不要嫁了人說起來時,讓人家笑話我這個當哥的不是,妹妹連個廟會都沒逛過。固固這么說著,他的臉色呈現出少有的嚴正。蕎蕎不說話了。固固就活泛了一下臉色,掏出一百塊錢說拿著,大大方方地花掉這一百塊錢。蕎蕎不接,說我有,你給的都沒花。固固知道蕎蕎每年過年給的錢都攢著,但他還是說又不聽話了,你都十八了,得為哥想想。蕎蕎看看固固,接了錢。固固又說逛廟會見得人多,你打扮好一點,不要讓人說哥哥……蕎蕎說好了好了,婆婆媽媽的,好像我出去老給你丟人一樣。固固撲哧地笑出聲來,說我妹妹出去咋給我丟人呢?我怕明天廟會沒人看大戲,都追著看我妹妹哩。蕎蕎也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固固去對劉齊說我不去了,你把蕎蕎帶上吧。劉齊臉上興奮成紅色,說我們都走吧,這摩托車吃重哩,馱三個人沒問題。固固笑笑說不犁地吃啥?你收拾一下,我去叫蕎蕎。固固回來見蕎蕎已經換好了衣服,頭發也變了個花樣,正往腦袋后面扎個自做的布花。蕎蕎看看固固說這樣出去不給你丟人吧。固固說你是仙女了,給哥裝人哩。蕎蕎說哥,來幫我把布花扎上。固固說你平時咋扎呢,我笨手笨腳的。蕎蕎說不,今天我就要你扎,就要你扎。固固就給妹妹扎了花兒,想來好久沒給妹妹扎過頭花了,小時候他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妹妹扎頭花,他能扎出各種各樣的頭花來。固固邊扎邊說我剛出去碰見劉老師,他也要去逛廟會,正好我說了把你捎上。蕎蕎看看固固說我不坐,坐了讓人家咋說呢?固固說你看你,劉老師用摩托車捎過的人多了,誰說啥了?你得潑辣一點,嫁了人哥也放心。這么正說著,劉齊已經推著摩托車進了院子。顯然那摩托車已經擦過,賊亮賊亮的,把柄上還扎了兩條紅綢子,他本人也換了一身鮮亮的新衣服。固固說蕎蕎正等著你哩。蕎蕎臉紅了一下,還想說啥,劉齊說快走吧,等會天就熱了,你臉就會被曬紅了。蕎蕎剜了固固一眼,坐上了摩托車。可蕎蕎離得很遠,劉齊說你往緊里坐一點,最好抱著我的腰,不要摔下去了。蕎蕎說就不。雖然聽起來是賭氣,但其實是有些撒嬌了。固固看著摩托車像只野兔子一樣翻過山梁去了,才趕著牲口犁地去了。

晚上,摩托車吼叫著進了院子。他偷眼看了蕎蕎一眼,蕎蕎臉紅撲撲的,提著一大包東西。固固端了一盆子水出來,說快洗洗。蕎蕎從自己的窯洞里拿出香皂和毛巾,說劉齊,你先洗洗吧。蕎蕎從包里邊掏邊說哥,劉齊專門給你買了個烤鴨,還有酒。固固就笑著說我享福了。蕎蕎又掏出幾件衣服來說哥,你來試試。固固看看,說你看你,讓給你買……蕎蕎已經把固固推進窯洞里去了,不一會兒,固固出來,蕎蕎說劉齊,我哥穿這身衣服是不是你說的帥呆了?劉齊說就是,就是。蕎蕎說哥,你都能當電影明星哩。說著又拉出一身,讓固固試,固固說你沒給自己買?蕎蕎說這是劉齊給你買的,他說經常在咱家吃飯,要感謝你哩。固固說這衣服我得穿,我得穿。進去穿好走出來,劉齊說你看,我這身比你那身更好,我說這身好。蕎蕎說這身穿就像不是個正經人。固固說謝謝劉老師,謝謝蕎蕎。蕎蕎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澤。她進去又拌了幾個菜,端出來,提著烤鴨去剁時,固固說撕著吃,撕著吃才有味道哩。劉齊已經打開酒,一瓶酒倒了兩碗說固固哥,今天我得把你灌得醉醉的。

6

地犁完了,歇緩上幾天,就要開始收麥了。說放假就放假了。劉齊回家的時候,把鑰匙送了過來,對蕎蕎說把花給我養著。蕎蕎說你那花金貴著哩,我怕養不好,你找別人吧。劉齊說你這么漂亮,花一看見,不用養就活了。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固固就在牲口圈里給兩頭老牛摳毛。心想這城里娃就是會說話。劉齊說養好了有獎勵。蕎蕎說你們城里人嘴最能諞哩。

劉齊走了,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叫的娃們不見,劉齊那悠揚綿長的琴聲也不見了,那鐘聲也沒了,連固固都覺得孤寂了。蕎蕎就像是把魂丟了一樣,進進出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在麥子很快就黃了。固固說蕎蕎,你去趕個集吧,買點化妝品,人家都說有啥防曬的,抹上太陽就曬不黑了。蕎蕎說都是哄人的話,夏天曬黑了,冬天就緩白了。收麥是最苦的活計,今年雨水稠,麥子長得好,四十多畝麥子,兄妹收了十幾天。麥子收下來垛成垛,固固就開始犁地,蕎蕎鋤糜谷,壅洋芋,給豬割草,孵雞娃子。過了十天,麥子透干了,又拉了七八天。今年天氣干燥,油菜接著又黃了。固固有些心疼妹妹,不想讓妹妹下地干活。以前他從沒有這樣的想法,可今年卻有了,而且十分的強烈。他看到妹妹的臉曬得黑紅黑紅的,胳膊上被麥芒和鋸齒草刷出一道道的傷痕,就心疼。他想妹妹的臉和胳膊要一個冬天才能恢復得像雪一樣白,心里就很痛苦。可他不能不讓妹妹干活,妹妹不干活別人會說閑話,妹妹的名聲也就壞了。固固托人帶了瓶防曬霜回來,可是妹妹抹了一天,臉上就起紅豆了,固固不敢再讓蕎蕎用,說怕是假的。自己抹了試試,結果紅豆起得更厲害。妹妹說越來越不會過日子了,買這做啥,天生就是受苦的命,還怕給曬黑了?葉葉嫁過來,你可不敢這樣慣她。

蕎蕎再忙每天都去劉齊的房子里,固固心里想,又不是貓啊狗啊的,一天不喂就會餓死,山上坡上的花一年四季沒人管,不照樣活得旺旺的?有一天,吃過晚飯蕎蕎又去了,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蕎蕎回來,固固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做啥。躡手躡腳地從窗口看進去,蕎蕎卻躺在劉齊的床上,兩腿交叉著,一臉茫然地望著屋頂。固固悄悄地退了出來。

假期雖然四十五天,連固固也覺得漫長。

劉齊回來了,固固看見很是驚喜了一番。劉齊從摩托車上提下兩個大包,一個包一個包往外掏東西。他給固固買了雙旅游鞋,一身衣服,一條煙,兩瓶酒,給蕎蕎買了一小包的化妝品,買了兩身衣服。蕎蕎說你也不看你的花咋樣了,就買東西。劉齊嘿嘿一笑說不用看,就知道長得更好了。劉齊還帶了兩個醬好的豬蹄子。因為固固在,蕎蕎有些不自然。固固就躲了出去,在臺子上的樹下躺了。吃飯的時候,固固問劉齊你得支幾年教?劉齊說一年也行,兩年也行,要是我愿意,我一輩子也行。

糜谷收完,葉葉來過一趟,蕎蕎還是借故躲了出去,固固有些躲葉葉了,他心里有事了。雖然在他面前蕎蕎依然快樂得像個小鳥,但他看到蕎蕎的憂傷,在心里像水一樣漾著。蕎蕎越來越憔悴了,常常走神發呆。這連葉葉都看出來了。葉葉要回的時候,按往時的習慣,蕎蕎會跟葉葉一塊到葉葉家去耍上幾天。今年也一樣,葉葉要回去的時候,蕎蕎也在收拾東西。每年莊稼上場,葉葉來他都要給一百塊錢,可這次他給了二百塊,葉葉推搡著不要,他硬塞進葉葉的手里。葉葉說你給我我又舍不得花,不是娘要去了,就讓哥騙著花了。他對葉葉說葉葉,今年我想和蕎蕎一起給爹上個墳。葉葉很懂事地說給爹上墳是大事,就讓她在這吧。蕎蕎看看固固,沒有說話。固固又說哥送你回去。葉葉說你忙吧,我一個人回去。固固去把劉齊的摩托車騎了過來,捎上了葉葉,對蕎蕎說晚上我就回來了。出村的時候,葉葉坐得離固固很遠,可摩托車一出村子,葉葉就慢慢地靠近固固了,先是把頭挨在了固固的背上,之后又兩只手摟緊了固固的腰。固固放慢了速度,正是晚秋時節,草雖然還有些翠綠,但花已經全謝了,原野就有些蒼涼。葉葉幾乎是黏在他的背上,他都聞到葉葉身上的清醇的香味。過馬蘭河谷的時候,因為是一道谷,谷里還像夏日一樣繁盛,風越發的清爽香醇,兔子、狐貍時而躍起,時而潛伏,鳥成群成群地鳴叫。出了谷不遠就到葉葉家了。葉葉說哥,我不想這么快就回家,我們坐坐吧。固固就停下摩托車,兩人在一塊平坦的草地坐了。固固點了支煙,看著遠山,但他能感覺到葉葉在盯著他看。葉葉說哥,蕎蕎心里有事。固固說是嗎,我咋沒看出來?葉葉說她老是走神發呆,也不像以前那么故意使壞了。固固說你們都大了,大了有心事是正常的。葉葉說不是,我就不像她那么走神發呆。固固說人跟人不一樣。葉葉說我知道她看不上我哥才走神發呆的。固固就不說話了,葉葉也不說話了。他看葉葉時,葉葉已經淚流滿面了。固固最怕蕎蕎或葉葉的這種哭泣,有些慌亂,心里越發的愧疚,不知該說些啥,只是說葉葉,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想多了,蕎蕎怕是想娘了,她背著我偷著去見過娘。這雖然是安慰葉葉的話,但蕎蕎確實背著他去看過娘,那是去年的事了。葉葉回來幾天不說話,他沒問,他也想去看看娘,可他還賭著一口氣。他想男人該賭一口氣的時候就必須賭著一口氣,不然還活啥。葉葉說她看過娘給我說過,可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固固就又續了一根煙,葉葉說哥,你心里也有事哩,你不想讓蕎蕎嫁給我哥那樣的人。葉葉已經哽咽了,固固越發不知道如何安慰葉葉,葉葉靠在固固的身上,她抽咽得渾身抖動,就像經受不了寒冷。葉葉說要是我,我也心里有事哩。固固腦子一片混亂,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葉葉,哥對不起你。不知道葉葉啥時停止了哭泣,直到葉葉說哥,我們走吧。固固這才回過神來。到了葉葉家梁頂,葉葉說哥,你回吧。固固看著葉葉,葉葉已經擦干凈了臉龐,對著固固看。固固躲開目光說我把你送進家門。葉葉說嗯。固固就把葉葉送進家門。固固騎著摩托車從村巷里穿過的時候,葉葉趴在固固的背上,緊緊地摟著固固的腰,像是怕一松手固固就飛了一樣。葉葉親自做的飯,固固吃了個扎實,他想或許這是他吃葉葉做的最后一頓飯了。

回家的時候,葉葉又坐在了摩托車上,說哥,把我捎上梁頂,我看著你走。固固就捎著葉葉,葉葉還是那樣摟著固固。上了梁頂,葉葉下了摩托車,說哥,你走吧。固固真不知對葉葉說啥,他狠狠地一踩油門,摩托車就飛了出去,到了很遠的地方,他看見葉葉還站在梁頂,停下摩托車,號啕大哭。掏煙的時候,才發現葉葉不知啥時候把二百塊錢塞在了衣兜里。

回到家,固固才知道他們剛走,馬侉子就來了。他是來問生辰八字的,他對蕎蕎說你哥今年不娶葉葉那是他的事,可我今年要娶你哩。蕎蕎就把自己和哥的生辰八字都說了。

第二天下午放學,劉齊提著酒和一只羊羔子來了。固固也不客氣,讓蕎蕎去做,說:“劉老師,你給她搭個手吧。”劉齊嘻嘻一笑說:“固固哥,這還用你說?”

因為是晚上,一瓶酒沒夠喝,劉齊又提過來一瓶酒。打開后,劉齊就一杯一杯地敬他。敬了幾杯,劉齊就說你酒量太大了,我原本想著今天該把你灌醉的,還是我先醉了。固固說灌醉我。兩個人就躺在炕上,劉齊說哥,你知道嗎?我其實支一年教就行了,今年就該回去了,可是我又申請支了一年。固固說為啥?劉齊跳起來就往外跑,剛出門就聽見“哇”地一聲。固固嘿嘿笑著說又吐了,這次又有幾只雞要醉了。

蕎蕎說:“哥,你看你把他灌的。”

固固說:“你心疼了?”

蕎蕎說:“你聽你說的啥話,你把他送回去吧。”

固固說:“算了,我還想和他好好說話哩,我要問他為啥申請多支教一年,他給你說過嗎?”

蕎蕎一扭身出去了,見劉齊扶著墻傻笑,就說:“天氣冷了,你小心著涼。”

劉齊嘿嘿笑著跌坐在了地上,蕎蕎就喊:“哥,你快出來把他扶進去,小心感冒了。”

固固說:“我動不了,一動天旋地轉,讓他在院子里躺坐著。”說完,固固嘿嘿偷笑。蕎蕎只能攙扶起劉齊進了窯。劉齊說蕎蕎,我沒醉,我有話要給你說。蕎蕎說滿嘴酒臭,誰聽你說話。蕎蕎把劉齊攙到炕邊,抱著劉齊的雙腿往炕上推,邊推邊罵喝不了多少酒,就不要逞能。蕎蕎給劉齊蓋上被子,出去時又被固固叫住了。固固說:“你坐下,哥沒喝多,哥有話說。”蕎蕎就坐在炕沿上。固固說:“你把腿收上來,哥的話長哩。”蕎蕎說:“哥,有啥話明天再說吧。”固固說:“不,現在就說。”蕎蕎就泡了杯釅釅的茶放在哥的前面。

固固說:“你看上馬侉子嗎?”

蕎蕎不說話,固固說:“你要說實話。”

蕎蕎說:“看上。”

固固說:“那你咋從來都不正眼瞧過他一眼,他走了你咋還偷偷地哭?馬侉子是個啥人?半截人,在城里人家都叫殘廢哩,哥都沒看上,你看上了?”蕎蕎就不說話了。

固固喝了口茶說:“你見了劉老師為啥臉紅?”

蕎蕎說:“誰臉紅了?”

固固說:“你不要不承認。”

蕎蕎說:“哥,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說了。”

固固說:“你喜歡劉老師,你見了他渾身上下都是快活的。”

蕎蕎跳下炕去往門外走,固固又說:“他一拉琴,你就像把魂丟了一樣。”

蕎蕎走了。固固就沖著蕎蕎的背影說:“我從小把你領大,你哄得了我,看把你日能的,劉齊為啥申請多支一年教,就是為你,你們都當我是瓜子啊。”

蕎蕎走了,固固站起來走到劉齊跟前,他想和劉齊說話,可看看劉齊,劉齊睡得跟死豬一樣,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站在地上。他盯著影子看,影子也盯著他看,他就指著影子說:“五歲上就給你撓癢踩背,端茶遞水,一杯水還沒端到你跟前閃得剩下了半杯;七歲上給你趴鍋趴灶,燒水做飯,夠不著鍋臺,踩著板凳和面揉面;十歲上就給你動針動線,縫縫補補,針把手扎了,讓你給她吸給她吹。你現在卻要把她嫁給馬侉子,你還有良心嗎?就是一頭驢,給你苦了十幾年,你忍心賣了它嗎?就是一頭牛,給你苦了十幾年,你忍心宰了它嗎?”他從炕上跳下來,沒站穩,跌了個跟頭,影子也栽了個跟頭,他爬了起來,踢著自己的影子說:“那個你蹴在地上一抬頭就能看到臉的馬侉子,你都沒把他看在眼里,蕎蕎那么水靈,她能看上……她說她同意,那是想著你,她不這樣說你讓她咋說?她比你小八歲,都能為你著想,你為她想過嗎?你比她吃鹽都多吃幾口袋哩,你這么做事你還活人不啊你……”

到后來,他覺得這話不是自己在對自己的影子說,而是別人在指著他說,是誰在問他呢?是爹嗎?爹在蕎蕎三歲的時候就死了,爹不知道蕎蕎長得這樣出息。是娘嗎?爹死了一年娘就嫁到遠遠的川里去了,娘要帶他和蕎蕎一起走,可人家不要他,只要蕎蕎。他說蕎蕎是我的妹妹,我養得大。他硬把妹妹留了下來。蕎蕎五歲上娘來過一次,被他堵在門外整整半天,沒見上蕎蕎的面,娘嚎哭著走了。他還是感謝娘啊,如果娘只生了他一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過著啥樣的日子。有了蕎蕎,他走一步路,做啥事,都不能不想著蕎蕎。要是娘像葡萄結果一嘟嚕一嘟嚕地生養一大堆,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活成啥樣了。如果娘生下他就生了蕎蕎,那么現在蕎蕎就是幾個娃的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把日子過成啥樣子了。偏偏娘就生了他,過了八年,又生個了蕎蕎,就像知道他這輩子要過沒父沒母的日子,便生了個蕎蕎讓他們相依為命哩。

7

馬侉子把一張黃單子亮在固固的面前。山里的天氣冷得早,固固又住得高,馬侉子鼻筒里兩條鼻涕就像兩截彈簧,彈出來一吸彈回去,彈出來一吸又彈回去。固固沒鼻涕,但他還是擤了擤鼻涕,可是馬侉子就是不擤,讓鼻涕像蟲子一樣鉆出鉆進。他懶得說,想反正他馬上就和自己沒一點關系了,哪怕他這樣吸一輩子鼻涕。

固固翻了那黃單子兩眼,馬侉子說:“咱們的好日子。”這么說著他還唱了兩句“今天是個好日子”。固固沒有說話。馬侉子說:“張陰陽看的。”固固不說話。馬侉子說:“生辰八字是蕎蕎說的,沒問題吧。”固固依然不說話。馬侉子在地上轉了個圈,又轉了個圈說:“你啞巴了?”固固說:“我的八字我都不知道,她知道個屁,生我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里轉游哩。”馬侉子說:“你看你這人,問你你又不說。”固固說:“我為啥要說給你,你算老幾?”馬侉子說:“我看你這人腦子壞了。”

吃過飯,馬侉子說:“你吐個話,這事你到底咋想哩?”固固說:“這事我想過了,你得找我錢。”馬侉子像屁股底下竄出一條蛇,從蹴著的地方跳了起來,說:“啥?你說啥?”“你不但長了半截子,還耳背呀,你得找我錢!找我錢!”固固大聲說。馬侉子說:“為、為啥,為、為啥?”馬侉子一急就結巴了。固固說:“你自己想去。”馬侉子說:“我、我自己想去?一個人換一個人,我給你找錢?”固固說:“可人和人不一樣。”馬侉子說:“咋不一樣,你說咋不一樣?”固固說:“人貴有自明哩。”馬侉子說:“人家那是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不會就不要亂說。”固固說:“你知道得多,咋就不明呢?”馬侉子說:“我就是不明,難道你妹妹是金做的身子銀做的腿,我妹妹是泥捏的不成?”固固不說話,吃煙。馬侉子又說:“他們走到一起誰不說是一對親姊妹?”固固說:“你腦子有問題啊,我說你妹妹了?”馬侉子說:“你沒說我妹妹說誰?”固固說:“我說的是你,真是豬不知道身臭,驢不知道臉長。”馬侉子說:“我咋了,缺胳膊少腿了,我差了啥?”固固說:“差了尺寸,你就沒長夠尺寸,人家都叫你武大郎,你就沒感覺到?在城里人家就會說你是殘廢哩。”

馬侉子努力了半天,才說:“你這人毬意思都沒有,我差了尺寸,可我是一個囫圇人,我啥都不缺,那潘長江還說小的都是精品哩。”固固說:“人家說的那是濃縮的都是精品。”馬侉子說:“就是啊。”固固就說:“就你還是精品?次品都不是。”馬侉子說:“咱們說事的時候你可沒說這一條,現在才提出來,你這不是耍人嗎?”固固說:“那時候誰想到你只長半截?”馬侉子嘆了口氣說:“結了親,咱就是一家人,你要了錢,它就像一堵墻隔在咱們中間,以后這親戚還咋做?”固固說:“有啥不好做的?嫁娶后各過各的日子,又不在一個鍋里攪勺子。”馬侉子在地上轉來轉去,最后蹴了下來,說:“你這人真是沒意思,一點都沒意思。”固固說:“你找有意思的吧。”馬侉子說:“說吧,找你多少錢?”固固說:“兩萬。”馬侉子又騰地一聲從地上飛了起來,說:“你這叫找錢?兩萬塊錢也叫找錢?”固固說:“你想說啥就說啥,兩萬,就是兩萬。”馬侉子把臉吸在固固的臉上,說:“我看你是要把這事往散里撬哩。沒見過你這號人,自己把自己的事往散里撬哩。”固固就說:“我就是想往散里撬哩。”馬侉子就不說話了,他盯著固固看了半天,走到門口,說:“你腦子里有豬了,豬才自己拱自己的窩哩。”

馬侉子走了,固固立刻覺得輕松自在極了,渾身緊巴巴的地方全都松散開來,能聽到擠在一起的骨頭往開散的聲音,就像谷子拔節的聲音。把事說出來了,心里就沒事了,這事糾纏得他都筋疲力盡了。現在他渾身松活,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靠著墻根唱了起來:“吃個飽飯懶做活,一生一世想快活,不如變個花大姐,屋里屋外陪郎過,神仙啊那個哎——也比不上我快活。”

陳成來了。陳成是叔,固固不能把腿那樣架著,他站了起來,把煙荷苞和卷煙的草紙一起放在叔的跟前。陳成卷了一棒子煙咬在嘴里說:“你狗日的要把事往散里撬?”固固坐了起來,說:“我沒撬。”馬侉子從陳成的背后閃出來,說:“你要兩萬塊錢,還不是撬?”說完又躲在陳成背后。固固說:“叔,你看,他不從你背后閃出來,我還當沒他這個人哩。”“你要兩萬塊的找頭?”陳成說。“馬侉子,你就不能不躲在別人身后嗎?”固固說。“你看你這人怪的,我就喜歡躲在別人身后,保險。”馬侉子把頭從陳成背后探出來說。固固跺了一下腳,馬侉子就嚇得往后一跳,固固長嘆了一口氣說:“叔,你看,人一跺腳,他都嚇得往后跳哩。”“你都跺腳了,我還不往后跳,等著吃虧啊。”馬侉子說。陳成知道固固說的意思,就說:“男人嘛,個子小點沒啥,他啥都不差囫圇著哩。”“牛比人大多了,可牛得給人干活。”馬侉子說。“我說過兩萬塊錢?”固固沉下臉,把手一甩說。“你剛剛說的你還不承認,我冤枉了你不成?”馬侉子說。“你長了個豬腦子?我說的是三萬塊錢。”固固說。“姑父,你聽,他狗日的又漲價了。”馬侉子說。“你狗日的要反水?”陳成臉色鐵青,盯著固固說。“我不想反水,我就想要三萬塊錢。”固固說。“日你媽,你一個男人家,說話像寡婦尿尿啊。”陳成在地上拍了一巴掌。固固說:“我沒說話不算數,就是要三萬塊錢。”陳成說:“你那時候咋不說?”固固說:“你那時候咋知道他現在這樣?”陳成用拳頭砸了一下地說:“那時候沒說,現在就不能說。”固固說:“叔,你走吧,沒你的事了。”“你狗日的這是拿女人的鞋底子扇老子的臉哩。”陳成說。“姑父,他把你的臉就沒當你臉,當溝蛋子(屁股)哩。”馬侉子跳了一個蹦子說。陳成斜了馬侉子一眼說:“夾住你媽的屄,也不看看你滿頭的豬頭紋。”“這怨我嗎?再說我是男人,又不是女人,把臉長那么光堂做啥?”馬侉子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固固撇了一撇嘴說:“你也是男人?”馬侉子跳了起來,說:“個子長那么高掏著吃駱駝糞啊,除了穿衣服多費幾尺布還能做啥?”陳成也跳了起來,說:“固固,你真要拿女人的鞋底子扇叔的臉嗎?”“我不想打叔的臉,可是叔你再要黏這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固固說。“你就這么做事?”陳成就往外走,說:“你們誰也不要再找我了。”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日他媽,你們都是我先人。”陳成走了,馬侉子追上去拽住陳成的胳膊,陳成一甩胳膊,馬侉子被甩了個跟頭,他站穩后又走到固固面前說:“你真要兩萬塊?”固固說:“現在是三萬塊。”馬侉子說:“你真要?”固固說:“這是說著耍的話?”“我給你補一千。”馬侉子雙手抱著頭摳了半晌說。“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塊九都不行。”固固毫無表情地說。馬侉子跳了一個蹦子,又跳了一個蹦子,說:“你成心往散里撬這事哩。”固固不再理會馬侉子,蹴下去盯著那些小螞蟻看了。馬侉子說:“日他媽,找你三萬塊錢,你做夢哩,老子要有三萬塊錢,為啥要用妹子跟你換?”固固拿了一根芨芨桿撥弄一只小螞蟻,不讓它去弄那些土粒。馬侉子就像套在磨道里的驢一樣在地上轉來轉來,轉了幾十圈后說:“一萬塊,我認一萬塊,我沒現錢,等結婚后我到外面去給你掙。”固固說:“三萬。”馬侉子說:“日他媽,有三萬我就不用妹妹換了,妹妹我還能收個好彩禮哩。”固固說:“三萬。”馬侉子說:“我明白了,你狗日的是吃了豌豆有了變驢的心了,知道我拿不出這錢來,就提這條件,你就是想把這事撬了。”固固抬起頭看看馬侉子說:“明白了就好,還不回家?”馬侉子說:“固固,你狗日的就耍你的去吧,我有妹妹,就不愁娶不上女人。”固固站起身,馬侉子往大門外走,到了大門口,他回過頭說:“人都說蕎蕎和葉葉像一個娘生的,葉葉差啥?你狗日的錯過了葉葉,再要能找上葉葉這么好的女娃,我把馬字倒著寫,不,我不姓馬了,跟著你狗日的姓陳,給你狗日的拉長工打短工哩。”

這話刺痛了固固,馬侉子再罵他啥,他都不會往心里去,就怕馬侉子說這樣的話。看來這狗日的個頭沒長大,其它地方正常著哩,知道咋樣能把人弄疼。他有些后悔,陳成走了他就該把馬侉子推出大門,將大門關上。馬侉子已經出了大門,卻高聲說:“陳固固,我日你媽,日你家先人。你丟了葉葉,你狗日的就是瞎眼窩子。”固固往前追了兩步,跺了兩下腳,馬侉子揚起一道土塵不見了。跑出了很遠,又回過頭來對固固說:“陳固固,我日你媽,日你家先人,你把葉葉丟了,就把你狗日的一輩子的福丟了。”

固固長出了一口氣,進到窯里,就癡癡呆呆地躺在炕上了。

馬侉子真是個狗日的,他心里毒哩。固固心里這樣咒罵著。馬侉子用葉葉在他的心尖尖上戳了一道口子。他原想著把自己心里的事了了,就松活了,可沒想到馬侉子又把事在他心里種下了。給牲口添了夜草進來睡下,他咋也睡不著,眼前總是葉葉的影子。他原諒了馬侉子,馬侉子就是不把這話說出來,他能不想葉葉嗎?八年了,葉葉在家里處處留下了痕跡,門窗上、墻上的紙花有她剪的;被子、褥子上有她繚的針線;枕頭、枕套上有她繡的花;地上擺著的舊的、新的鞋有她做的……他做完活回來,往炕上一爬,蕎蕎就會給爬上炕來他踩背,兩個小腳片腳跟對腳跟,在他的背上走來走去,他就想起天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有一次葉葉在,蕎蕎踩了一會兒,葉葉說你下來噻,讓我也踩踩。蕎蕎說你不能上去,你是他的女人,上去不吉利。葉葉嘟著嘴說不,不,哥,讓我上去踩踩噻。固固就說蕎蕎下來,讓葉葉踩踩。蕎蕎說她是你女人,你把她慣上頭撕不下來,以后管不住。固固嘿嘿笑笑說我兩個腿一扯,把她還撕不下來。蕎蕎嘟著嘴下來了,葉葉因為沒踩過,剛一上背就掉下來了,爬起來又上來了。他故意一扭,葉葉又掉下來。蕎蕎推開葉葉又爬上來,固固說下來,讓葉葉再踩踩。蕎蕎嘟著嘴說不,你又不是她哥哥。葉葉就賭氣地說以后我也不讓你給我哥踩背。蕎蕎說我有哥哥,才不稀罕哩。葉葉撇著嘴說你是他的女人,他讓你踩背你不踩,他不打你才怪哩。蕎蕎嘰嘰笑著說他要打我,我就讓我哥哥打你。結果兩個就賭氣不說話了。娃娃沒有隔夜仇,第二天兩個人互相盯著看,這叫對眼睛,對著對著,兩個人都撲哧笑出聲來,就又成了一對好姐妹。

有一次,他從地里回來,聽見蕎蕎和葉葉在說話。蕎蕎說快叫嫂子。葉葉說我叫了你可得叫我。蕎蕎說我會叫的,你快叫噻。葉葉說不準哄人,誰哄人誰就是狗。蕎蕎說我哄你就是狗,你快叫噻。葉葉說嫂子。蕎蕎甜甜地應著“哎,哎,哎”。葉葉說輪你叫我了。蕎蕎卻說不,得叫三遍。葉葉說你耍賴,你耍賴。蕎蕎說叫三遍才算,你叫我三遍我就叫你三遍。葉葉就又叫了兩聲嫂子,蕎蕎甜甜地應著“哎,哎”。葉葉說該你叫了。蕎蕎說晌午了,你男人快回來了,還不做飯,他回來看你飯還沒做好,不捶你才怪哩。葉葉說不行,你耍賴,你太賴了,叫三聲用不了多大一會兒了,你說了不叫就是狗。蕎蕎卻嘻嘻笑著說對著哩,我說我哄,你就是狗。葉葉追著蕎蕎說你是狗,你是賴皮狗。蕎蕎說狗才好哩,不干活,享福。固固笑笑,進屋,看到兩個人玩纏在一起。兩個人看到他回來了,葉葉覺得上了蕎蕎的當,氣得臉紅得像剛從地里拔出來的水蘿卜,一把扯住他的手說哥,你要好好管教蕎蕎哩,她騙人哩。固固說她咋騙你了?葉葉說我們說好的,一人叫三聲嫂子,我叫了她不叫。固固嘿嘿地笑出了聲,說蕎蕎為啥要叫你嫂子?葉葉說因為我以后我要嫁給你。話說出來了,葉葉方才想起啥,抱著頭跑出院子里去了。蕎蕎說沒羞沒羞。

固固想著葉葉,想著想著又想起蕎蕎來……過去的事就這樣一幕一幕電影一樣放映著,固固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起來,渾身乏力,可他還想套牲口往地里拉糞。蕎蕎說:“哥,你是不是病了,臉色好難看。”固固說:“炕洞里往外打倒煙,一晚上沒睡好,天怕是要變了。”蕎蕎說:“你懶得要命,不會把煙洞遮一下?”說著便套牲口,固固說:“今天不拉糞了,明天再拉吧,冬日閑哩,不忙。”蕎蕎不說話套了車子拉糞去了。出了門就聽見劉齊說:“蕎蕎,你要拉糞嗎?”蕎蕎說:“不給地里上糞吃啥?像你,月月有個麥子黃哩。”劉齊說:“我跟你一塊兒拉糞吧,你教我。”蕎蕎說:“你學這做啥?又不靠這過日子。”劉齊卻說:“那可不一定,我要娶這里的女子做老婆哩,我都想好了。”蕎蕎說:“你要娶這里的女子做老婆,你就帶她到城里去過日子,你不帶她到城里去過日子你娶她做啥?”劉齊說:“你教會我拉糞我就能幫她干活,能幫她干活,就能說心里話了,就能在一起過日子了,這樣才能娶到她。”蕎蕎說:“那你就去找你看上的女子,讓她教你犁地吧。”劉齊說:“我看上你了。”蕎蕎說:“你越說越不正經了,小心把舌頭咬了。”

8

固固決定去一趟省城。劉齊自從在他家吃過第一頓飯,就開始叫他去玩,已經叫過他好幾次了,他一直沒去,現在,他要去他家看看。劉齊正在批改作業。抬頭看見他,一笑說固固哥,我正準備去找你哩,你卻來了,心有靈犀一點通,你先坐,我還剩余幾本作業批完。固固說你找我有事嗎?劉齊邊批發作業邊說:“固固哥,我爸一再堅持要請你去我家。”固固看看劉齊,說:“你爸請我?”劉齊說:“固固哥,我爸想好好招待你一頓,他一直想感謝你和蕎蕎。”固固沒有說話,劉齊又說:“你總得給我個機會吧。”固固說:“好吧。”劉齊幾乎是從坐著的凳子上跳起來,說:“說定了固固哥,明天周末,我們就走。”固固點點頭,回來對蕎蕎說:“給我熱點水,我想洗個澡。”蕎蕎嘻嘻笑著說:“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洗澡用的是一個榆木箍的大桶,洗完澡,固固又對蕎蕎說:“把頭發給我理一下。”蕎蕎從十二歲上就開始給他理發,開始是一把剪刀,只剪短就行了,后來買了把推子,現在手藝可是從他頭上練出來了。蕎蕎嘻嘻笑著說:“理了還不到一個月,頭發不長哩。”固固說:“再理一下。”蕎蕎說:“哥,你要出門?”固固說:“去趟省城。”蕎蕎說:“好端端地跑省城做啥?”固固說:“咋,我就不能去逛個省城啊?我去得住一晚上,把門頂好了。”蕎蕎說:“知道,又不是三歲兩歲,你出門在外可小心點,城里賊娃子多,騙子多,日鬼人多。”固固說:“這次去就不帶你了,你以后機會多著哩。”蕎蕎說:“我沒跟你爭,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第二天早晨,固固早早起來收拾停當,又把胡子剃了一遍,劉齊就來了。蕎蕎看看固固說:“你們一起走啊?”劉齊說:“固固哥,咱們和蕎蕎一起走吧。”固固說:“她以后機會多著哩。”蕎蕎說:“我才不和你們一起走哩。”兩個人到了鎮上,劉齊把摩托車寄在了老楊酒家,他們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車。固固說:“得多長時間?”劉齊說:“七個小時吧。”

說是兩天,可固固在劉齊家住了三天,而且一點沒感到拘束和不方便。這連固固都覺得奇怪。從省城回來,固固就把一顆心定了下來,等著劉齊提出來。他想劉齊是個聰明人,雖然不在一個鍋里攪勺子,可也一年半了,他該了解他這人的,知道他去他家的用意。要是不同意,他咋會去他家,咋會在他家一住就是三天,不沾親帶故的?可劉齊一直沒來提事。難道劉齊只是玩了個虛套子,隨著支教完了,這事也就了了?以前劉套子村就出現過這事,一個支教的把一個姑娘哄到最后一抬屁股連土都不拍一下走了,那姑娘不是家里人看得緊,就上吊了。他想得怕極了。如果是這樣,他一定要砸折他一條腿。他把他和蕎蕎的心和生活都擾亂了,擾亂他倒也罷了,擾亂蕎蕎他絕對不答應,因為到頭來受傷害最深的是蕎蕎。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蕎蕎,他就這么一個妹妹,人都說他對妹妹就像女兒一樣。蕎蕎的心已經亂成一團麻了,從劉齊來后,蕎蕎就變得心神不安,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了。雖然那些變化是偷偷摸摸的,遮遮掩掩的,就像夜雨,下了一陣就結束了,第二天雖然了無痕跡,但卻能感覺出下過雨了。現在,蕎蕎的變化連她自己都遮掩不住了。

看看過去了一個月,劉齊還沒來提這事,固固心里就有了事,而且這事大了。可他又不能親自去提,他提出來這算啥事呢?固固有些忍耐不住了。但他只能等待。可還沒把劉齊的話等來,卻等來了娘。娘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正蹴在墻根下曬太陽。天氣寒了,娘穿得像一個棉桃。他瞇著眼睛認了半天,直到娘出聲了,他才認出來站在門口的是娘。娘老了,老得他都認不出了。那條老狗死了,他就再沒養過狗,娘并不知道。他站起來,走到娘跟前,本來要接娘提著的大包袱,好好問一聲娘的,可到了娘跟前,卻又掉頭走了。娘改嫁他沒多大意見,可是他氣那老家伙不要自己就不該嫁給他,可娘還是嫁了。蕎蕎接了娘的包,拉著娘的手進去了。

吃過飯,娘把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掏了出來。蕎蕎稀罕得試完這個試那個,咯咯地笑著。蕎蕎洗鍋去了,娘往他跟前坐坐,掏出一沓錢來塞在他手里說快收起來。他不要,可娘說是娘偷攢下的,然后硬硬塞進他的衣兜里。娘揉揉眼睛說你把事撬散了。固固就明白了,馬侉子不死心,把娘搬來了。固固沒說話,娘說兒啊,你咋這么瓜呀,你想打一輩子光棍?你咋就這么不懂事啊。固固不說話,娘又說葉葉多水靈,天仙一樣,你還要找個啥樣的?方圓還有葉葉這樣的好女子?固固還是不說話。娘說好好的,今年正月里把事辦了,明年抱個孫子,也算對得起你死鬼爹了。固固忽然高聲說不行,我要把蕎蕎嫁到城里去,嫁到省城里去!娘瞪大了眼睛,許久說你說啥?你說啥?你瓜了?你瘋了?固固說我就是瓜了,我就是瘋了。娘忽然哇地一聲就哭開了,說兒啊,你想打一輩子光棍啊,沒了蕎蕎,你還能找上女人啊,除了兩個窯洞你還有啥?哪個女子愿意嫁你?固固說就是打一輩子光棍,我也要把蕎蕎嫁到城里去。固固說完跳下炕去往外就走,這時間蕎蕎撲了進來,一把扯住固固,說哥,我不去城里,我就嫁給馬侉子。娘忽然高聲說都給我過來坐下。固固想了想,又坐在炕沿上。娘說蕎蕎,你也不學好,招惹那個城里娃干啥?城里人哪個是靠得住的,他哄你娃哩。蕎蕎說我沒招惹,我沒招惹。娘說沒招惹,你聽下殿中殿的人都咋說哩,嘴還犟得不行。蕎蕎哇地一聲就哭了,說娘,我沒招惹,我真的沒招惹。固固來了氣,騰地跳下炕說蕎蕎學好不學好,用不著你管,有你說的啥話哩。娘又哇哇地哭,固固不依不饒,說誰這么說蕎蕎,你聽誰說的?娘只是哭不說話,固固說馬侉子?娘還是不說話。固固說這個狗日的半截人,看我不剝了他狗日的皮。說著就往外撲。娘聽得這話,說我的先人,你別再胡弄了,你讓我省心一點吧。固固說我這就去剝了這個半截子的皮。固固往外走,蕎蕎撲過來抱住固固的腿,說哥,哥,看在葉葉的面上,你饒了他吧。娘說不是他,是你嬸,陳成的女人。固固去了下殿。半夜時分回來,娘和蕎蕎還在等他,他撲通跪在娘膝下說娘,蕎蕎是我帶大的,她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娘一陣長哭過后,說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蕎蕎說我就嫁馬侉子。固固說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娘,我是長子,就是家長,我說了算。

娘住了幾天,說了固固幾次,看說不動固固,就要回去。固固騎了劉齊的摩托車,把娘送了回去。送娘回去的路上,固固把錢給了娘,他說娘,我聽說那老漢死了,他們待你不好,能回來你就回來吧,我養得起你。娘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娘啜泣著說你嫌棄馬侉子?你不想蕎蕎嫁給馬侉子?娘給蕎蕎再找個模樣好的人家,讓他家出錢給你娶女人。固固搖搖頭說娘,你就別操心了。娘說你真要把蕎蕎嫁到城里去?她去那么大的城里……固固打斷娘的話說我去看過那家了,是本分人,他爹不是當官的,也不是老板,都是普通人家,日子過得嚴實,劉齊是個大學生。娘說那你咋辦啊?一輩子哩。固固說走一步說一步吧。

9

眼看著要放寒假了,劉齊卻一直沒提這件事。固固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他坐臥不寧。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須找劉齊說說。剛要出門,劉齊卻搖搖晃晃地進來了,手里提著兩瓶酒。固固看劉齊頭臉都紅了,就知道喝酒了。他說你在哪里喝酒了,說著去攙扶劉齊。劉齊卻推開他說固固哥,我有話要和你說。固固說你一個人喝啥酒?劉齊說蕎蕎,拿兩個碗來。蕎蕎拿了兩個碗出來,一看劉齊提著酒,又轉身往窯洞里走。固固說把碗拿過來,再倒兩缸子茶來。固固把酒倒了一滿碗,又倒了一半碗,把半碗酒遞給劉齊,自己先喝了一口說劉齊,你說,啥事?劉齊把碗加滿說固固哥,我努力了這么長時間,說不出口,因此我喝了半瓶酒,才來和你說這事,你說的話,酒壯人膽,我求你把蕎蕎嫁給我。固固看看劉齊沒說話。劉齊把一碗酒灌下去說我知道蕎蕎已經給你換了媳婦,這事對你來說是大事,是一輩子的事,可是,你不能這么做事,那個馬侉子我專門去看過,你忍心嗎?你把蕎蕎嫁給我,我給你錢,你不要拿蕎蕎做交易了。固固聽得這話,他心里一下子就沒事了。劉齊說固固哥,你不把蕎蕎嫁給我,我就帶著她私奔,我們走得讓你找都找不見。蕎蕎把茶水放在桌子上說哥,他喝醉了,你不要招惹他,喝醉的人說不出正經話。固固嘿嘿笑著說喝醉了才說正經話哩,你去忙你的,捉個雞來哥宰。蕎蕎又對劉齊說劉老師,你喝醉就在屋里睡著,跑出來做啥?這么冷的天也不怕凍著?固固臉色一沉說忙你的去,先做碗雞肉面來給他醒酒。劉齊說我沒醉,蕎蕎你坐下,我今天正式向你求婚,你嫁給我吧。這么說著他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蕎蕎面前。蕎蕎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固固去拉劉齊,可劉齊不起來,說蕎蕎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固固說你跪不得,我答應了,你快起來。劉齊說你答應不算,蕎蕎答應才算。蕎蕎說醉成這樣,亂說啥?固固說知道他醉了還跟他認真啥,答應他就沒事了。劉齊說我沒醉,蕎蕎你不答應,我就跪一輩子。蕎蕎掉頭要走,固固卻一把扯住說快點點頭讓他起來,你真讓他跪著啊。蕎蕎還是不點。固固說快點點頭啊,你跟個醉鬼認真個啥?蕎蕎就點點頭。劉齊說不準反悔。固固說有我哩,她能反悔?說著就把劉齊拉了起來,可剛剛拉起來,劉齊又撲通跪下了,說固固哥,我正式向你請求,求你把蕎蕎嫁給我,我知道這事讓你很為難。固固說我已經答應,你起來吧。這么說著又拉劉齊,可劉齊把最后一點酒倒在碗里說那咱們把這酒干了,就證明你同意了。固固就端起來碗和劉齊一碰,一飲而盡。劉齊也一飲而盡。然后他就睡到地上說固固哥,我現在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蕎蕎做好了酸湯漿水雞肉面端進來,兩個人已經呼天嚕地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固固醒來,想著劉齊是喝醉了說的話,不知是否是真的,還得確認一下。看看劉齊,劉齊也醒了。洗過臉,蕎蕎已經做好了面端了上來。劉齊端了碗正要吃,蕎蕎卻對劉齊說劉老師,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劉齊跟了出去,固固看到蕎蕎一臉的嚴正,不知道說些啥,只看見劉齊把手一揮一揮的。固固沒有出去。吃過飯,固固等著劉齊重新把話說一遍。果然劉齊說固固哥,昨天我沒醉,我請求你把蕎蕎嫁給我。蕎蕎卻撲進來扯著劉齊說你快走吧,要上課了。固固說那就讓人來提親訂親吧。蕎蕎說哥,你還醉著?固固說醉著。劉齊說我這就是提親訂親。固固說不行,你得請人來提親訂親,這是規矩,不管你們城里人咋弄這事,要娶蕎蕎,一切都得按這里的規矩辦。劉齊說我這就請人來提親訂親。固固說提親你可以請人,但訂親一定要你爹娘來。劉齊說好。劉齊走了,蕎蕎坐在一邊流淚。固固說你哭啥,這么好的事你還哭?蕎蕎哽咽著說哥,咱們過咱們的日子吧,你把葉葉娶了,葉葉聰明賢惠,馬侉子雖然個子矮點,可他家日子扎實著哩,男人有本事沒本事不在個子大小。固固說要是沒有劉齊,咱們就過咱們的日子了,因為咱們沒別的指望;現在咱們有了別的指望,為啥就不能過有指望的日子?蕎蕎說哥,可是……固固說你不要說了,哥也是為自己好哩,你到了省城里,哥就在省城里有了親戚,哥多想在城里有個親親戚啊,走城里就像浪親戚。以后的日子你也看出來了,這土地上是靠不住了,年年種年年旱得啥都不長,哥到城里打工有了依靠哩,有了你們,哥就是半個城里人了。蕎蕎撲通跪下了。固固說跪就跪吧,人都說你不是妹妹是女兒,不讓你給我下跪你心里不好受哩。蕎蕎還在哭泣,固固說別哭了,把眼睛哭得像個爛桃子,咋見人?快收拾一下,該洗的洗洗,該換的換換,我估計明天提親的就來了,劉齊是個猴急猴急的人。

第二天,劉齊就帶了四個人來提親,全是他在縣上的同學,都是干部,一個個穿得鮮亮。坐的是小車,小車到了中殿就走不動了,只能停下。幾個人提著東西爬上山來。固固招呼幾個人坐了,蕎蕎卻躲在屋里不出來。固固對劉齊說你招呼著,便躲了出去。看到蕎蕎躲在墻旮旯里哭,固固有些可憐妹妹,他知道她心里沉重,就抹去蕎蕎掛在臉上的眼淚。蕎蕎垂著頭,固固說你再哭,你要再哭我就走,看你咋招呼那些人。快去把臉洗一下,喜喜氣氣招呼他們。蕎蕎還呆呆地站在哪里。固固說這些人以后你要常見,不要讓人家說咱們沒禮數。蕎蕎還在那里磨蹭,他跺了一下腳說還不進去。蕎蕎說你咋不進去,我一個人咋進去?固固說我能陪你一輩子,真是的。蕎蕎就進去了,固固順著梁溝爬上山頂,坐在了山梁上。他走了是有些失禮,可他也怕那種場合。

到了吃飯的時候,四個人就圍著他和劉齊灌酒,固固和劉齊哪里經得住四個人灌,劉齊還可以耍賴,他不能耍賴。幾下就喝多了,就躺在一邊聽幾個人又罵又笑。

“劉齊,我想你他媽的一年教咋支成兩年了,原來藏在這深山里逮鳳凰哩。”

“今年要逮不住蕎蕎,我就再支一年教,一直支教支到逮著她。”

“劉齊,你他媽的這世上最靚麗最清純的女子讓你逮著了,就是支一輩子教也值哩。”

“他媽的,早知道我就申請到這里來支教。”

“蕎蕎,蕎蕎,來給哥倒酒,要不然我就不把你提給劉齊。”“你他媽的不要亂叫,她害羞哩。”

“我就喜歡她害羞的樣子,就想看她害羞的樣子,她要不害羞我還不叫她哩。”

“劉齊啊,你他媽的幸福了,蕎蕎讓人看一眼就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哩,你就一輩子享受吧。”

“劉齊,他媽的這里還有蕎蕎這樣的女子嗎?別光為自己著想。”

“有,這里是出美女的地方。”

“介紹一個,介紹一個。”

“那就喝三個酒,我給你介紹……”

幾個人就這么吵著鬧著,那酒就喝得很快,一會兒東倒西歪地睡了一炕。

固固清醒過來已是黃昏,看看他們睡得一塌糊涂,就笑笑,心里說再日能的人,睡覺都一個球姿勢。他去喂牲口的時候,蕎蕎說哥牲口我喂好了。固固看著蕎蕎一臉愁云,就說你開心點,老哭喪著臉。蕎蕎拉著固固的手到了一邊說讓他們走吧,我都有些怕他們。固固說怕啥,跟著他你受不了罪。蕎蕎說咱們過自己的日子吧,讓他們走吧。固固說我過不上他們的日子,就想讓你過過他們的日子。蕎蕎說你看,他們問我啥我都不會說,去了日子咋過?固固說你聰明著哩,出不了一年就是個城里人,你沒聽他們咋夸你哩。固固說著就嘿嘿地笑。蕎蕎說人家說正經話哩。固固說你開開心心的,劉齊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會像我一樣疼你哩。這么說著,那幾個人吵吵嚷嚷地出來了,劉齊說你們他媽的見了酒就沒命了,把正事耽擱了,快去接人。固固過來說接誰?劉齊說我爹我娘還有我姐今天都來哩,要訂婚哩。兩個人就走了。固固說你總得說一聲讓我們準備準備。劉齊嘿嘿一笑說準備啥,都帶著哩,這里準備不方便。固固想想說那我也得去接個人。劉齊說你去接誰?固固說娘。劉齊說等等車來了一起去接。固固想想說也好,讓娘也風光風光。固固把蕎蕎叫過來說有些事你總得跟劉齊商量商量。蕎蕎說我啥都不知道,商量啥?劉齊嘻嘻笑著說他們都想娶你哩,饞得口水都流出來了。蕎蕎臉一紅說你再這樣說話我不跟你說話了。劉齊說他們都喜歡看你害羞的樣子,還要等著看你發怒哩,我也是這樣。蕎蕎掉頭就走,劉齊攔住蕎蕎說不說了還不行。固固見狀就走開了。

劉齊的爹娘一見蕎蕎就喜歡得不得了,這固固能看得出來。劉齊的爹給了蕎蕎一個紅包。蕎蕎不接,劉齊說快接著,平時讓老頭子掏一分錢比割他的肉還痛苦哩。劉齊的爹就嘿嘿笑著說你個兔崽子。劉齊的娘一把拉過蕎蕎,捏著蕎蕎的手說來,讓媽看看,呀,就是你個小妖精把我齊兒吸引住了,我心里想他咋能耐著性子支教兩年。兒子,你有功勞哩,給家里接了個仙女。說著拿出一個小盒,打開是一個戒指,戴在了蕎蕎的手上。劉齊看了說老娘這血放大了。劉齊的姐姐說媽,讓我拉過來看看,你看的時間長著哩。說著就拉過蕎蕎,說劉齊壞著哩,在城里挑了多少女子,沒想到挑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來,你能拴得住他,他不聽話的時候,給姐講。劉齊過來說姐蕎蕎可不是白看的,你們說得再好,這紅包是免不了的。姐姐就掏出一個包裝得更很漂亮的盒子來,劉齊一看說哇噻,老姐這下出大血了。漂亮的絲帶解開,打開盒子是一條項鏈。姐姐說蕎蕎,把脖子伸出來,姐給你戴上。

固固看娘一直坐在一邊,蜷縮得更小了,就過去坐在娘跟前,娘跳下炕來,拉著固固出了門,到了門外對固固說我得給劉齊個啥。固固掏出三百塊錢來,說你給他吧。娘說我有。固固把錢塞進娘的手里。娘進去給劉齊錢的時候,劉齊不要,固固說拿著吧,這是禮數。

10

親就這么訂了,日子定在了翻年的五一,看著一家人那么喜歡蕎蕎,固固心里就很踏實。第二天,蕎蕎就被一家人寶貝一樣帶到城里去了。送娘回家的時候,固固說娘,你回來跟我過吧,蕎蕎翻年就嫁了。娘流著淚不說話,固固知道娘的難處。那老漢死了,可娘和那老漢生了一兒一女,還都在上學哩。娘揉著眼睛說兒啊,蕎蕎有你這個哥,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

寒假到了,劉齊要帶蕎蕎到城里去看房子,他們的房子裝好了。蕎蕎說我不懂,你看著好就行。固固說去吧,家里沒啥事,早早熟悉熟悉,不要動不動說不懂。劉齊說就是就是。蕎蕎就流下淚來,固固說你這個毛病得改,不要動不動就流淚。蕎蕎說我走了,你咋辦?飯都不會做。固固笑笑說三歲上娘走了,不是我做飯把你喂大?蕎蕎和劉齊走了,家里就剩下固固一個人了。一頓飯做出來就吃兩天。蕎蕎走了,就像把一個家都帶走了,固固就覺得空落落的,就越發的想葉葉。他努力了這么長時間,想把葉葉忘了,可是就是忘不了葉葉。現在,他滿腦子都是葉葉了。他想去看葉葉,可是他算葉葉的啥呢?不讓人打出來才怪呢。固固常常蹴在大門外看著那棵柳樹,雖然是初冬天氣,但還沒有下雪,那些紛披的枝子還柔著,風一陣一陣刮過來,把枝子壓下去,風過去了,那些枝子又紛紛彈回天空。這天,他蹴在大門沿上抽煙,看到陳成兩口子騎著騾子向南山去了,固固知道嬸要回娘家,娘家肯定是有事,不然不會兩個人一起去。自從那次他找嬸耍過歪后,就不愿意搭理叔和嬸。他立刻想到了葉葉,嬸是葉葉的親姑姑,會不會是葉葉要出嫁了?他一口氣追上了叔和嬸,叔和嬸沒好臉色給他,他就賠著笑臉給叔遞了根煙,叔抽了兩口,說你這娃叫我咋說你哩,好端端的婚事你自己硬硬撬散了,現在后悔也晚了,哎!嬸顯然還在氣頭上,說你嘴閑了不會在墻上蹭一蹭?人家日能著哩,把妹妹嫁到城里去享福哩。叔卻說妹妹嫁到城里去了,妹妹享福了,他落了個啥?不打一輩子光棍才怪哩,你看老蛋子,有了葉葉這個妹妹,不照樣娶到女人了?陳成兩口子走了,固固站在那里半晌才回過神來,向著葉葉家來了。

這條路他不止一次走過,再熟悉不過了。平時這段路程有三個小時就到了,可是今天他走了四個小時,離葉葉家越近,腳步就越遲鈍。他現在去葉葉家算什么呢?說是自找沒趣倒也罷了,讓人家按住捶上一頓,捶得鼻青臉腫,也沒啥,他受得了,事這么做了就該讓人家捶一頓,可是,他會壞了葉葉的名聲,讓人家認為他和葉葉已經做了啥事,現在了還藕斷絲連的。那可就害了葉葉一輩子。再說見了葉葉,他咋說?

爬過眼前的這道梁就到了。爬上梁頂,就看到了梁下的整個村子和葉葉家。固固停了下來,這些年走親戚,把村子上的人都走熟了。忽然他看到葉葉從梁頂那棵老榆樹下走了出來。他幾乎叫起來,大步流星地往葉葉跟前走去。

“這么大的風,你咋在這里站著。”“我在等你。”“你知道我要來?”“我天天都覺得你要來看我了。”固固的眼里汪滿了淚水,說:“葉葉,我…哥…你打我吧,你扇我的臉吧。”葉葉笑笑說:“哥,你啥都別說了,我懂,我都給你當了八年媳婦了。”固固啜泣著說:“你傻啊,你懂啥?你知道個啥?”葉葉不停地攏著被風撕亂的頭發,說:“哥,我懂,你把蕎蕎送到好處了,這就值了,要是我我也這么做哩。”固固泣出聲來,葉葉說:“你就把我當妹妹吧,每季我都給你做雙鞋,做一輩子。”固固說不出話來,葉葉就說:“哥,你每年得看我一次,拵一輩子。”固固就拼命地點著頭。葉葉把一個包袱打開,掏出兩個油餅說:“剛炸的,有些涼了,你吃點吧。”固固接在手里,看著葉葉。葉葉說:“你快吃呀,等會兒就徹底涼了。”固固說:“等會兒路上吃。”葉葉說:“不,你現在就吃,我要看著你吃。”固固說:“我吃,我吃。”兩個油餅,固固沒嘗出味道來就咽進了肚里,咽得他直打咯。

固固掏出五百塊錢來,塞進葉葉的手中,說:“就算哥給你添箱吧。”葉葉說:“我不要,你來就夠了。”固固說:“你不要就是把我沒當哥,就是恨著我。”葉葉說:“哥,我要拿了這錢,我就恨你一輩子。”固固捏著錢望著葉葉,葉葉把他的手推回去說:“哥,蕎蕎和劉老師前幾天來看過我,他們真配,哥你有眼光,劉老師不是個奸詐人。”固固說:“葉葉,他是咋樣的人?”葉葉長把頭仰起來長噓一口氣說:“瘸子,一條腿麻桿粗。”固固看到一群羊從山頂上下來了,就對葉葉說:“哥走了。”葉葉把包袱遞過來說:“這里面有一身衣服,兩雙鞋。”固固什么話都沒說,接在手里,葉葉說:“哥,你走吧,再晚就得走夜路了。”說完,她自己先轉身走了。固固提著包袱跑了起來,他要哭出聲來了。跑下梁坡,他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嚎哭起來。葉葉卻還站在那里,他邊退著走邊嚎啕大哭,整個山野便都是他的嚎哭聲了。

放了學,學校就比廟還孤了,連那桿迎風飄揚的紅旗也被收了起來。沒了蕎蕎,家里比學校還孤了。固固就整天把自己包在被窩里,再不就到山頂上去。冬日兔子多,他看見兔子時,也懶得去追了。

11

日子就是這樣,只要你把它定下了,它從來都不會誤人,只有人才會誤了日子。那日子說到就到了。固固被塞進車里,幾個小時下來,吐了幾次,到了城里已是頭暈眼花,大口大口地喘過氣后,心里罵就是個窮命。看蕎蕎時,蕎蕎卻沒有暈車,心里就寬慰了。日子是喜氣的,大紅大紅的。幾十層高的大酒店,固固一進去就被人家圍了起來,人家一個個情真意切的,就不好拒絕,還沒吃上一口菜,他就被幾個人灌得稀里糊涂的了。他不知道禮客們是啥時散盡的,也不知道是咋到了劉齊家。當他睜眼看到劉齊和蕎蕎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雙手扳著劉齊的肩膀說“叫爸。”

“哥,你喝醉了。”劉齊摟著他的腰說。

“我沒醉,叫爸。”固固一搖一晃地說。

“哥,你喝醉了,我扶你進去吧。”劉齊要去攙扶固固說。

固固卻擺脫劉齊說:“叫爸,我就跟你進去!”

蕎蕎攙扶住搖擺不停的固固說:“哥,你醉了。”

“我沒醉,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不是爸嗎?”固固說。

蕎蕎說:“哥,我扶你進去,喝點醒酒的湯。”

“把我叫爸。”固固扯著蕎蕎說,“叫爸。”

蕎蕎瞪了劉齊一眼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哥的酒量,看把他灌成了這樣。”

劉齊嘿嘿一笑說:“我還當他很能喝哩,每次都把我灌醉。”

固固一手扯著一個人說:“你們把我叫爸,叫完我就放了你們,我就回家。”

這時間幾個鬧洞房的男女走過來,從固固手中扯過劉齊說:“想躲啊劉齊,娶了老婆就忘了哥們,重色輕友,打死你。”

幾個女的也扯走了蕎蕎,蕎蕎掙扎著說:“哥,你躺躺,躺下來就不難受了。”

劉齊和蕎蕎被幾個人搶走了,固固倒在綿軟寬大的床上,盯著屋頂的一串燈說:“把我叫爸,叫爸。”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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