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韓愈《師說》的討論,這已不是第一次。以前我所寫《〈師說〉解構》還在網絡上瘋傳,這足以說明關注《師說》的人很多,另一方面,又多多少少說明原文的難度。當然,我們今天對待傳統經典,可能就沒有多少虔誠。但問題的關鍵是,在簡單地顛覆、肆意地曲解成了時代的亂相時,很精細的人也可能會疏于善待這一穿越千年之久的文本。每每此時,我感到韓愈在接受缺席審判。說實在的,我不敢茍同這種做法。
首先就是歷來解讀的方法和手段問題。以朱一清先生主編的《〈古文觀止〉鑒賞集評》所引的18篇評論來看,大部分集中在作文的方法與技巧,而對韓愈所闡大道及作文用意則輕輕點過,閱讀與創作意圖之間發生了錯位,解讀必然發生問題。這種表現必然造成文不對題的錯誤。這是目前教學自陷泥淖的表現,最典型的即是關于“中心論點”的問題。古今議論文體形式多樣,表達形式和風格豐富多彩,中心論點往往不以直觀顯現,這本來是常見現象,卻給以教會學生讀書套路為己任的語文教學帶來了“麻煩”。只要中學語文教學還存在著模式單一化、概念化,還存在著指導學生總結閱讀規律的以偏賅全的傾向,那么具體實踐中必然概念先行,講小說定要從“三要素”入手,說明文肯定以說明方法作為教學主線,而議論文自然少不了劃定引論、本論、結論,并且找不到某一句話作為中心論點絕不罷休。這種思路的教學,面對多姿多彩的語言現象自然會陷入難以自圓其說的尷尬。
而僅就作文方法而言,不循規蹈矩的《師說》文本確實難以梳理。韓愈作文的方式比較特別,我在《〈師說〉解構》里已經談到,再引述清人李扶九、黃仁黼在《古文筆法百篇》里的“簡評”:“公乃以傳道、受業、解惑大處立論,所謂高處立闊處行也。此文于劈首即提明,下只發明道與惑,或只單言道,至篇末又以道與業言,又不言惑,此變化錯綜處。至暢發師字,前虛后實,反正互用,波瀾層出,此韓文之所以如潮也。”至于對這一文本的結構性分析,還請讀者到互聯網搜索一下拙文。
當然,就當下而言,古文的那一套方法與技巧,似乎漸被淡忘,于是自然出現運用當今所謂新的思想來解讀文本的現象。對這種做法,我向來持謹慎態度。雖然這對某種既成的觀念是一個直接的沖擊,但要論證起來則頗費周折。韓愈《師說》所傳儒家之道是否已相當陳腐呢?或者將為師者一界定是否就將全部教育空間抹殺呢?我以為像魏智淵老師這樣深思熟慮而以出言謹慎見長的學者,在這一點上還存在著某些思想偏見。
今人似乎有一個普遍的優勢,就是現在所傳教育道理,都是關乎普遍人性內容。于是自然在心中梳理了一條進化論線索,而中國歷代的內容都要經受審判。但我要說的是,將歷史梳理出一條邏輯線索并不等于歷史的本來面貌就是如此,韓愈與他的《師說》不一定就是陳腐和落后的代言。況且這種來自于西方的“武器的批判”,橫對茫茫古代,其自身“批判的武器”就成問題。在我看來,這其中顯然含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并且會造成對另一種文化的懷疑與抹殺,所以我對于以西方的技術改造中國不抱有太大的信心。
人們對于西方的關注已經很多,當然還需要繼續關注,但很多人往往忽視了自己的傳統以及究竟應該傳承什么。我認為,如果以現代詞匯描述韓愈,他其實是一個激進主義者,而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他在以復古的姿態做一項激進的事業。韓愈并沒有發出陳腐的聲音,相反,那種聲音是高亢激昂的,是雄壯和震驚千古的。我在1992年提交的一篇論文《論中西復古主義》,曾經談到這一問題。
由此,我倒強烈地感覺到,韓愈的《師說》是對當下應試主義教育的一個強烈反諷與嚴重警告。在只有教學技術而沒有教育思想的前提下,還能夠奢談教育嗎?是的,當年韓愈強烈反對只知道教授學生句讀而忽視幫助學生解惑的做法,不正是當下我們要強烈反對的嗎?誠然,句讀也好,應試主義也好,對于教育的短期效應確實是一個立竿見影的療法,但這種步伐匆亂的捷徑尋求對于教育真正目的的背離是不言而喻的。將《師說》看成是一種鏡像,仍然可以照見當下那種灌輸教育很濃的色彩和很深的影子。當我們將歷史演進看成是一種必然的時候,也就形成了一種盲目和麻木,而失去了對于現實世界的種種思考和警覺,于是在由大量偶然所組成的世界面前常常變得不知所措。
至于朱熹對韓愈的批評,應該說另有原因。我注意到一個現象,對于韓愈批評最多的是那些宋儒,當然,清人王夫之對于韓愈也不那么“感冒”。也許,他們似乎有理由認為,在他們手上的儒學,已經超越了韓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