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說》是中學語文課本中的“不倒翁”。
隨便問一個高中生,他都知道,《師說》是韓愈的代表作,而韓愈位列唐宋八大散文家之首,蘇軾曾贊譽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這可不是一般的評價。但事實證明,絕大部分高中生并不喜歡這篇文章,雖然周振甫、吳小如等將《師說》講得天花亂墜,而在教學中,這篇千古名文幾乎只是復習文言文的語言材料,如什么意動用法、所字結構、“其”“之”等用法,假如韓愈再生,也一定會感到尷尬。
《師說》的尷尬來自它本身。因為并非所有的古文學生都不喜歡,像蘇軾的《赤壁賦》等,就喜歡者眾多,甚至韓愈的《祭十二郎文》,也有不少人喜歡得不得了。原因何在?
客觀地講,《師說》在當時作為時文,并非空洞無物,而是切中時弊之作。中唐時期,佛教極盛,恥笑談論圣人之學的越來越多,整個社會風氣反感好為人師,特別是給有成就有地位的人做老師。在這種情況下,韓愈痛惜于道統的失落,自覺承當起“道濟天下之溺”的責任。韓愈曾經編撰了這樣的道統傳承淵源:“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又說:“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
于是,韓愈寫《師說》,重新界定教師的責任: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而這個責任,最主要的是傳道,所謂傳道,無非是指儒家的道統。他開篇就說“古之學者必有師”,然后喋喋不休地談古人、說孔子,無非是為這個道統張目。反復地做比較、講道理,也無非是護衛這個未經省察的“道”,而且,是以霸道的方式。
韓愈的這點“小九九”,其實也逃脫不了方家的眼光。王船山批評韓愈:“韓退之倔強標榜,將烏豆換千年人眼睛,人遂甘受瞽而樂以瞽人,悲夫!”司馬光評價他“其言多矯激太過”,朱熹說韓愈“只是要做文章,令人觀賞而已”“較有些王道的意思”,實際是說他霸道,連盛贊他的蘇軾也說他“韓愈之于圣人之道,蓋已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不少人也批評韓愈說一套、做一套,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我們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苛求韓愈。但是,今天我們重新來思考教師工作的意義的時候,必要的反省與澄清就顯得非常重要。在韓愈的這種定義中,已經抹殺了一切可能的創造空間。因為一切思考的路徑都已經規定好了,學得再好,也不過是代圣人立言而已。正像郭初陽所說的:“道的修習,既無開放的知識體系,亦無充滿挑戰性的新生問題,一切都是自足(意味著封閉),圓滿(不注重過程),給定(無須學生創造性的參與)。”
我們今天的師者,自然也有“傳道受業解惑”的任務。今天的“道”,可能會是人類的普適價值觀,代表著人類在德行思考方面的最高成就;今天的“業”,可能是反映人類前沿探索成就并被不斷反省淘洗的基礎知識;今天的“惑”,可能是學生個人經驗的方方面面(其實,這是理想狀態,現實并不如此)。更重要的是,無論是“道”還是“業”,在更廣闊的人類視野中,我們所接受的也不過是“臨時性共識”,是人類經驗積累的起點。人類的學習,正是從這種起點出發,不斷地向著未知開放,向著未知探索。而教學,實際上就是一段師生共同出發尋求真理、溝通經驗的旅程。
韓愈的筆法,歷來為人看重。但看各家論韓愈《師說》寫法的文章,均陳腐不堪。《師說》構思確屬精巧,方寸之間,騰轉挪移,極盡變化之能事。但文章太工巧了,結構太圓滿了,便也失掉了許多生命力。因此許多人讀《師說》,無動于衷。原因很簡單,文章要打動人,不是簡單地靠技巧,技巧是次要的東西,真正動人的,要么是思考深入,發前人所未發,要么是情感細膩,直入人心,而《師說》兩不沾邊。《師說》中缺乏真知灼見,雖然在當時有現實意義,但仍然不過是炒孔孟的剩飯,缺乏真正獨立的思考與發現,且道德味太濃。許多時候,文章的結構未必要圓潤精巧,而要修辭立其誠。《祭十二郎文》婉轉綿長,反復呼告,一詠三嘆,反而動人心魄、催人淚下。《師說》缺乏這種感發的力量,再美的結構也是死的。
所以,面對今天的學生,要不要上《師說》,怎么上《師說》,還真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