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作為被人呵護的兒女時，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趕車時，有人催你喝熱騰騰的豆漿，放學回來時，距離門外幾米就聽見鍋鏟輕快的聲音。夜晚，窗外幽幽的梔子花香，飄進半睡半醒的夢里。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人，一個一個走掉，通常走得很遠、很久。在很長的歲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頭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沓數日，然后又歸于沉寂。留在里面沒走的人，體態漸孱弱，步履漸蹣跚。梔子花還開著，只是在黃昏的陽光里看它，怎么看都覺得凄清。

和人做終身伴侶時，兩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曾經是異鄉大學一間簡單的公寓，窗外飄著陌生的冷雪，可是臥房里伴侶的手溫暖無比。后來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幾件重要的家具總是在運輸的路上，其他就在每一個新的城市里一點一點添加或丟棄。家，也就是兩個人剛好暫時落腳的地方。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很多，沒多久就散了，因為人會變，生活會變，家也跟著變質。渴望安定時，很多人進入一個家；渴望自由時，很多人又逃離一個家。一個人固然寂寞，兩個人孤燈下無言相對卻可以更寂寞。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開始終身流浪。

也有很多人，在一段時間之后就有了兒女。一有兒女，家就是兒女在的地方。天還沒亮就起來做早點，把熱騰騰的豆漿放上餐桌，一定要親眼看著孩子喝下才安心。黃昏時，一邊炒菜一邊聽著門外的聲音，期待孩子回到自己身邊。晚上，你把滾熱的牛奶擱在書桌上，孩子從作業堆里抬頭看你一眼，不說話，只是笑了一下。你覺得，好像突然聞到梔子花幽幽的香氣。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你告訴我，什么是家，我就可以告訴你，什么是永恒。

——選自《龍應臺小品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