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地,永遠不會閑著。你種它,它就長莊稼。你不種它,它除了莊稼什么都長。
那時這塊地就是莊稼地。春夏長小麥,小麥收割前套種玉米,或者麥收后種大豆、高粱。田頭地壟還有倭瓜、絲瓜、綠豆、紅豆和芝麻,秋后再播上小麥,等待來年。一年四季,這塊地都很忙。
春雨瀟瀟,滋潤著田野。麥子拔節,分蘗,開始變得稠密。陽光下的麥田如碧綠的地毯。微風吹送,絲絨般的奢華。眼見得麥子抽穗,由綠而黃,然后金黃遍野,麥浪滾滾。田野里都是沸騰的聲響和味道。麥子佇立成軍陣,如威武雄壯的秦俑,馬踏黃土,浩蕩而來。但天空是清爽的,沒有雜質的純凈。空氣里洋溢著柔軟的暖,浮動在周圍,感染著人的臉,眼睛,呼吸,及裸露的肌膚。
玉米、大豆和高粱,極有規則地將這塊地分割。玉米和大豆是泛著金屬光澤的黃綠,高粱是敷著細粉的深綠。這是一片綠的原野。間有蟈蟈和蟋蟀的鳴聲,激活田野的靜謐。倭瓜已經開大黃的花,綠豆紅豆的苗棵也發蔓拖長,芝麻開花節節高,粉色白色的花一簇簇的,很招眼。白蝴蝶在花間穿梭,翩翩然,悠悠然。土地此時是祥和的,平靜如水,又生機暗涌。
我在這片田野行走,遇到的是莊稼的事。莊稼的事情讓人有成就感。比如看到麥子灌到麻袋里,玉米裝進簍子里。甚至瓜秧上開了一朵花,結了一個瓜扭,人的心都抹了蜜似的甜。那是大地的成果,大地的孩子,也是莊稼人的孩子。我雖然沒有種莊稼,我只是從莊稼地里走過,但我能呼吸到來自莊稼身上的熱烈蒸騰的氣息,這種炙烤的熱力讓我迷醉。螞蚱,小蝗蟲,蟈蟈,會從腳旁猛然跳開或飛出去,翅翼拍打噼啪有聲。我無意捕捉它們。我的腳步并不比它們的翅膀振動的頻率快。這些小生靈,在這塊屬于自己的領地里是自由的,它們是這里的主人。我不過是個偶然闖入的過客。我喜歡在這里漫步,覺得可以近距離地觸摸實在的生命形式,不枯燥,不乏味。
這樣的美感,持續了幾年。我從中獲得了很多快樂。四季變換的色彩,收獲的場景,生長的美麗,都在我的內心珍藏。我觸摸著莊稼,融入它們的生長,繁衍。也悸動于生命的騰躍,奔跑和飛翔。這里每時每刻都是童年的境界,無邪,無知,天真,純潔。
可是人怎么能容許一塊地長在城市里呢?
這塊地被很多眼睛盯著。它是這個城市內部唯一一塊還長莊稼的土地。莊稼沒有競爭力。莊稼地被許多可以用金錢衡量的眼光瓜分成一個個的樓盤,就像一個弱女子遇到殘忍的強盜,馬上潰不成軍,支離破碎。這塊莊稼地成了最后的黃金,都想分一杯羹。你爭我奪,勝者為王。終于,今年的春天,麥苗沒有來得及返青。這塊地插上五彩的旗幟,迎來一批鋼鐵戰士的光臨。然后,麥子慘遭蹂躪,土地的肌膚被劃開,深入腹地。土地不再柔軟,不再溫和,它有了鋼鐵的骨骼,冷硬的身軀。許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擠壓到無人知曉的去處。
于是,今年的田野不是田野,今年的田野沒有莊稼。這里只有尚未建成的樓房,轟鳴的吊車,來往的運輸車,飛揚的塵土。還有翻起的土丘,土丘上覆蓋的野草。熟土被生土覆蓋,亂石趁機浮上表面。許多不知名字的野草,在土丘上長得蓬蓬勃勃。整塊土地失去了原來莊稼具有的純凈無瑕的植物氣息,到處彌漫著失序和放蕩的味道。
這塊地失去了可愛的莊稼。局部的野草歡騰,局部的高樓矗立,成為此處最為醒目的景觀。你從這里覺察不到律動的生命呼吸。即使野草瘋長,也只有荒蕪。面對這些,我不能拒絕,也無法逃離。唯一的辦法就是忍受。你要忍受沒有莊稼的寂寞,你要忍受千篇一律的人造形態,你還要忍受那些并不美麗的畸形繁華。繁華與土地沒有關系,土地不尚繁華。所有的土地都只有樸素。目睹完美的土地上傷痕累累,我沒有哭泣。我此時可以做到的只有沉默無語。
我每天還是要走過這塊地。我經過這塊地的時候,想到的都是莊稼。想到莊稼,我才感覺到土地的生意。我的心里,都是對這塊莊稼地的懷念,懷念一塊長滿各種各樣莊稼的土地消失。盡管我的懷念無人知曉,或者不一定有什么價值。
(選自《散文》)
散文包
“可是人怎么能容許一塊地長在城市里呢?”作者在文中發出的考問不能不令人深思。一塊一年四季都不閑著的莊稼地曾經讓“我”近距離地觸摸到了實在的生命形式,并從中收獲了很多快樂。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這塊地隨之升值,成了“最后的黃金”,人們都想分一杯羹。于是,這塊地上“許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擠壓到無人知曉的去處”,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機,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人造形態”,“我”只能忍受和沉默。如何避免在發展現代文明的過程中對耕地的破壞是作者在懷念這塊土地的同時給我們每個人提出的嚴峻課題。
——之 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