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表現20世紀20-30年代我國北方農村農民為爭取自身解放,從自發走向自覺斗爭的《紅旗譜》,在探索長篇小說的民族風格,體現中國農村社會傳統道德的人情美上,取得了有價值的經驗。
朱老忠是小說所著力塑造的一個具有藝術光彩的農民形象,在整部小說的藝術建構中、在體現作家的美學理想上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他是小說的軸心人物,從結構功能來說,小說的人物關系、矛盾線索,幾乎都匯聚到朱老忠身上。鎖井鎮老一輩農民反抗地主侵吞土地而大鬧柳樹林的領頭人朱老鞏是他的父親;嚴志和的一家以及朱老明等窮哥兒們在受地主馮蘭池的長期壓榨含冤無告時,都把他當作主心骨;運濤、江濤、大貴、二貴、春蘭等下一輩,也在他不屈的斗爭精神影響下成為一代新人。地主馮蘭池欺壓農民、強施暴行所遇到的強勁對手也是朱老忠,自然把他當作心頭大患。當賈湘農作為共產黨的代表力量介入鎖井鎮的農民反抗斗爭時,朱老忠自然又成了黨與廣大農民群眾聯系的一個紐結。小說正是通過朱老忠這個人物,組織起《紅旗譜》中復雜的、多層次的人物關系網絡,以此來展開故事的敘述。
從意義功能來說,由于各種人物關系和矛盾線索的匯聚,使朱老忠這個人物的性格得到多方面的展示,朱老忠的藝術形象可以說集中地體現了作者梁斌的美學理想,具有鮮明的民族個性。在他身上,既繼承了中國世代農民傳統的精氣,疾惡如仇,不畏強暴,講義氣,重然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等等;同時由于多年闖關東,見多識廣,使他少了一些固守土地的農民那種目光短淺、私心濃重的舊有本性,所以一旦從賈湘農那里獲得了先進思想的點撥,精神上很快就得到了提升。在這個人物身上,清晰地體現出一個農民從自發反抗走向自覺反抗、從個人復仇走向階級復仇的命運軌跡,由此而有力地顯示了小說的中心主題。
小說塑造朱老忠形象,其實寫得最有藝術光彩的還是他對鄉親故里的人情交往。由于地主馮蘭池的殘酷迫害,使得他家破人亡,15歲就被迫離鄉背井,獨闖關東,三十年后才攜妻兒回到故里。小說在寫他與鄉親故舊重逢時有許多感人的場面。他在車站遇到了自幼的生死之交嚴志和,兩人從開始不敢相認,經過一番打量,一番猶豫,直到嚴志和猛然一聲“虎子哥,你可回來了”的聲淚俱下的呼喚,才使這兩個音訊隔絕30多年的莊稼漢相互思念的情感一下子爆發。朱老忠進入鎖井鎮與老親舊鄰們見面時的悲喜交集,在嚴志和老母親面前跪下聽著老人思念遠走他鄉親人的哭訴,特別是在嚴志和家吃第一頓飯時那種濃郁的親情,都被作者飽蘸激情的筆觸寫得酣暢淋漓,充分表現出我們民族特有的情感和情感的特有表達方式,體現了鄉間勞動大眾的人性美、人情美。
《紅旗譜》在探索民族風格上,有許多值得稱道的經驗。比如,作者把故事情節成功地化進富有地方色彩的生活畫面中,通過農村生活習俗、鄉土人情、自然風物的描寫,來透露蘊涵在生活中地主與農民之間那種無法消解的潛在矛盾,像為一只鳥而引起地主馮家與朱、嚴兩家孩子紛爭的“脯紅事件”的描寫,就突出體現了作者這方面的藝術匠心。這種處理不僅避免了小說中矛盾的裸露化,同時也使小說呈現出民族地域的鮮明印記。又比如,寫農民“反割頭稅”的勝利,作者把鄉親們在勝利后過年互相賀喜的情景,許多細節都浸染著一個民族所獨有的情感血脈;加上對富有鄉土特色的語言熟練而有創造性的運用,更使整部小說帶上濃郁的民族風味,這些經驗直到今天仍然具有借鑒的價值。當然,我認為這部小說的民族風味更重要的還是體現在作者對作品人物精神氣質的賦予上,真正寫出了北方大地農民那種既豪放粗獷、質樸率真又重情義、重然諾的個性,寫出了他們不畏強暴敢于以死相抗、義無返顧的精神氣質。特別是在朱老忠身上,使我們看到了綿延數千年的激越高亢的燕趙之風,看到了我們民族那種最可寶貴的精神傳統。
最后,我們也應該看到,作者在把握朱老忠這一人物形象時,也還不是盡善盡美的,特別是作品的后半部分,寫到朱老忠入黨以后,其性格缺乏進展,并逐漸變成一個“顧問”式的人物,行動失去應有的光彩。作為生活在小生產文化環境中的農民身上無法避免的復雜意識,以及這種復雜意識在歷史發展中的曲折表現,尚未得到應有的描寫。作者后來的筆力忙于去敘述冀中平原如火如荼的斗爭事件,卻忽略了對朱老忠這個已經閃耀出藝術光彩的形象的繼續推進,這不能不是《紅旗譜》的一個創作遺憾。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