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和諧社會的道德基礎

[摘要]敬畏是人類在與大自然進行物質能量交換過程中采取的智慧生存策略，是人類的美德。當前提倡敬畏不是軟弱，不是無知；相反，它體現人類的認識和行為能力提高到了新的水平。敬畏是抑制邪惡的真正力量。懂得敬畏才有和諧。敬畏是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道德基礎。

[關鍵詞]敬畏；和諧社會；道德基礎

[作者]何棣華，東南大學倫理學博士生。南京，211189

[中圖分類號]1924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8)02-0018-004

康德說過，“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月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這是18世紀西方一位著名哲學家對待自然和人類理性的虔誠態度。他的敬畏是自覺敬畏。但在此之前，人類的敬畏思想經歷了漫長的不自覺階段，包括無意識的恐懼、有意識的自為敬畏以及所謂的“無畏”階段。人類與動物的揖別始于人類自我意識的產生。在此之前，世界處于混沌狀態，主客體不分，對威脅到自身生存的外物產生的恐懼是本能反應，但談不上“敬畏”。敬畏是指人類作為意識主體對一定對象的畏懼和敬重，并因此而對自身行為進行約束。敬畏以自我意識的產生和人的主體性地位確立為前提。敬畏是人類自我意識產生后，在與大自然進行物質能量交換過程中總結出來的智慧生存策略。正是借助“敬畏”，人類才躲過大自然的各種威脅而生存到今天。長期以來，人類應當敬畏大自然是不證自明之理。只是到了人類自身力量大到足以破壞自然時，是否需要敬畏自然才成為一個問題。而當人類遭到了大自然的無情報復之后，才會引起人們對敬畏的反思，從而開始邁向敬畏的自覺階段。實踐表明，缺乏敬畏之心會給人類帶來災難，而人類整體對敬畏的自覺和自律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若沒有達到整體對敬畏的自覺自律，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就缺乏堅實的道德基礎。

一、自為形態的敬畏

幾乎每個民族早期的人們都是敬畏自然的。現在一些少數民族仍然十分敬畏自然，比如云南納西族東巴教中有一個大自然之神名叫“署”，它間掌著山林河湖、野生動物等。東巴經神話中說，人類與署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后來人類侵擾大自然、污染河湖、亂砍濫伐、濫殺野獸，冒犯了署，結果人類與大自然這兩兄弟翻了臉，人類遭到大自然的報復，災難頻繁。后來經神調解，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約法三章，才重續舊好。四川康定木格錯的一位藏民說：“每當我走近湖邊，不由自主地就會產生一種敬畏感，在大自然面前人人平等”。我國很多少數民族都有這樣的風俗：視大山為神山，視湖泊為神湖，視大鳥為神鳥。一個“神”字，包含著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我國人數最多的少數民族——壯族，其最早的12大部落，即水牛部、馬蜂部、蛙部、羊部、蛟部、魚部、鳥部、黃牛部、虎(森林)部、竹部、潭部、黃泥部(或蛇部)的名稱及圖騰，均反映出先民對與其生存繁衍生息相關的自然物的敬畏。當今壯族的許多節日和風俗仍然充分反映了壯族人民對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如開耙節(或稱插秧節)，是桂南壯族人民節日，每年四月初四或初八舉行，當天祭田后才能插秧；祭青苗節，是桂西壯族人民節日，每年七月擇日舉行，以豬肉、米飯在田邊供祭苗神以祈豐年；送雷公節是上思壯族人民傳統節日，每年九月九日舉行，各家帶祭品到村頭地邊祭拜土地神和雷公，感謝雷公帶來雨水；不少地方的壯族人民過嘗新節，以新收獲的谷物制作食品祭拜土地神、祖宗、神農等；此外還有三月三歌節、銅鼓節、社節、禮田節、土地公誕節、牛魂節等等；另外還有許多風俗和禁忌。固這些節日、風俗、禁忌是先民們在與大自然相處和進行物質能量交換過程中，根據當時最高的認識水平而采取的智慧生存策略。它不是愚昧，不是無知，而恰恰是當時人們理性的最高水平。它們使人們的行為得到節制，人與自然的關系得到調整，人的心靈得到撫慰和安頓，從而滿懷信心和希望走向未來。

我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所記載的絕大部分是占卜祭祀方面的內容，反映了人們對“天”的敬畏。殷商時期，人們把“天”看作是最高的人格神，稱為“上帝”，視之為全知全能，認為“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荀子·宕坐》)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為什么要敬畏天命?因為天命是客觀存在的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人們只有遵循它，春播夏耘，才有秋天的好收成。如果違背天命，逆時而動，則無異于自取滅亡。因此他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孔子“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子路曾問孔子：“子行三軍，則誰與?”孔子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論語·述而》)孔子在此明確反對有勇無謀的魯妄行為，而是要“臨事而懼”，有一種敬畏心理，然后才能謹慎應對。

孟子說，“畏天者保其國”(《孟子·梁惠王下》)，并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盡心上》)做為君子“三樂”之一，體現了他對天理和人事的敬畏之情。我國最早的一部哲學著作《老子》處處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之情，指出“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荀子也說：“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荀子·天論》)，“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荀子·不茍》)意即君子與小人相反，君子從大處來講則敬畏自然規律，從小處來講則敬畏仁義禮節。他主張“無為無強”地發展生產，反對人為地破壞自然資源和自然規律。

漢代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說，主張要“畏天之威”。他認為，“凡災害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春秋繁露》)

明朝朱熹提出，“敬之一字，圣門之綱領，存養之要法”(《語類》卷十二)，是“萬善之源”。

總之，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人類對大自然及人的生命本身都持有一種敬畏的態度。這種態度形成于人類早期的生存環境，由于自然力量強大，人類的生產力水平相對較低，難以與大自然的力量抗衡。在這樣的環境下，要想能夠較好地生存下去，對一些威力強大而人類無法克服的對象采取敬畏的態度是明智的選擇。敬畏既是一種心理形式，也有其具體內容。作為一種形式，它最早產生于生物對威脅到其生存的外物的本能反應。它是人類早期各種行為規范(禁忌、風俗習慣、節日、族規等)得以制定和遵守的心理基礎，也是道德規范和法律得以形成、制定和遵守的心理基礎。若沒有這種心理機制，一切規范都既不可能產生，也無法轉變為個體和群體的行為，人類將無法形成一個有序的社會。當然，若果真如此，人類早已滅亡。同時，任何一種敬畏都有其具體內容。敬畏什么?敬畏到何種程度?都是隨著人類自身能力水平的提高而變化的。

二、“無畏”

近代以來，隨著科學和技術的進步，人類對抗自然的能力越來越強，越來越相信自己能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我們的教科書中充滿著“人定勝天”的思想。這種思想的積極意義不容否認，但其負面影響卻是難以預料的。那就是：人們逐漸失去了對大自然和人類自身的敬畏之心。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使人們的利益主體地位凸現。在改革開放初期，由于制度建設滯后，一部分人鉆法律的空子發了財，而那些循規蹈矩的人卻尚未解決溫飽。由于這一現象未能及時有效地解決，造成了人們對傳統價值觀的困惑和迷惘。加上心中沒有了敬畏，人們的行為少了最后一層約束。或者說，沒有了敬畏之心，人們心中的傳統價值觀已變得如此脆弱，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了。于是，“笑貧不笑娼”被認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成了順口溜。老實被認為無能，坑蒙拐騙是能人。人們為了名利無所顧忌。于是，商人不再敬畏信譽，法官不再敬畏公正，記者不再敬畏真相，裁判不再敬畏規則，決策者不再敬畏民生。據報道，江南水鄉一古鎮興辦各種印染、紡織、化纖企業，兩年內崛起為中國“絲綢之都”。有些人的腰包鼓了，可是水鄉幾十條河流卻因未有環保投入而變得黑臭。身居水鄉，卻無凈水喝。2007年春無錫市因為地下水受到污染，所有的自來水都發臭，商場里的飲用水被搶購一空。在東南沿海某縣，為發展經濟，當地政府引進了大大小小幾十家金屬電鍍廠。財政稅收增加了，但農民的土地被大面積污染，造成絕收。當農民赤腳下田的時候被有毒污水感染，患上了不知名的怪病，其中一個村子就有四五十名農民因染上此種病而死去。農民種植出來的稻米和蔬菜等，自己不敢食用，拿到市場上去賣。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視生命的現象時有發生。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瑪依石油城友誼館發生大火慘案，325人喪生火海，而醫生的鑒定所揭露出來的是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死難者中有近百人是被擠死或踩死的。2004年11月陜西銅川的陳家山礦難發生前，礦井下的工作層面已經起火，當時煤礦一直沒有停止生產，許多礦工都不愿意下井，但是煤礦生產隊為了增加產量，不讓停工，并且強調不下井工作的礦工。全部要進行處罰，拒絕工作的甚至要停職、停工。166名礦工就這樣死于冷酷而無情的增產指標之下。2007年震驚全國的山西“黑磚窯”事件其殘忍程度令人發指，堪稱現代“包身工”。在新聞中，不時可以看到傷病者得不到及時搶救而死亡的報道。由于部分人缺乏敬畏之心，雖然全社會經濟總量增長了，但人們生活的舒適度卻難以提高；雖然人們的物質享受豐富了，但安全感(包括食品安全)降低了，幸福指數沒有相應地增加；雖然整體文化水平提高了，但是精神生活卻出現一定程度的空虛與迷惘。

三、自覺形態的敬畏

恩格斯說過：“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統計結果顯示：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與生命行星指數呈反向變化，即經濟越發展，我們的星球就越不適合生存!海德格爾認為，真理與非真理是內在相連的，人類對任何存在者的認識都不可能達到一覽無余的程度，即人類對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事物)的認識和理解永遠是未完成的，事物對人類永遠是有所隱匿的。因此，人們永遠無法完全掌握和控制自然。“自然永遠握有懲罰人類的無窮力量。”20世紀的非線形科學的基本結論是：多數系統，原則上是不可以預測的。未來不完全可預測、不完全可控制。因此，人們要想與大自然和平共處，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敬畏。當然，這是品嘗了盲目性的“無畏”階段的苦果之后的自覺敬畏。

敬畏不是怯弱，敬畏不是無知。敬畏是人類在與大自然進行物質和能量交換過程中所采取的智慧生存策略，是自我保護的有力武器。敬畏是一種美德，是抑制邪惡的真正力量。提倡“敬畏”的道德態度，不是要求人類在大自然面前自我退縮、自我弱化。相反，它體現了人類認識能力和行為能力提高到了一個全新的水平。當人類自身能力很弱小的時候，應當敬畏大自然，否則自身難保。當人類自身能力足以破壞自然的時候，應當敬畏大自然，否則最終會遭到大自然的報復。當人類自身能力足夠大并且能夠很好地控制和利用這種能力時，人類才不會遭到大自然的威脅和報復，這時人類才能與大自然和諧共處。人類的敬畏思想實際上經歷了一個“自為敬畏——征服(或無畏)——自覺敬畏”的辯證發展過程。在人類生產力發展水平低下的中古時期，人類對大自然的敬畏是由“畏”而“敬”。到了近代，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和信心不斷增強。人們對大自然的態度演變為“征服”，即無所畏懼。由于盲目的征服，導致自然生態失調，人類遭到報復。隨著對大自然認識的不斷深入，人們開始發現大自然永遠有其神秘的一面，人類不可能徹底認識大自然，不可能徹底掌握大自然的發展規律。因此，對大自然的最好態度是敬畏，遵循它而不違背它。從此進入了理性自覺的敬畏階段。人類敬畏思想的辯證發展過程充分反映了人類認識能力和行為能力的進步過程。在自為敬畏階段，人類與大自然是處于一個自在的和諧狀態之中，人類尚未擺脫自然狀態，主要受著自然力量的支配；在征服或無畏階段，人類與大自然處于一個盲目的狀態之中，人類擺脫了自然力量的控制，表面上人類成為自己的主人；在理性自覺的敬畏階段，人類與大自然處于一個自在自為的和諧狀態之中，人類自身力量足夠強大，但同時又充分尊重自然，按自然規律辦事，人類與大自然達到了真正的和諧統一。這里所說的“人類與大自然的和諧”包含三個方面：一是人類與人類以外的自然界之間的和諧，二是人類個體與個體及群體之間的和諧，三是指人類個體與自身之間的和諧(精神自我與肉體自我的和諧健康)。顯然，只有到了自在自為階段的和諧，才是真正的和諧，才能做到永續發展。也只有到了這個階段人類才能說沒有畏懼，敬畏是為了更好地生存。

敬畏是人類自身修養水平提高的體現，是高尚人格的表征。在這方面，西方發達國家的人們比我們領先了一步。他們把遵守規則視為一種高尚美德，無論駕車還是步行遇到紅燈哪怕沒有任何人也一定停下來等到綠燈亮了才走。他們即使是一個人在野外垂釣，釣到了不夠尺寸的小魚，一定放歸江河湖泊；釣到了公螃蟹帶回家，釣到了母螃蟹同樣放歸自然。他們對各種規章一絲不茍地執行。相比之下，在我國，破壞自然資源的行為屢禁不止，知法犯法的行為屢見不鮮。在生活中無視生命的現象屢有發生。對于這些問題，我們是否只能寄望于法律的制裁?而且法律對于一些群體性突發性事件來說是否有能力去界定每一個人的責任?即使有，那也是事后追究的事情了，并不能有效地防止悲劇的發生。何況執法本身也需要以對法律的敬畏和對職責的敬畏為基礎!只有當每個公民的心目中都有一顆敬畏之心——敬畏生命、敬畏自然時，社會才會和諧，生活才會變得美好。

不懂敬畏的人是可怕的，不懂敬畏的人是可悲的。一個不懂敬畏的民族，是一個缺少精神操守的民族；一個不懂敬畏的個體，是一個靈魂空虛的卑微的個體。懂得敬畏才會遠離災難，懂得敬畏才有真正的和諧。愿人人都心存敬畏，愿人人心中都有一片遼闊悠遠而熠熠生輝的星空!

責任編輯 李士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