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德:剛才我們談了文學的問題,下面談談美術方面的話題吧。據我所知,你是第一個把黎雄才推向全國的人。
張綽:這點不假。1961年8月,我在《光明日報》社工作,是駐廣東記者站的負責人。寫了篇介紹黎雄才的文章在《光明日報》發表,叫《黎雄才談畫學》,并配上他的《松風水月》的畫,刊登在第一版上,整整用了半個版面。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在第一版把一個地方性畫家推向全國。這在當時是沒有這樣的先例的,因此引起美術界的廣泛重視。
黃大德:按理說,當時關山月在人民大會堂畫了《江山如此多嬌》,頗有名氣,但你為什么不選擇關山月而選擇黎雄才?
張綽:關山月告訴我,畫《江山如此多嬌》時,他原來只是當傅抱石的副手,后來周恩來同志提出要加一個紅太陽上去,以表達東方紅,太陽升,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主題。這個太陽是由關山月畫的。也就是說,關山月在這幅畫上主要畫了太陽和云彩。
黃大德:你如何評價黎雄才和關山月兩人在藝術上的差異?
張綽:從總體來說,黎雄才藝術功力比關山月深厚、扎實,關山月作品中的氣勢比黎雄才大,也比較注意作品的思想性,如《綠色長城》是畫防護林,但它的畫眼是一群巡邏民兵。
黃大德:做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何在?
張綽:我想,如果歸究一點來說,黎雄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人,而關山月則離政治較近。至于更深入的探討其中的原因,那是因為黎雄才弱冠時便開始臨摹古畫,有一定的基礎,后來在高劍父那里,高劍父逼他臨摹大量的古畫,后來又讓他去學西畫,到日本留學,所以他的傳統功力很足。說到黎雄才到日本留學,高劍父為了給他籌集學費,特別開了一個展覽會,展覽要百余張畫,一時畫不來,便把黎雄才的畫拿來修飾并題上自己的名字,作為自己的作品用于展覽,賣出后所得的錢也給了黎雄才。由此可見高劍父對黎的器重。關山月入高劍父門后,高劍父先是把黎雄才的畫讓關山月臨的。這是黎雄才親口對我說的。從這個角度而言,也可以想見黎雄才的傳統功力、筆墨功夫為什么比關山月深。
黃大德:但這些年來,關山月的名氣比黎雄才的大。
張綽:是的。但從藝術上看,名氣的大小與藝術的功力是兩碼事。
黃大德:那他們之間有什么共通點?
張綽:有天分。兩個人都有天分。黎雄才說過一句話,作為一個藝術家,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天分,二是勤奮。如果沒天分,無論怎么勤奮都不行,倒不如去當個醫生,因為當醫生沒天分就算治不了大病,至少可以治一般的病如傷風感冒之類,但當藝術家卻不行,因為你畫出來的算不得是藝術品,送給人人家也不要。黎雄才這話確實是肺腑之言、經驗之談。我在1961年采訪他時,他已經畫過兩千多種松。南北方的松、高山和平原的松,公園和神廟的松,群生和獨長的松,不同氣候和樹齡的松都有不同的形態和特征,他都研究過,寫出了它們的特點。而在技法上,也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很高的造詣。他曾向我透露:很多人以為我的松都畫得密密麻麻,但我的松葉是能看到層次的,是密而通透的,看得到空間、云霧和光線,感受得到松林中那清新的空氣的。摹仿我的人不知道這一點,就是我的學生,告訴了他這個秘訣,他也很難畫出這種效果。我想,這就是黎雄才的天分和勤奮的藝術結晶。在和黎老的交往中,我也學到了鑒賞中國畫的許多知識。我有三張王雪濤的畫,其中我較喜歡那張彩色的牡丹,后來我拿去給黎老看,他說那張用水墨的玉簪花好。他告訴我,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中國畫好就好在墨分五色,純水墨畫的畫最講功力。后來我反復玩味,也真的覺得這張水墨畫耐看。再看看許麟廬的《雙魚圖》,黃永玉的《墨荷》,也越看越有味了。
黃大德:那你應該有許多黎雄才的畫了。
張綽:說實在的,由于工作的關系,我很喜歡字畫,但出于職業道德,我甚少開口向畫家索畫。例如黎雄才,寫他之前我并沒有打算向他要畫,直到1961年8月2日《光明日報》那篇文章出來后,我把當天的報紙連同黎雄才提供制版用的原作品送回給他時,他很激動,把我那篇文章看成是對他的一種激勵。他主動表示要送我一張畫,隨即到畫室里找出一張50年代后期畫的一幅西北風情人物畫,我說,你不是最擅長山水嗎?他說:“我山水、人物、花鳥都畫,但我很少送人物畫給人。這一幅就送給你,對你的勞動聊表謝意。”說著在畫上題上字,并特別加上兩只雀。打這以后,我們便成為好朋友,我調到北京工作后,每次回廣州都會去拜訪黎老,而他每次到北京,也必約我到下榻的賓館敘談。“文革”后,我調回廣州工作,經常參加有關的活動,也偶爾會去拜訪他老人家,因此和黎老見面的機會很多。但因為我寫過他的介紹,我更不好開口向他索畫,他卻主動送我一兩張,并鄭重地表示:“我給你的絕對是精品。”唯一的一次向他索畫,是2000年我去澳洲探親時,聽到關山月去世的消息,心里很難過,打個電話給關振東請他代我向關老的家屬表示慰問。第二年我回到廣州,我便想到黎老也九十多了,該去看看這位老朋友了,這時剛好我的一本小書結集出版時收入了《光明日報》上介紹黎老的那篇文章,便一并送去給他,抱歉地告訴他,原文說你十二歲學畫畫,這書卻錯印成二十歲。他笑呵呵地說:“好啊,我今年九十七,至少還可以多活八年?!笨吹剿襁€挺好,幽默依然,我破例地對他提出一個請求:“你那時送我的西北風情的畫,因為搬了幾次家,怎么也找不到了,你能不能給我重新畫一張呢?”他想了一想,叫我一個禮拜后再來。一個星期后我再去,他竟然又把重畫的一張仍然洋溢著西北風情的畫給我,而且還在畫上鄭重地題上“余久不作畫,此幀戲寫舊時西北途中所見。雄才時年九十七歲作于廣州”。他說:“這些年,我偶爾畫也只畫草草幾筆的壽石、蘭草之類的東西,人物真沒再畫了。但為了我們四十年的友情,還是畫了這張,你看還有點味吧?!”我連連展紙拜讀,道謝不已??上У氖牵嬃诉@張畫之后不到半年黎老便去世了。去年我無意間找回了1961年黎老送我的那張畫,兩張并著一看,著實令我非常驚嘆,雖然已不是工意結合,但更見中國文人畫的傳統功力,別有韻味。這大概是黎雄才人物畫的絕筆之作了。
黃大德:你和關山月的往來多嗎?
張綽:回廣東后,我也偶然出席一些展覽,和許多畫家都認識。但黎老為人比較隨和,我和他的交往比較多,關山月也有來往,但相對少些。90年代初,我參觀關偉的畫展時見到關山月,他說要送一張畫給我,我說你的梅花我有了,你能否畫一張有廣州特色的給我呢?于是他就畫了那張紅棉給我。
黃大德:北京的書畫家呢?
張綽:我和不少書畫家都認識,但因為在一個全國性報刊文藝部工作的緣故,我們關注的主要是當時知名度較大、影響較大的書畫家。
黃大德:例如呢?
張綽:在書法家中,我和鄭誦先、魏長青、徐柏濤這一輩的書法家接觸最多。大約在1961年,《光明日報》用整版做了一個中國十大書法家的專輯,由郭沫若題簽,排名第一第二都是書法家協會的正副會長,第三就是張學良的幕僚鄭誦先。那時啟功還排不上隊哩。鄭誦先不僅擅長詩詞和駢體、散文體,而且在書法上下過很深的功夫,尤其在章草上獨樹一幟。啟功很贊賞他的書法,1981年4月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鄭誦先書法選》時,親自撰寫了前言,極表推崇。我和鄭誦先來往較多,就是在“文革”期間,我也去看他,幾乎每次去,他都會給我寫幅字,幅幅都寫得很好,特別是專門為我寫的對聯,不僅字好,聯文中把我的名字也嵌上去了。我曾問他,為什么現在的書法一代不如一代?他說:皇帝重視,書法就一定能發展。唐太宗很喜歡書法。特別喜歡王羲之的書法,當時他叫唐代七八個有名的書法家來臨摹《蘭亭序》,即現在流傳下來的各家《蘭亭序》摹本,但王羲之的《蘭亭序》原件,唐太宗卻自己收藏起來,臨死時還交代將王羲之的《蘭亭序》原件拿去陪葬。宋徽宗也喜歡書法,他的瘦金體還自成一家,學他這一字體的人不少。我還問他對毛澤東的書法如何評價?他說,毛澤東解放后的書法比起延安時期,氣魄大多了。我還問他為何專寫章草?他說我年青時各家書法都臨摹,后來才更多的寫章草,其實章草更難寫,它是隸書和草書的結合,字與字之間不能連筆,每一筆都挺拔有力,有中鋒,有側鋒,還要注意結體和全篇布局,所以耐看。
黃大德:據我所知,魏長青也是個大書法家。
張綽:一點也不錯。我和他的交往很深,他原來是琉璃廠萃文閣的經理,可以說無所不談。他曾告訴我,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有兩件事:一是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背面周恩來寫的序言,要找人用顏書正楷寫好后放大刻上去,當時有關部門的領導找了好幾位藝術家都想不出辦法。后來找到以寫顏書聞名的魏長青,問他能否把這一大篇序文字用顏書體寫好刻上紀念碑上。他到廣場觀察了紀念碑,量了高度和闊度,經過幾夜思考,把這項活兒拍胸應承下來。我奇怪地問他:“你是用什么辦法把字放大刻是去的?”他瞇著眼笑道:“我從九宮格寫字帖得到啟發,不過,不是每字九格,而是細分成許多格,逐格放大,然后才刻上去的?!边€有令他終身難忘,讓他一下子名震北京琉璃廠的事。有一年(50年代),有一個福建商人背了一塊幾十斤重的石頭到琉璃廠,這塊石其貌不揚,外面全是石皮包著,看不見里邊到底有什么成分。你知道,琉璃廠是金石古玩商店林立,行家很多。問該石料多少價,那商人伸出五個指頭。“是五十元嗎?”那商人搖頭?!拔灏僭?”商人還是搖頭?!半y道是五千元?”商人笑著點點頭。大家也報以一笑,嚷開了:“開這天價,里面有黃金嗎?”商人道:“雞血紅當然比黃金貴?!?這對古玩店的老板們真是個難題,如果里面果真是雞血紅,而且含量大,那當然可以狠狠地賺他一把,要是里面沒有紅,那五千塊豈不倒進海里了?于是,這個摸摸,那個拈拈,翻來覆去的看,就是估不透,有的老板讓商人降價,有的讓商人先把石頭敲開,然后按雞血紅的實際重量議價,但商人就是不肯,誰愿意出五千元,就把石頭留下,要不就拿走。那時魏長青剛好經過,上去看看石脈,看石皮,拈重量,看石底的紋垢,然后說了聲“中”,讓商人抱著石頭跟他到萃文閣取錢。行家們都傻了眼,替他捏了把汗,也就都跟著到萃文閣。商人取了錢,點了數,向魏長青拱拱手,笑嘻嘻地說了聲“恭喜發財”便掉頭而去??粗巧倘诵老驳纳袂?,行家們更認定魏老板上當了,搖頭嘆息,正要鳥獸散,魏長青叫住大家:“諸位請留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貨色。”他用錘子大力一敲,石頭馬上分開兩半,眾老板異口同聲“啊”的叫了起來,那石頭就像開了膛的西瓜,果然大部分都是“雞血紅”!后來魏長青把這塊石開成許多印石,真的狠狠地大賺了個翻倍不止。
黃大德:你門上那牌匾是誰刻的?
張綽:徐煥榮(即柏濤),他也是古玩店的老行尊,但書法篆刻都非常了得。我國元首出訪或外國元首來訪,他都受國家委托為他們刻上一方石章,作為禮品留作紀念。經他手刻過的石章有送給蘇聯斯大林,英國女王伊利沙白,英國前首相希思,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等。我問他刻中文還是外文,他說“當然是中文啊,而月是刻我最拿手的漢封泥。他們喜歡的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边€有一件值得他高興的是,他的作品被故宮珍寶館收藏。魏長青有一對差不多有兩寸見方的田黃印章石,你該知道,中國名貴的章石一是田黃,二是雞血紅。田黃無價,而且是舊田黃,幾乎絕跡。大概是1964年,魏長青決定把這鎮閣之寶送給故宮博物館,并讓徐先生在章石上刻印鈕。徐先生興奮極了,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在上面刻了對獅子,印章側面刻上“魏長青獻石,徐煥榮刻印鈕”幾個字,才送給故宮收藏。
黃大德:郭沫若跟你很熟嗎?怎么他寫的題傅抱石遺作的字幅會在你這里呢?
張綽:說起來有段故事。郭老對傅抱石感情很深,傅抱石逝世不久,郭老寫了一首詩,交給《光明日報》發表。字剛送到,郭老的電話也到了。他說這幅字寫的時候漏了兩個字,匆匆補上了,先別發,我馬上再寫一張送過來。本來郭老發表的字都要拿回去的,但他來電時說,發了那張你們送回來,沒發那張就送給你吧。所以這墨寶就成了我的珍貴藏品,一直掛在我的客廳里了。
黃大德:你真有福氣。
張綽:這大概叫緣分吧。還有啟功的字,本來我和啟功并不熟悉,那年剛好原人大辦公廳主任、廣東的社科聯書記聶菊蓀剛好調到北師大當黨委書記,聶菊蓀和我很熟,我請他代我求一張啟功的字。老聶人緣好,因此啟功寫得很認真。
黃大德:看來,書畫家送人的作品,其質量與友情有很大的關系。
張綽:絕對是這樣。交往深的朋友,都是用心之作,絕不馬虎,更不會是應酬之作。甚至不少是以前畫好的精品,拿出來讓你挑的。特別是“文革”時期,他們都當了牛鬼蛇神,沒人敢沾邊,你能上門去拜訪他,看看他,他心里便感到人間還有真情在,感到溫暖,有無限的感激,便會把自己的珍藏拿出來送給你。所以那些都是精品。
黃大德:你有許多王雪濤、李苦禪、許麟廬、何涵宇的精品。
張綽:在全國知名的畫家中,吳作人、王雪濤、李苦禪、許麟廬、何涵宇和我都相當熟。例如王雪濤是花鳥畫大師,我藏的這張《公雞圖》,是他把畫好的兩張相同幾乎一模一樣的,拿出來任我挑一張,然后另一張拿去印在自己的畫冊里。許麟廬的那張《雙魚圖》,也是任我挑選之后再題上字的。黃胄我不熟悉,“文革”時,江青批他是驢販子,但我很喜歡他的畫。那年剛好楊之光到北京,我計他向黃胄求一張畫,他從畫室里挑了《村姑喂雞圖》出來,然后在上面寫道:“乙卯初冬,黃胄練筆。張綽同志指教,黃胄應之光同志囑畫此?!币馑际俏也徽J識張綽,是楊之光找我給他畫的,要出了什么事,問楊之光,日后張綽有什么事,你們去找楊之光,不關我的事。這反映了“文革”中畫家的特殊心態和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很有意思,也很可玩味。至于一些畫家,本來我們當時認為值得關注的,但現在并不為人們所熟悉。好像徐北汀,他原是北京畫院的畫家,擅長山水,有北派山水的雄風氣概,風格又獨具個性,臨摹古畫,幾可亂真;又如萬兆元,他是著名歌唱家郭蘭英的丈夫,兩口子都跟隨李苦禪學過畫,也學習過齊白石的技法,頗得其神韻,胡耀邦總書記到日本訪問時,就是拿萬兆元畫的老虎送給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的。能上《紅旗》雜志的畫家不多,但萬兆元的畫就上過《紅旗》雜志的封底??上У氖撬麄兊乃囆g被“大師滿天飛”的時代給淹沒了。
黃大德:歷史經常就是這樣無奈。作為一個記者、評論家、理論家,你認為,六七十年代的畫壇和今天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張綽:那個年代的畫家,普遍來說無論從文化層次和技術層次來說,都比較扎實,功力也非常深厚,他們畫畫,絕大部分不是用以謀生的,因此創作起來心態十分平靜,比較認真。但今天當文化藝術快速走向市場,成為產業、成為商品之后,畫家普遍出現了浮躁的心態,迎合市場,藝術的品味降低了,也難以出足可傳世的藝術精品了。
(此稿經張綽同志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