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山楂樹

又見山楂樹。

柳條溝的山楂樹具有強力磁鐵一般的吸引力。年少時的我們最樂意去的地方是隱藏在青山綠水之中的幽僻的柳條溝，最快樂的回憶就是游蕩在春天白花滿樹開放深秋紅果累累的山楂林。但這回來柳條溝不是為山楂樹而來，是給老姨上墳來了。

老姨故去一整年，頭一個周年忌日，仿佛老姨在往生的路上還沒有走遠，兒女和晚輩人還未能從對逝者的哀痛中完全恢復，祭奠禮儀比一年前的沉重氣氛有所不同，隆重、周全、克制，生活氣息和親情融化其中。

又見山楂樹的時候。往事歷歷在目，活躍在心頭。

大事禮儀行過，注意力和話題轉到山楂樹，當年的柳條溝，有如世外桃源般幽靜，人家不過三五戶，人口不足二十，樹比人多。沒有像樣的村路，小徑野草沒過腳踝，露水沾濕褲腿。雨后，黑色天牛蠕蠕爬到小徑上。那里是一種讓人滋生逸世情懷的詩情畫意的小景致。如今的柳條溝，已是房屋鱗次櫛比的小村莊了。房后的山楂樹當年是個山楂林子，現在僅剩三五棵，自是稱不起林子了。于是感覺到一種震顫，一種對曾經熟悉并且熱愛的事物轉瞬消失的感傷，悄悄地洇漫到思緒中來了。白墻紅瓦的小別墅矗立在山楂樹原先生長的地方，余下的三五棵山楂樹只能代表著往昔的葳蕤繁盛了。山楂樹旁的兩處灰瓦房，東邊的，院子外停放著一輛農用汽車，玉米棒子整整齊齊碼放在小倉房頂上，看得出大表弟家的日子熱氣騰騰。西邊那處，原本二表弟春的家，一片死寂，大門緊鎖，斯人已乘黃鶴去；我把目光趕快轉回到山楂樹上來。

山楂樹上宛如張掛了千萬盞艷麗的小燈籠，每一顆都灼灼地紅得耀眼，仿佛有一小簇一小簇的小火苗在燃燒。山楂樹在祭奠曾經榮枯與共長相廝守的故人吧?

山楂樹和其它果樹都是老太爺一手栽種的。這個滿族正黃旗家族最老輩的老太爺子，很小就成為孤兒，沒有手足兄弟，人單力薄、性情剛烈。中年喪妻后終生不續弦，唯一的兒子青年早逝，年輕兒媳帶著時方三歲失怙的幼子苦苦守住這個冷寂的家。這是一個祖孫幾代齊全卻殘破缺失的一家，在大山深處的柳條溝茍活，該有多么窮、多少苦、多少辛酸，沒有外人知道。就算有千辛萬苦，都被放置在山上的荒草、野花、果木中去了。他們一家像大樹那樣活著，安靜地、堅忍地、內斂地活著，活得花繁葉茂，生氣盎然。在多少回“背山楂”的過程里仿佛從來沒聽他們講過去受過的苦，看見的、聽見的都是：老太爺子習慣背著手走路，高聲大嗓地說笑；奶奶總在給孫子們做針線活，溫和，無言；老姨和她的一大群孩子們在大院子里交織穿梭，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論斷故人們普遍接受，那么，近山者、近樹者呢，肯定與山、與樹有相互感染融匯之處。把這一家的主要人物與樹做一個比較，創業的老太爺子是經風雨不傾不倒的樹干：婆婆，默默把貞婦烈女的觀念化做自己的生存實踐，宛若山楂樹的白花，香醇，卻凄清；老姨是枝枝椏椏了，而滿堂的孩子無疑就是結出的紅果了。

老太爺子一輩子為果樹而生，一生的命運與果樹連結糾集。早先老太爺子常年住在山坡上窩棚里，在布滿赭色礓石和赤紅色碎火石的僅僅有淺淺一層土壤的荒山溝里，憑一己之力開辟了蘋果園，栽下惠及子孫的鐵桿莊稼，柳條溝荒山禿嶺上栽遍蘋果樹山楂樹，滿山的花團錦簇與四代同堂大家庭煙火鼎盛之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似處，但也因此給家族及子孫種下因這宗財產而得來的一樁罪名，背負了幾十年。

老太爺子直到有了一大群曾孫的時候，再也沒有力氣在山上侍弄果樹，終于回到家里，每天拄著拐杖蹣跚地爬到半山坡，再也走不動了，打著眼罩遙望果園。余下的時間。門前栽杏，院子里種葡萄，屋后也栽滿山楂，柳條溝這戶最早的人家漸漸變做一座繁茂的大果園。老人把時間大多用來侍弄門前的杏、院子里的葡萄和屋后的山楂樹。我們因為常去“背山楂”，有機會經常接觸老太爺子。老人眉清目朗，長髯似雪，雖然拄杖而行，卻硬朗挺拔，笑起來或說起話來聲音震耳，力道十足。老姨解釋說，老太爺子一個人常年在山上，跟自己說話，大聲慣了。

一大群孩子給母親帶來的全部是累?老姨大概是廟里的“子孫奶奶”轉世托生的，生了眾多孩子，而且幾多清一色禿小子(僅一個丫頭)，彌補了這個殘缺不全人脈稀少的家庭的缺點，帶來天倫歡樂。同時，嚴峻的生活難題也隨之出現。“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飯”的俗話說的就是窮苦人家的最大問題。能讓近乎一個軍隊編制班的數量的孩子們吃飽肚子實在不易，定量的糧食永遠都不夠，不僅“寅吃卯糧”、“寅吃辰糧”，吃到“巳糧”、“午糧”、“未糧”都是經常的。小河邊洗衣服最多最勤的肯定是老姨，即使冰凍三尺，鑿出個冰洞也洗。那條小河幾乎是老姨一個人的河。小河水潺潺流逝，老姨的白發和皺紋一天天增多。河水流不盡，可人不是河水，總有盡的一天，早晚不同而已。老姨心不甘情不愿地倒下了，然后是長達十多年的癱瘓，讓退休的姨夫退而不得休，十多年中熬白了每一根須發。老姨在娘家是家里的“老小”，年輕未嫁時心氣頗高，演過歌劇，扭過秧歌，外出考過文工團，理想是做一個“在旗的郭蘭英”，卻最后變做柳條溝里一個賢妻良母孝順媳婦，奉養老人生兒育女，操持一個巨大家族的無法想象的繁冗、艱難的生計。老姨從家境較好的“嬌嬌女”變成一個膀大腰圓的、粗放潑辣的、吃苦受累的、勤勞能干的家庭主婦，如果誰還堅持“在旗的都是貪圖享樂之輩”的論調，老姨就是最好的批駁。自從走進柳條溝，老姨就化身為開花結果的樹，人被樹的品格同化了。山楂樹結出滿樹紅果之后也會累嗎?老姨家的山楂樹從來都是果實累累。

秋天，白霜滿地，蘋果貯滿了糖分，山楂的小種子硬得跟小石頭似的紅透了心，不論山楂的年景是豐收還是欠產，老姨都會捎信傳話叫我們去背山楂。背，確切地說是“扛”，兩只面口袋的山楂果起碼四五十斤重。如果不是我們盡力推托。老姨恨不得把滿囤子山楂都讓我們“背”走。那時山楂便宜得驚人，幾分錢一斤(如今五塊錢一斤還難買到)，可是像這么大的數量，換出錢也挺可觀的，清苦的日子有了紅果的指望，因此就有了熱熱的盼頭。而吃到柳條溝山楂的我們，聽見街上吆喝“賣梨糕嘍”(遼南地區對糖葫蘆的叫法)，看見小販扛著稻草把子上面插滿晶瑩的紅果，便會有一些溫暖，心想：這或許就是柳條溝的山楂吧。

大家庭的生活在老太爺子“領導”下雖然艱窘，但當年栽下的“鐵稈莊稼”，給后代留下春天的指望和秋天的收獲。老人給最小的曾孫起名為“清”，來紀念政通人和、天清地明的年景世道。后世子孫們相繼分家另過和走出柳條溝，使得這個往昔的大家庭蕭索而沉寂。栽下滿山果樹的老太爺子在親手侍弄七十年的果園深處長眠。花紅柳綠碩果累累的酣夢，大概永遠在老爺子那里繼續做著。

老一輩人的初衷是深遠的，也是簡單的。然而天不遂人愿，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幕突然降臨的車禍帶走了眾多曾孫輩里最有才氣的一個，一個正當壯年的農村基層文化工作者，二表弟春。那一天，他剛剛完成了遼寧省紀念滿族“頒金節”三百六十五周年大會的準備工作。

果園里增添了一個小墳包。老太爺子的墳在最高處，下一行是老奶奶的。老人們的墳每逢清明都添了土，墳上壓著黃表紙，現在已長滿青草。隔著一行，最底下是一盔新墳。而不遠處就是蘋果樹和山楂樹。

老姨經不住打擊，原本的腦血栓變得更嚴重。別人流淚，老姨沒有流一滴淚，一直癡癡地笑，口水流到衣襟上，眼睛卻空洞無物。所有看到這一情景的人都再不敢看老姨。我們再來柳條溝時，老姨也永遠住進山上果園里，在老太爺子、婆婆和先她而去的二兒子之間。

山楂依然豐收。僅剩三五棵樹，產量自然沒有過去的多。如今已經不需要指望山楂果來換糧食和日常用度了，但山楂依然還是珍貴的東西。

又見山楂樹，思緒回到過往。山楂果酸酸甜甜，是生活的味道。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