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出閣

舅媽十七歲那年已經許配給了我舅。這在刺玫花溝人的眼中，無疑稱得上是樁一等一的婚姻。且不說我舅家境有多殷實，光我舅任寧遠州襄理，就足以令十里八村的鄉親艷羨不已。

舅媽是位心靈手巧的姑娘，自幼喜歡繡花，那時舅媽的媽媽還在，舅媽一般每天早上看著媽媽布置完家丁伙計的事，便坐在庭院的長廊上，開始和媽媽學刺繡。舅媽的媽媽是刺玫花溝遠近有名的繡娘，她繡出的牡丹每個花辦都仿佛伴有陣陣余香，冷丁兒一看，好似迎風飄動呢!舅媽不僅繡工方面得到她媽媽的真傳，更逐漸地將這獨門絕技推向極致。人們可以常常看見，在明媚的陽光下，舅媽如同置身于芬芳四溢的百花園中，牡丹的高貴、芍藥的端莊、玫瑰的奔放、水仙的淡雅，被舅媽用細膩尖巧如筍般的玉手將它們繡在繡紡上。

舅說，舅媽繡的牡丹一到他手里就開放了。就是說舅媽送到他手里的本是一塊牡丹繡紡，他接手之后就變成了一株芳香四溢的牡丹。本村趙財主的兒子趙顯云先前也是這么說，他甚至比舅說得還玄乎。他說舅媽繡的牡丹何止是開放，舅媽本來就是牡丹仙子。看來他是有些走火入魔了，不然怎么會說出這種荒誕不經的話語呢?后來發生的故事更說明了這一點。這自然是后話。

舅媽是正黃旗滿人，滿人管出嫁不叫出嫁叫出閣。這年仲夏，就在舅媽出閣前，舅媽二嬸的妹妹的婆婆上緊兒。本來鄉醫說好了老太太暫無大礙，可是鄉醫前腳剛走，老太太的呼吸隨后就沒有了。家里人一看老太太咽氣了，就把她停到了地上。其實老太太有沒有呼吸，咽沒咽氣也不管舅媽什么事情，可是偏偏二嬸給舅媽攬進個事兒來。老太太是大家族，在家里的地位就像榮國府里的賈母似的，試想，這樣的人物駕崩還能少得了興師動眾!于是念經的擺紙匠人的都來了，就連送頭紙的都已經哭著從小廟子趕了回來。可是，忽然有個眼尖的發現老太太的蒙臉布呼嗒呼嗒地在顫動，這個人看看窗戶看看門，也沒有過堂風啊!這人就捅咕老太太的家人，家人一看那個蒙臉布扇動，急忙上前去掀，天啊!老太太的眼睛正在嘰里咕嚕地亂轉呢。

老太太的如此壯舉對于刺玫花溝的人來講，絕對能算得上是一件稱奇的事情。于是，一家人又將老太太從地上抬回到炕上。可是一家人還沒有高興熱乎呢，老太太又咽氣了。這時，就有人過來說閑話，說老太太怕是中邪了，老太太死后可能碰到了貓呀狗呀的什么活物，老太太是借它們的魂魄還陽呢。那如何是好呢?只好看著貓狗別進來唄!還有凡是能出氣的東西都不可以介入。為此，這一家人除了忙活老太太的后事，還要看著凡是能出氣的東西，哪怕是只耗子都不能放進來。

老太太第三次咽氣后，大家都以為這回老太太一定是真的死了，于是又開始從頭忙活。等將老太太一切都料理妥當。就等人殮了，老太太又活了。她被攙扶起后，對家人講，她需要一雙織錦面的繡花鞋。家人問她，你穿的是織錦繡花鞋呀。老太太說她現在腳穿的這雙繡花鞋不是織錦的，不可心，且人死腳胖，那鞋也緊了點。要就要唄!不就是一雙織錦繡花鞋嗎?家人滿口答應。可老太太又說話了，她要的不是一般的鞋，她要的是舅媽親手做的繡花鞋。按理說，老太太的要求，他們家人滿可以回了她，撒個什么謊還不行嗎!就說舅媽已經出閣到寧遠州了，寧遠是哪啊，遠著呢，哪像是在刺玫花溝那么輕巧，老太太不也就死了那個心了，橫豎誰做的鞋還不是一樣穿呢!可是舅媽的二嬸愣是把這個活兒給承下來了，不僅如此，她還讓舅媽去她家，說是她已經把鞋樣給開好了，舅媽只要在上面繡兩朵荷花就行了。既然二嬸已經在外夸下海口，那么舅媽也就不得不給她圓這個臉了。從這事可見，舅媽的繡花手藝絕對是不同凡響!

鞋樣是舅媽的二嬸開好的，鞋面是按老太太要求用的黑色質地的織錦。刺玫花溝人做裝老飾品一般都使用錦，蜀錦啊、宋錦啊、狀錦啊反正叫錦就行。實在使用不起錦的用一般黑士林布也成，一般忌諱使用緞，他們說錦寓意前程似錦，而緞呢?不用多說就是斷子絕孫了。不管你是織錦緞還是古香緞她們一律不用。

舅媽當時也搞不太懂所謂前程似錦的說道，一個人死都快死了，還前什么程，似什么錦呢?再說上哪前程似錦啊?閻王老爺還能給你預留個一官半職?當然，這些都不是舅媽的考慮范疇，舅媽只要飛針走線在那雙鞋面繡上一對荷花就大功告成。刺玫花溝的人一般都繡荷花而不繡蓮花。他們說腳踩蓮輩輩難，舅媽當然也分不清究竟荷與蓮有什么不同，舅媽是山區里的姑娘，對山上生長的花草情有獨鐘，可是對于水里長的東西就知之甚少了，反正舅媽覺得荷與蓮都是生長在水里，舅媽能理解的可能蓮就是生長在小水泡子、小河汊子里，它長得比較瘦小單薄，而荷花是生長在湖水中抑或是在池塘里，總之應該是開起花來一大片一大片，很瘋狂很燦爛的。舅媽就拿著鞋樣往家走，心里盤算著荷花心兒是選用深粉色呢還是水粉色?深粉是不是太濃了點，這樣會不會與花辦不太兒搭配，如果是水粉色呢，那就會柔和了許多。

舅媽家和二嬸家只一路之隔，二嬸家的前園正好對著舅媽家后園，舅媽把她家的后園只叫成后園，而不是叫做后花園。其實舅媽家的后園生長著許許多多的花草，像薔薇就開得很絢爛，還有刺玫、柳桃和山杜鵑，一簇一簇地姹紫嫣紅，爭奇斗艷。舅媽從她二嬸家的前門出來，緊走也就是半袋煙的時間便可以抵達自家后園門，這時舅媽感覺她的左邊有一個人影晃動。女孩子走路是不可以東張西望的，舅媽就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可是這時舅媽聽到那個人咳嗽一聲，那種咳嗽很夸張，就好像是給誰傳遞信號一樣。舅媽頭沒抬，眼沒斜，推開了自家的后門，就在舅媽回手關門的時候，舅媽聽到那個人對她喊了一聲牡丹仙子。舅媽一聽有人叫她牡丹仙子，舅媽就知道壞菜了，因為整個村里這樣稱呼她的沒有二人，只有他一個趙顯云，可是早聽說他上山了，這會兒他怎么又從山上下來了呢?

給老太太的繡花鞋舅媽很快就繡好了。二嬸顛顛地交差了。

現在是該說說趙顯云的時候了。其實，論年齡趙顯云應該長舅媽兩三歲，舅媽還是念私塾的時候認識的他。他沒有出現之前舅媽本想念出點名堂來，舅媽的家境在刺玫花溝也能算得上是頭牌，舅媽的父親也希望他的女兒能人得廚房，更能出得廳堂。那時已經是民國了，知書達理的女人也為數不少。可是突然有一天趙顯云這家伙進了私塾。舅媽知道他是有錢人家的紈绔子弟，舅媽心說，他愿意紈绔就紈绔他的吧，他瀆他的私塾，我念我的私塾，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念著念著，舅媽便覺得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看舅媽的眼神就像算盤珠兒掉入了凝脂豬油膏里，澀澀扭扭地不轉軸。不僅如此，他還時不時地往舅媽跟前湊合，管舅媽叫什么牡丹仙子。那時舅媽的媽媽去世不久，舅媽有些心里話也沒有地方去傾訴，為了躲著他，舅媽便自行了斷了學業。不久，舅媽家來了媒人，把個趙家說得天花亂墜，怎奈舅媽的父親對趙家不清不白的財源并不感冒，于是編個理由回絕了趙家。

后來，聽說趙顯云上了山。刺玫花溝有不少人時不時就失蹤了，有些人就說他們是上山了。刺玫花溝地處閭山深處，這里山高林密，自古就有土匪出沒。村民講的所謂的上山，不言而喻指的就是他們上山當了土匪。據說，趙家的老輩兒就有占山為寇之人。舅媽的爸爸沒有答應趙家的求婚，一是他早和舅媽未來的公公有了結兒女親家默契，他們二人一起從邊外做生意，兩人好得像一個人似的，知根知底。這是其一。二是舅媽的爸爸也是正門出正門進之人，他也不愿搭上任何有匪氣的邊兒。那時刺玫花溝時不時就遭到土匪的洗劫，整個村子里人人是談匪色變，只是他們拿土匪沒轍而已。試想又有誰愿意和他們搭上親戚呢，恐怕連躲還都躲閃不及呢!

這年刺玫花溝的周邊風調雨順，山上盛開的鮮花也格外癲狂。想想離出閣的日子為期不遠了，舅媽對家就情不自禁地產生無限的眷戀，同時也對未來的婚姻產生了無限憧憬。這一天閑來無事，舅媽將從前做好的針線包裹重新打開看了一遍。那是舅媽親手為未來婆家人縫制的所有衣物。公公在邊外做生意，夏季草原熱浪襲人，舅媽便用紡給公公縫制了夏裝。舅媽熟知紡的經緯絲無捻或弱捻，質地輕薄而滑爽，這樣公公穿起來既挺括又不乏舒適。舅媽還給公公做了一頂水獺帽子，本來那水獺是爸爸從邊外做皮貨生意置辦給舅媽的，爸爸是想給舅媽留做壓箱底之用，可是舅媽卻準備孝敬未來的公爹。舅媽是識大體之人，她懂得公公帶著水獺帽子，就是邊外的嚴冬下起鵝毛大雪公公的臉也會依舊紅潤。那里還有舅媽做給未來婆婆和小姑子的衣物，婆婆的衣物舅媽用的是錦，錦表面光潔、滑潤，并且顯端莊、富貴，舅媽還用狐皮給婆婆縫制越冬的坎肩，舅媽使用的是串刀技法，使得捋順條樣的狐皮看上去像滾動的麥穗一樣，坎肩后領高挑，完全置于外套之上，這樣更趨于脖子保暖。而小姑子的衣裳舅媽更是煞費苦心，舅媽使用的是羅和紗，舅媽用花羅給小姑縫制緊身小襖，看起來俏皮、靈秀。又用素羅給小姑縫制了八褶裙，小姑走起路來會步履輕盈，紗是舅媽給小姑做的披肩，著上更顯小姑飄逸。接下來是舅的衣物，舅從寧遠州做襄理，講的是氣宇軒昂，舅媽選用葛給舅做長袍，葛的經細緯粗，表面有橫向棱紋的絲組織，這樣穿起來層次感強，又用絨給舅做了馬褂，馬褂滾的是織錦緞的邊，更顯莊重大方。舅的冬裝更是了得，舅媽用的是上好的貂皮，給舅縫制了一個大氅，貂皮光滑鮮亮，每一根絨毛末梢都仿佛是一根根的針芒閃耀光澤。

當然，舅媽也不是苦了自己，她就算是肯，可爸爸和婆家人也不肯呢!舅家送來的彩禮盆滿缽滿的，兩對上好的樟木箱子里面塞的連叉刺都塞不進去。還有那首飾，三錢三的金釵、碩大的綠寶石的墜兒、手鐲，還有綾、羅、綢、緞的衣物等等。更有一座舅從寧遠州購置的鐘，鐘是西洋造，舅說和這鐘一模一樣的還有一件仿造，它們的內心都是一等一的青銅，就連發條都是一模一樣的，這兩個鐘的頂端都又有一個青銅造的鳥巢，周圍是青銅打磨的樹木和花草，每逢正午十二點和午夜十二點，鳥巢的門就會自行打開，這時從里面就會倏地飛出一只小鳥，會咕咕咕咕地叫十二下。兩個鐘外觀內存看似一模一樣，可是價格卻迥異，它倆相差十塊現大洋，可是舅媽沒打，索性便將它買下。

還有更了得的是舅媽的繡花鞋，舅媽用的是大紅的云錦面，面上繡的同樣是大紅的牡丹，這在一般人眼中一定會疑問，紅色地兒，還能看出紅色的花嗎?其實不然，舅媽繡的牡丹非同一般的牡丹，舅媽繡的是三位一體的牡丹，就是說，那朵牡丹是立體的，牡丹的花辦正微微地綻放，粉紅色的柱頭吐露著淡綠色的花蕊，淡黃色的花粉正飄飄灑灑地紛落，象征著富貴的金色與紅色的花辦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離出閣的日子日漸迫近，舅媽一直以來都很勞累，現在終于忙得八九不離十了，便想早早睡下。剛剛躺下，趙顯云的那聲牡丹仙子又飄來了。舅媽不知為什么覺得心里不踏實，陰森森地覺得怪恐怖的。現在看來，如果一件事情只要你對它有過恐懼，那它就一定有你為它恐懼的理由，只是目前你還不知道它是為什么罷了。

舅媽把自己的那雙繡花鞋放在炕邊，漸漸進入夢鄉。睡夢中，舅媽似乎聽到一聲門響，是那種被風或者什么東西輕輕推開的吱嘎一聲的輕響，舅媽聞聲抬起頭來，只見聲音裹著一群人就飄了進來，他們齊刷刷站在舅媽面前，舅媽也看不清他們的頭和臉，舅媽就使勁地往外推他們，一邊推還一邊說，這么礙事兒，都離我遠點。這群人聞聲就走了。可是他們沒走多遠，又掉頭忽地飄到了柜蓋上，還是齊刷刷地站在那里，只是舅媽現在看得清楚，原來這是一群有頭無臉，或者有的根本連頭都沒有的家伙，就像照相館里少放了定影粉的藥水，底片的雛形無論如何也不能成型一樣。舅媽嚇壞了，于是拼命地呼喊，原來是一場噩夢。這些天，舅媽反反復復地重復這個噩夢，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個噩夢就如約而至。一個人作個噩夢并不難，難的是一直做噩夢，且還是一個相同的噩夢。這不免令舅媽感到有些恐怖，眼睜睜就快到出閣的日子，怎么會突然做起這種噩夢了呢?這讓舅媽感到很費解。舅媽心說差哪兒了呢?怎么會突然做起這等噩夢了呢?細想想那些有頭無臉的東西好像都是從后門縫兒進來的，既然噩夢是出自自家后園子，那么勢必就會與自家后園子有什么關聯，舅媽左右也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這個夢攪得舅媽心神不寧，舅媽心說還是趁早出閣吧。省得在家遇到什么不測。

這晚舅媽只穿件白色絲織睡衣，再次躺下前，舅媽順手摘下一直跟隨著她多年的束胸，將它放在枕邊，它上面還彌漫著舅媽身體的陣陣余香。舅媽的束胸是用絹做的，絹的組織細膩平整，舅媽從上面繡滿了大朵的牡丹，舅媽喜歡牡丹，覺得它雍容華貴。二嬸曾前來給舅媽提供過許多繡樣，像鴛鴦，或五只團在一起的蝙蝠，二嬸說，鴛鴦象征白頭到老，幸福吉祥，五只蝙蝠呢，寓意五福臨門。舅媽不想繡飛禽啊走獸類的吉祥物，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它們有眼睛，貼身帶著它們，有被誰偷視的感覺。

舅媽將燈臺放在身體的一邊，燈臺是舅媽爸爸用榆木鏤制的，燈臺是朵盛開的蓮花，燈就在蓮花的正中央，每逢夜幕降臨，點燃油燈的時候它們就相映成輝。舅媽在睡前去吹滅這盞燈的時候，其實這盞燈的火苗正在跳動，有人說燈火是最有靈性的東西，就連古羅馬人都承認，燈火是最能預先映射出神靈感應的。但是舅媽沒在意這么多。

舅媽睡著睡著。似乎又聽到了門響，舅媽也說不清是夢不是夢，反正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了哐地一聲門響，舅媽只是覺得這回聲音好象比以前夢中的聲音要大許多，還會不會是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呢，舅媽嚇得連頭都沒敢抬，舅媽還尋思如果不抬頭，有可能就不會見到那群有頭無臉的可怕家伙，那群家伙簡直太令人厭惡，太令人毛骨悚然了。緊接著就是鴉雀無聲的寂靜。這種寂靜僅維持了片刻，緊接著，舅媽似乎就聽到扭打的聲音，應該說舅媽這個時候已經是清醒了。清醒歸清醒，但舅媽依舊還是很害怕，恐怖依舊縈繞在她的心頭，但是，舅媽還是本能地坐了起來，并順手再次點亮身邊的油燈。舅媽如果當時不去點這盞油燈，假裝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偷偷地藏匿起來，或者開窗悄悄地溜出窗外，后面的事情可能就會變成另一種結果。可是舅媽當時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么了，她怎么突然就料定外面會出現什么不測呢?再說她從小到大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么突如其來的可怕的事件啊!

舅媽一手端著燈臺，一只手擋在燈火的外側，朝著外間走去。舅媽和爸爸住的本是通體兩間房炕，只是在兩間房的中央，用木制隔扇隔開，爸爸住外間，舅媽住里問，這時舅媽已經走到隔扇邊，舅媽剛用肘部掀開門簾，突然發現三個蒙面人，手持長刀和快槍，正架在爸爸的脖子上，舅媽還沒等反應過味兒來，其中一個手持長刀之人嗖地一聲竄到舅媽跟前，舅媽的父親開始本沒有作聲，見到這個人奔女兒來，就壓著嗓音說，恐怕三位英雄也是奔錢財而來，我們往日無怨、素日無仇，請不要為難小女，相中什么東西請你們盡管拿。舅媽這才明白究竟眼前發生了什么。

炕上放著舅媽出閣時的所有陪嫁，基本涵蓋了舅媽父女二人多年來的所有的心血，舅媽對爸爸這么輕松的說辭多少有些心存不甘，可是畢竟舅媽是冰雪聰明之人，舅媽也明白爸爸此時的無奈和言不由衷。

當時沖著舅媽來的那個蒙面人，顯然不是對舅媽的嫁妝感冒，他徑直地踅到舅媽的身邊，掏出繩索欲要捆綁舅媽，這時持刀架在舅媽爸爸脖子上的另一個匪徒也嗖地一聲改變方位，直接奔向舅媽的嫁妝。

與此同時，舅媽感覺正欲反剪捆綁她的匪徒的手觸到了舅媽的胸部，那是一個滿族正黃旗姑娘的胸，就像閭山兩座秀美挺拔的山峰一樣橫亙于舅媽的胸部，舅媽覺得那個人頓時像被電擊了一樣。透過蒙面人的雙目，舅媽覺得那雙眼睛很熟悉，似乎曾從哪里見過，至于是否真的從哪見過，舅媽一時半晌也想不起來，反正舅媽覺得那雙眼睛好像是一雙算盤珠掉入了豬油膏里。也就在舅媽反手即將被綁的剎那，舅舅買來的那掛西洋鐘突然咕咕、咕咕的飛出一只小鳥，小鳥這么一咕咕，原本就六神無主的土匪突然又愣了一下神兒，舅媽瞧準時機，順勢攥住了那盞燈臺，掄起來照準那個人的腦袋嘭地一聲砸將下去，就像一只木錘砸到了一個倭瓜上，那個人啊了一聲，松了手中的繩索頓時倒了下去。整個房間頃刻陷入一片漆黑。舅媽正欲轉身，只見一團火夾著砰地一聲槍響，舅媽被掀翻在地。舅媽是被挾持她爸爸的那個土匪快槍射中的。舅媽感覺右肋下方火燒火燎地疼痛。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舅媽的爸爸本來以為和土匪有言在先，既然土匪是奔著錢財而來，那么，眼下這么多的財物也會滿足他們的意愿，可是令舅媽爸爸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突發了這等變故，他此時并不知道女兒傷勢如何，于是健步沖到女兒跟前將女兒抱起。

恐怕土匪也不曾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他們的目的或許只是為了搶人，偏巧又見到了這么多的財物，這可是他們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他們可能做了一輩子土匪也不曾碰到的這么豐厚的一次回報。既然這個女人已經是囊中之物，那么再搶些東西也是未嘗不可的事情。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看似已經到手的鴿子突然就變成一只兀鷲，并且狠狠地啄了他們一口，被舅媽砸倒在地的那個人不聲不哈地躺在那里，搶東西的那個土匪依舊忙著往袋子里收拾東西。這時舅媽聽到另外一個人壓住嗓子沒好氣兒地說，還劃拉東西呀!

盡管舅媽的爸爸抱著女兒拼命地呼喚，舅媽此時就是悶不作聲。舅媽實在是被剛才的一槍打懵了，現在舅媽頭腦有些清醒了，舅媽覺得他們父女現在是在暗處，而土匪則是在明處，雖然屋內漆黑，但是憑借外面的月光，舅媽還是看到那兩個人。一個拼命往袋子里面塞東西，而另個人在往外拖著方才被舅媽打倒的那個人，一邊拖著一邊催促說，你倒是快點呀。

舅媽看到他們慌慌張張歪歪斜斜地走出庭院，把舅媽砸傷的那個人拖到馬背上的時候，舅媽倏地一聲從爸爸懷中躍起，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拿起門栓沖出門外，對準那個剛剛上馬之人上去就是一栓，只聽那個人嗷地一聲，扔下了剛才忙活了半天搶來的東西和手中的槍，打馬逃了出去。舅媽順勢撿起槍，盲目地朝遠去的人和馬開了一槍，快槍砰地一聲冒出一股火來。

槍聲響起，驚醒了刺玫花溝居住的所有鄉親，他們提著獵槍，拿著棍棒沖著槍響的方向奔來。他們又沿著舅媽所指方向追下去，一直追到刺玫花河邊。舅媽的二叔站出來說，已經攆狗人窮巷了，切記狗急跳墻反咬一口。便招呼所有人返回到舅媽家。

舅媽傷得不重。在清點財物時，除了舅媽繡的一雙云錦繡花鞋找不到了，其余所有嫁妝全在。

舅媽出閣的那天，迎親的車輛停在舅媽家的門口，舅媽的二嬸給舅媽的傷處栓上紅繩，并再三叮嚀舅媽這樣的紅傷，不過百天是不可以叫舅舅上前的。說得舅媽的臉頓時羞通紅，直到上轎前，臉上的紅暈都沒有消退。

事過不久，舅媽就聽說趙顯云從山上回來了，只是下山的時候不小心，被山上的滾木傷及到了腦袋，大家背地里說，究竟是不是滾木雷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再說那滾木雷石它怎么就那么寸，偏偏滾到他的腦袋上了，是不是長了眼睛云云。后來舅媽聽說那個趙顯云外傷是好了，但是腦袋里卻出了毛病，整天手里拿雙繡花鞋，瘋瘋癲癲地嚷著牡丹仙子。 從那時起，刺玫花溝就再也沒有經受過土匪搶劫的事情。

責任編輯 宋長江